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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流在我心頭的河
李阿華
一
小時候,我竟然對運河沒有好印象。 能有什么好印象?運河不就是一條河嘛。但家鄉(xiāng)縱橫交錯的河流太多了。論相貌,運河不如家門口的劉河江。從太湖走來的劉河江,婀娜多姿,眉目傳情。論氣勢,運河不及太浦河。眼前的太浦河胸懷坦蕩,激情洋溢,一路高歌奔向大海。而腳邊的運河呢,她不修邊幅,或溫吞木訥,或大大咧咧,牌氣從來都是反復無常。我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我甚至抱怨運河。去鎮(zhèn)上,如遇到風雨交加的天氣,運河頓時面目猙獰,猶如一條渾濁咆哮的蛟龍?？蓱z那些穿越運河的船只,只能望河興嘆。我常聽說有的村民辦事心切,只能冒險過河,有的很不幸,被風浪卷走成了運河之鬼。 但父親告訴我,如果沒有運河,誰都活不了。 我理解不了父親的話,事實上,混沌初開的我又能懂得多少? 后來我明白,要懂得運河,先要嘗一嘗運河水的滋味。 這樣的機會我一直等到1976年1月。那一天,父親見我放寒假了,他說:“一過新年,你就是中學生了,也算是半個大人了,應該到外面見見世面?！?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4px;"> 我知道,出去見世面絕不是出門旅游,其實是吃點苦頭。在村里人心里,在溫室里泡大的孩子永遠長不大。 父親要我見世面的方法很獨特—一跟隨村里的漁船去外地。 我要登上的是一種活水漁船。它和一般的漁船不同,就是在船艙里打個洞，讓河里的水流到艙里,活水中游動的魚能夠保持鮮活。 我就這樣坐著裝滿鮮魚的漁船從家門口的劉河江出發(fā)了。一支煙功夫,漁船進入運河。漁船機器轟鳴,在波峰浪谷中顛簸前行,風急浪高,突然,一個水浪撲來，頓時一股冰冷而又嗆人的魚腥味直往我嘴里鉆。我一陣難受,差不多要嘔吐了。 難道這就是運河水的滋味?或者是運河給我的見面禮? 叔叔見我一副窘相,他說,運河的水好啊!漁船顛得越厲害,艙里的水交替得就越快,魚就越鮮活。你要好好適應啊! 叔叔把我當作船艙里的一條魚了。 夜幕降臨,船老大吩咐一個叔叔把舵,其他人鉆進后船艙睡覺。后船艙里，船板就是床。我和五六個大人擠在一起,我知道,我不是被擠扁就是被壓扁。我可憐極了。這當兒,父親像抓小雞一樣,將我往他胸膛上一放。我平躺著,干脆大膽放松四肢,啊呀,我一下子舒服極了——幾個叔叔厚厚的胸膛成了我溫暖的床。 第二天一早,我們到了目的地去濮院,它是嘉興下屬的一個小鎮(zhèn)。它同樣緊靠運河。我跟著父親興高采烈上岸了。但小鎮(zhèn)靜悄悄的,呈現(xiàn)著一派肅穆的氣氛。邊上的一個叔叔輕輕告訴我:“出大事了,周總理去世了?！甭曇艉苄?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4px;">,但我分明感到話音在陣陣顫抖。我一陣心悸。 大家已沒有心情上街游玩了。卸掉了鮮魚,算好賬,我們馬上打道回府。漁船行進,大家默默無語,我也靜靜地看著運河的浪花出神。 去了一趟濮院,我實在覺得算不上吃苦頭,但我已明白,運河對于村里來說真是太重要了,運送鮮魚、出售家畜、裝卸五谷雜糧、購買建筑材料等等,哪樣離得開運河?除了運河,又有哪條河流替代她,超越她? 都說運河倨傲不馴,但人們一旦馴服了她,她給大家?guī)矶嗌俦憷?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4px;">! 我相信,運河流淌的水在村民的心里一定有別樣的滋味。那是酣暢淋漓的甘露,那是芬芳醉人的美酒。 驀然間,我發(fā)現(xiàn)運河很美,很了不起。
二
我說,有了運河,大地有了更多的色彩。 每次經(jīng)過運河,我向她投去我的顧盼,獻上我的殷勤。 面對眼前的運河,我祁求自己一顆年輕的心,化作一片美麗的風帆,沿著運河駛向遠方。 我真的去了遠方。20世紀80年代中期,父親在鎮(zhèn)政府的組織下,參加了由省政府推出的“南北對話”活動。說是“南北對話”,其實就是蘇南提供資金技術支援蘇北地區(qū)。這是一項經(jīng)濟活動,又是政治任務,很光榮。父親去了徐州一個叫沙集的小鎮(zhèn)傳授養(yǎng)魚技術。第二年春天,我神差鬼使也跟著父親去了,一起去的還有表哥環(huán)南、大觀叔。當然,我只能當父親的下手。沒多久,父親因完成了傳授技術的使命離開漁場,他回到家里重操舊業(yè)。 我們繼續(xù)呆在沙集,承包了漁場一大片魚塘。 人也真怪,在家鄉(xiāng),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到了外地,又無端生出些許孤單與離索之感,油油然萌生出熱切的渴望。此時,鄉(xiāng)關之思冷不丁地向我猛襲。它像明晃晃的陽光,攤開手,它在手掌里。握緊拳,它逃到手背上,你只能看看卻無法抓住它。但鄉(xiāng)思之情連看都看不到,只能感受。我難受極了。 有一天,不知誰說的,沙集往東 通到杭州的大運河不就是流經(jīng)家鄉(xiāng)的嗎?我興奮起來,表哥的眼睛也發(fā)亮。他說:“運河這么近,我們今天就去看看?！?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4px;"> 我們倆人迫不及待跳上自行車沿著公路向東進發(fā)。大約經(jīng)過半個小時,宿遷到了。那時宿遷還是縣建制,縣城不大,我們腿一蹬穿過城區(qū)就到了運河邊。我們想沿著運河漫步,可兩岸或工廠、或碼頭,沿著運河行走那是很困難的,于是我們來到大橋上,這是縣城唯一的運河橋。運河大橋很寬,兩邊的欄桿是用刀片狀的水泥條鑲嵌而成的。在高高的大橋上,我終于看到了流淌的運河,運河很寬闊,和家鄉(xiāng)的運河相比是一樣的色澤,一樣的氣味。我無法克制自己,向著南方深情望去——前面是我的家鄉(xiāng)吳江啊！ 在異地看運河,我竟然有一種到家的感覺。我應該感謝運河了。想想看,思鄉(xiāng)的路,難道能在天空找到?茫茫天空,哪里能找到家鄉(xiāng)的路?那從陸路尋找吧，可它縱橫交錯,它會讓人迷離方向。 是的,只有大運河,一路向前。雖然她也有彎曲,但走向分明,穿湖泊、過長江,直指家鄉(xiāng)。 那年,我像到隔壁鄰居家串門,隔三岔五去宿遷,到運河橋上走一走,看一看。每次回到漁場,我的心頭云霞滿天。 據(jù)說,思鄉(xiāng)是沒有出息的表現(xiàn)。思鄉(xiāng),會永遠擺脫不了家鄉(xiāng)的羈絆。但我不同意。難于想象,一個連家鄉(xiāng)也忘記的人,那他的心靈歸宿又在何方? 我們依然呆在沙集漁場。我像一條扔到池塘的魚,游得盡歡。
三
運河,一條流在我心頭的河。她頻頻向我投來深情的目光,不時前來造訪我的夢境。 那年,我結束了單身生活,將婚房搬到八坼小鎮(zhèn)上。和運河晨昏相伴,我差不多把自己當做運河的主人了。 我不由得重新打量眼前的運河。 在家鄉(xiāng)的史料中這樣記載:唐朝中后期,蘇州刺史范傳治理運河,他見八拆地段的河流呈“弓”字形,致使水流不暢,于是下令劈河取直,斥土為二。運河改道,八坼小鎮(zhèn)也從西岸搬到了東岸。 整修一新的運河少了嫵媚,但多了壯觀,讓往來的文人賢士詩興大發(fā),大詩人陸游路過八坼觸景生情,當即寫了一首《過八坼遇雨》的詩:“勝地營居觸奇事，酒甘泉滑鱸魚肥, 在陸游眼里,冬季的運河也是那么美好。 八坼也吸引著乾隆皇帝。他六次下江南,有五次駐蹕八坼運河邊。  皇帝出行,那浩浩蕩蕩的場面我無法體會。但我可以想象,運河的美麗常讓乾隆皇帝魂牽夢繞。但在運河面前,權貴顯得那么無力,縱然是皇帝,也無法牽走運河的一絲一縷。 這是運河的幸事!這是百姓的幸事！ 一到傍晚,我喜歡到運河大橋上溜達,那是小鎮(zhèn)的制高點。在這里俯視運河,有著賞心悅目、蕩滌胸懷的愜意。不說運河翻滾的浪花多美,單聽航船鳴著長長的汽笛聲讓我陶醉。 在橋下穿梭的行船中,我羨慕往來蘇州杭州的航船。傍晚時分,它會準時在橋下穿過。船里燈火通明,我清晰地看到游客的身影。有的在悠悠品茶,有的在靜靜下棋,更多的在船艙的窗口欣賞著運河兩岸的夜景。 我突然想起一首詩:“你站在橋頭看風景,看風景的人站在窗頭看你……” 我想,八坼如果沒有運河,少了幾分精彩和傳奇。我呢,也少了幾多快樂。 這樣的快樂同樣也在松陵鎮(zhèn)享受到,隨著二十一世紀的到來,因為工作調(diào)動，我將家安在松陵鎮(zhèn)上。她同樣位于運河岸邊。抱著“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心境，運河兩岸成了我的好去處。走一走古纖道,登一下三里橋；看漁民劃著小舟撒網(wǎng)，聽魚鷹逮到魚兒的歡叫聲…… 沿著運河看風景是愉悅的。我可以抖落一天的風塵,了卻一天的疲憊,回味生活的甘美。 但這樣的享受維持不了多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竟然神經(jīng)麻木。有時候路過運河,我竟然懶得看上一眼。是工作的忙碌?是審美的疲勞?是年齡的增長讓感知變得頹廢?我不知道。 我誠惶誠恐,不停地叩問自己:“難道我又要回到年幼時代對運河的心境?” 不,我不是孩子了,我早過了叛逆的年齡。 我又一次走到運河身邊。在七星橋畔,我在久違的古纖道上行走。原本清靜的古纖道上坐著一個人,他抬頭低頭,不知在忙著什么。走近,哦!是一位正在寫生的畫家。他身材瘦削,臉容清癯,一頭花白長發(fā)蓋住半張臉。他的身旁,斜斜地放著一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我好奇地問道:“第一次來？” 畫家笑道:“嗨,你說得太準了。不過,吳江是第一次來,運河嘛,因創(chuàng)作一組畫,近年來幾乎天天和她會面。如果十次算作一次,那我去運河也要上百次了?！碑嫾乙荒橋湴?。 我這個運河“主人”有點較真了,我說:“如果我長期生活在運河邊呢?” 他一愣,繼而邊點頭邊說道:“啊呀,你太讓我羨慕了。我相信你閉上眼也能畫運河?！?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4px;"> 我回答不了畫家。我轉移話題:“我知道好多畫家喜歡拍成照片,然后回去再創(chuàng)作?？赡阋蛔褪呛荛L時間,為什么?” 畫家收起笑臉,放下畫板,一臉虔誠說道:“我不住在運河邊,但懂她,她是一條生命的河,文化的河。她每時每刻那么有魅力。你看,運河的波,運河的浪,就連運河邊的柳樹也喜上眉梢,別看我已到花甲之年,面對她,我有一種創(chuàng)作的激情?！彼睦锸钱嫾?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4px;">,分明是一個詩人。 我的臉上陣陣發(fā)燙,一時手足無措。那位畫家沒有看到我的窘態(tài),他抬頭、低頭,一筆一筆勾勒著,旁若無人。 我想逃離畫家,但逃離得了運河嗎?
此時,我想牽來一條小船,揮一支槳,搖一支櫓,劃向運河河心。我要告訴運河,你流吧,盡情地流,流進我的心里,奔涌、激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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