1935年10月“新月派”詩人卞之琳（1910-2000）寫下這首蜚聲詩壇的《斷章》。四行小詩，向人們呈現(xiàn)了“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的故事，然而那重復出現(xiàn)的“裝飾”二字，卻為這首浪漫的景觀鋪陳了一層悲涼的底色，“你”于“我”只能是夢。而讓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魂牽夢繞的“你”就是張充和（1914-2015）的原型。  青年張充和 真 正 的 大 家 閨 秀 1913年5月17日，張充和出生在上海圖南里。她的父母剛剛從合肥遷往上海。 合肥張家有萬頃良田，父親張冀牖（1889-1938）名下每年就有10萬擔租，是典型的大地主家庭。張家十個孩子，每一個人都配備一個奶媽，仆人一大群。錢對于他們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生活必需品，而是一種可以無限揮霍的閑置物。 父親張冀牖（yǒu）是民國著名教育家，創(chuàng)辦私立蘇州樂益女校、平林中學，母親陸英從揚州遠嫁而來，嫁妝豐厚，美麗而又賢惠，祖上的福蔭，父母的通達，讓這個家的氛圍充滿書香，自由而溫馨，連仆人們都學認字，會算數(shù)。張充和就誕生于這樣一個富裕的、美好的、和睦的舊式大家庭，成為張家第四個女兒。  1946年張家十姐弟合影 前排左起：四妹張充和、次妹張允和、大姊張元和、三妹張兆和 后排左起：幼弟張寧和、四弟張宇和、次弟張寅和、長弟張宗和、三弟張定和、五弟張寰和 張家給孩子取的名字中都有一個“和”字，大姐張元和、二姐張允和、三姐張兆和、四姐張充和、長弟張宗和、次弟張寅和、三弟張定和、四弟張宇和、五弟張寰和、幼弟張寧和。兒子們的名字里都有一個“宀”，希望都能留在家里。女兒中間的字都有一個兒字腿，代表著女兒是要嫁出去的。  元和（前排右一）允和（前排左一） 兆和（后排右一）充和（后排左一） 葉圣陶曾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而四夫婿比四閨秀還有名，大姐元和下嫁名噪一時的昆曲名家顧傳玠，允和嫁給了語言學家周有光；兆和嫁給了一代文豪沈從文；充和則嫁給了德裔漢學家傅漢思。
 蘇州，與夫人張兆和（1935年） 連汪曾祺夸贊“湊成一套四扇屏兒”的合肥四姐妹，都已回歸塵土。然而她們窈窕娉婷的詩意人生，不時牽動人們對那個時代大家閨秀的完美想象。 幸 運 的 四 小 姐 與三個姐姐不同，張充和出生后約8個月大，就因為奶媽奶水不夠，被送往合肥老家，由叔祖母識修，李鴻章的親侄女親自撫養(yǎng)。 這位“叔祖母”一生無兒孫繞膝，得來這么一個小姑娘，自然是傾盡所有的愛護培養(yǎng)。他們不缺錢，又是書香門第，為充和以市價幾倍的薪水聘請優(yōu)秀的老師教充和國文和書法，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吳昌碩的高足朱謨欽。 年幼的充和受到了最一流的舊式私塾教育，4歲會背詩，6歲識字，閉門苦讀《史記》、《漢書》、《左傳》、《詩經(jīng)》等典籍，如是10年，不曾懈怠。傳統(tǒng)的古典式訓練讓16歲的充和回歸蘇州張家（張家1918年從上海遷往蘇州定居）的時候，詩詞書法，都是三位姐姐不能相比的。 1934 年張充和化名張旋以國文滿分，數(shù)學零分的成績被北大破格錄取。這個時候的張充和正好20歲左右，正是尋常姑娘家情竇初開的年齡，卞之琳還為她寫下浪漫瑰麗的《斷章》，張充和卻不為所動。  張充和與卞之琳 1947年，充和在北平在北大教昆曲與書法，借住在三姐家，這時候的張充和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沈家是當時北平文化人聚會雅集之所，楊振聲、朱光潛、梅貽琦、賀麟、馮至、卞之琳等都是沈家?？?。 1948年3月，沈家迎來一特別的客人，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他因為欽佩沈從文的文學才氣，通過季羨林介紹來認識久仰的沈從文。接下來的日子里，連沈從文都覺得，他并非來拜訪自己，而是沖著家中的四妹而來。  1947年，充和和傅漢思在北京 這場愛情雖然來得遲了些，卻在短短的時間讓二人覺得彼此都是對方想要共度余生的人，1948年11月19日，德裔美籍教授傅漢思與北大教師張充和在北平結(jié)婚。這一年，張充和35歲，傅漢思32歲。  充和和傅漢思 1949年1月，張充和與傅漢思乘坐“戈登將軍”號前往美國。從此開始了五十多年的異國生涯。他們共同在耶魯大學執(zhí)教，兒女雙全。 這就是人們印象中的張家四小姐，出生于書香世家，才貌雙全，祖輩簪纓，家境優(yōu)渥。被胡適破格錄取進入北大，卞之琳為其神魂顛倒，為她寫詩出書，為她擱置自己的終身大事。 35歲“大齡”嫁給漢學家傅漢思，遠渡重洋，先在國內(nèi)名校北大教書，后又在國際名校哈佛耶魯教授昆曲和書法。這樣有才華的人，偏偏又生的漂亮，性格耐得住孤獨，又活潑開朗，朋友遍布海內(nèi)外。晚年子孫孝順，102歲高壽平靜的離世。  耶魯大學梅花展圖錄參考書目，1985，紙本，28.2x19.7厘米 人們總以為，四小姐一直是與“幸運”相連的，人們總是習慣于將全部的好運全部傾注于一個有魅力的人身上。然而在這顯著的幸福與幸運背后，充和也和所有的人一樣經(jīng)歷柴米油鹽、貧窮困苦，甚至在那個特殊的時代經(jīng)歷戰(zhàn)火紛飛，早早的面對生離死別。 幸 運 人 生 的 側(cè) 面 出生于上海，因奶媽奶水不足，襁褓之中便跟隨叔祖母回到合肥老家。除了小住，未曾在父母身邊成長，連見面都非常奢侈，甚至母親去世都是由叔祖母轉(zhuǎn)達。十六歲疼愛她的叔祖母也走了，她回到蘇州，與姐弟們有了短暫的安心生活。 四小姐是個舊式病美人，即便不如林黛玉般“怯弱不勝，嬌襲一身之病”，確實是常常生病。以飛揚的才華被北大錄取后，卻因肺病退學，前往青島養(yǎng)病。為此醫(yī)生建議她不要再唱昆曲了，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 “記得一位朋友說過‘如果你的病能維持原態(tài)，還可挨上七八年，如果有個小變更就難保了?！植皇轻t(yī)生，可我有幾分相信他” ——張充和《病余隨筆》 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全家離散輾轉(zhuǎn)多地逃難，充和見過病重的，瀕死的，也見過死尸。在生與死的折磨中，逐漸失去了對人力的信賴，只有茫茫地信賴神力了。1938年，張冀牖在合肥去世，張充和失去了父親，戰(zhàn)火紛飛間，小外甥女也不治而亡。 戰(zhàn)爭期間，在昆明、重慶時，張充和的小楷寫了很多。其中不少是在空襲警報拉響之后開始寫的，當時的空襲警報分三種，一種是告知將有敵機來襲，準備下防空洞，這時候停止辦公。第二種是告知敵機已經(jīng)接近，必須要下防空洞了。第三種是敵機已經(jīng)到達。辦公室就在防空洞的旁邊，張充和的很多小楷多是于第一種警報響起之后，第二種警報想起之前書寫的。  張充和，《白石詞》，局部，1939年，紙本，13.5x499厘米，張充和舊藏 這跟當時的客觀條件有很大關(guān)系，因為小楷無需鋪開大紙，也無需大量磨墨。張充和的《白石詞》手卷，即是書于昆明時期。這時候的張充和26歲，比這更早的小楷很難再見到。  張充和，《白石詞》，局部，1939年，紙本，13.5x499厘米，張充和舊藏 抗戰(zhàn)勝利后，35歲的充和終于遇到了心愛的人，先生是美國人，局勢混亂，簡單的婚禮過后，充和甚至沒來得及跟三姐兆和打聲招呼，就走了。初到美國的日子并不順利，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美國人若在高貴處看到黑人或者東方人出入，此處房屋會馬上落價，對東方人的不平等對待，讓充和租房子都只能去限定的地點。 然而更加險峻的還是經(jīng)濟問題，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漢思因為換了專業(yè)，必須要重新獲得新專業(yè)的博士學位才能進入高校工作。生于顯赫家世中的四小姐甚至覺得新鮮的蔬菜昂貴，吃罐頭蔬菜，那個味道應(yīng)該可想而知?，F(xiàn)實生活讓在飲食上頗為講究的充和再也不挑嘴，像張家從前的保姆一樣珍惜食物。在與大弟宗和的信件中感嘆，來美國這十幾年，若是同過去相比，還不如當日的老張，漢思還不如當日的黃三之類的。除了煮飯洗碗洗地板做園子等粗事之外，還得做辦公室教書工作。  張充和，山水、詩詞冊頁，1985年，紙本設(shè)色，小園即事之一 原本處于養(yǎng)在寂寞深閨、園林深處的大小姐，轉(zhuǎn)身進入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世俗生活。一個不同于以往的自己，煥然一新，這個具有傳統(tǒng)仕女氣息的女子正走向人間煙火，是漸變式的，卻又是脫殼化蝶式的。當然，我們無法評說生活給與充和的苦難是有益還是無益的。 結(jié)縭二十年贈漢思，二十首之一 生活逐漸好了起來了，穩(wěn)定后充和多次想回國與親友團聚，卻因為文化大革命等原因無疾而終，甚至連在香港相聚都未能如愿。再次回歸故土，已是三十多年后。
后半生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體現(xiàn)在她為夫君改名“漢思”，表達了愛護祖國，思念祖國的真切感情。充和曾動心回國，甚至連車子房子都打算好了，最終考慮到漢思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充和體念公公婆婆，歸國最終作罷。 在彌留之際的的充和這樣說道“漢斯在加州，我在蘇州。” 世俗生活的出口：書法與昆曲 連吃飯都需要精打細算，又怎么能請的起傭人呢？料理家務(wù)、照顧孩子都是充和必須要應(yīng)對的。即使是在這種非常忙碌的情況下，漢思格外珍視妻子身上的藝術(shù)氣質(zhì)，要求充和每周二上午自己支配，用來練習書畫。 “我的妻子體現(xiàn)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美好精致的部分?！?/p> ——傅漢思 書 法 不惑之年，充和生兒育女，她給女兒取名叫“以謨”，“謨”字就是取自叔祖母為充和請來的私塾老師朱謨欽，可見這位老師在充和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在合肥，朱謨欽聽說哪里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古碑時，就會跑去拓回來，他要讓充和臨摹第一手的拓片，確保古色古香的筆法神韻。 “自己不愛打扮，但筆墨紙硯一定要用最好的?！?/p> ——張充和 張充和從五歲開始臨帖，出行亦不忘攜帶筆墨，常常早上三四點鐘就開始今天的書法日課。“以通馭?！?，張充和最出名的就是小楷，她自己也格外喜歡，但并不影響她拜讀臨習其他書體風格的杰作。1983年，在美國期間，張充和在一張舊紙上臨摹蘇軾的《黃州寒食帖》，當時在耶魯大學歷史系任教的余英時先生見后十分喜歡，索取懸置家中。 張充和，臨蘇軾《黃州寒食貼》，1983年，紙本，36x48.2厘米，余英時藏 在眾多書體風格中，充和格外喜歡端莊的小楷。她的小楷有六朝墓志的韻味，結(jié)字方正，筆畫厚實有力，轉(zhuǎn)折處有棱有角，字雖不大，卻大氣端莊；同時橫畫和捺畫也取法隸書，顯得古雅蒼勁。她后期成熟的小楷風格，筆畫之間常不連接，顯得更加空靈朗疏。 沈尹默說她的書法是“明人學晉人字”。在重慶的時候，他們先是交流詩詞，后來張充和去陶園為尹師拉紙，隨后便跟從沈尹默學習書法。沈尹默教她掌豎腕平法、五字執(zhí)筆法，為她推薦碑帖臨習，幫助張充和改變松懈無體的書寫習慣。二人保持著終身的情意。 張充和與沈尹默夫婦 波士頓大學白謙慎教授說：“她的書法，一如其為人與修養(yǎng)，清淡之中還有一種高雅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在現(xiàn)代社會中越來越少了?！彼皇且话阋饬x上的書家，而是一位學者。 昆 曲 書法和昆曲是張充和一生最愛的兩門藝術(shù)。 不到十歲，充和就跟著叔祖母學習吹簫，這或許是充和日后醉心昆曲最初的音樂啟蒙。在合肥老屋，充和也看過曾祖父張樹生的收藏昆曲劇作《牡丹亭》《西廂記》等，只是那時候，充和還不知道這些古籍是可以唱出來的。 充和的昆曲扮相 十六歲回到蘇州以后，因為父親母親都愛昆曲，請昆曲老師沈傳芷、張傳芳等來家中教授，張家客廳名角云集，張家姐弟和老師曲友們扮相表演。“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幾許”，在昆曲的發(fā)源地蘇州，充和奠定了一生的昆曲事業(yè)。 昆曲工尺譜，折柳陽關(guān)，局部，紙本冊頁，約1991年，私人藏 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軍人們也需要文化活動的慰藉和鼓勵，充和在重慶的時候經(jīng)常去參加勞軍演出，演繹《牡丹亭》、《佳期》以及《刺虎》。戰(zhàn)爭期間《刺虎》是各地常演的曲目，瘦小的充和鳳冠霞帔，一身武媚，變身為背負民族大義、家國仇恨的烈女子。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p> ——張充和70歲寫下 張充和一生醉心于藝術(shù)，但始終保持著老派文人游于藝的態(tài)度。書法、詩詞、文章、昆曲，在充和看來一直都是“玩”，作品寫了就寫了，從沒想過結(jié)集出版，別人要給她立傳，最后變成“聽張充和奶奶講故事”，更沒想過要去搶占中國藝術(shù)史上一席之地。 她的一生淡泊名利，在她自撰的詩中有一句就足以概括平生：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張充和撰寫的對聯(lián) 隨 遇 而 安 的 人 生 態(tài) 度 張充和的一生并不如與她同時期的張愛玲、陸小曼、林徽因一樣，有著為人津津樂道的感情生活與傳奇人生。沒有戲劇性的轉(zhuǎn)折與選擇，充和就像一個普通人一樣，有幸運，也有生命給予她的艱辛與困難。然而自始至終，她都秉承著隨遇而安的生活態(tài)度，以及亮晶晶的靈魂。
她沒有任何有關(guān)“婚姻”、“年齡”、“社會壓力”等庸俗的煩惱，在那個時代35歲才結(jié)婚。她也沒有“大家閨秀”的身份包袱，在美國初期，粗茶淡飯，家務(wù)粗事也毫無怨言。她就這樣自由自在的，保全自己的意志，從容豁達。 晚年的張充和 隨身攜帶曲譜和筆墨，無時無刻不保持樂觀與幽默，擦地板的時候都可以唱昆曲自娛自樂，讓精神有所寄托。送給朋友的書法作品落款“天申留擦鍋底”，家中貓兒的名字也非常有趣，黃色的叫“黃帝”，灰色的叫“徽宗”，緊緊的抓住了貓兒高高在上的脾性。 張充和堅信一旦堅持，便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她不期望出人頭地，抱定四海為家，顛沛流離的同時積極樂觀，隨遇而安。 文 | 點點 圖 | 來自于網(wǎng)絡(luò)，侵歉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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