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八月初五日深夜,慈禧太后從頤和園返回紫禁城。八月初六日清晨,慈禧太后宣布重新訓政,下令緝捕康有為等維新派,戊戌政變發(fā)生。 康有為嗅覺靈敏,行動迅速,在政變發(fā)生的頭一天他逃離了京城,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廣仁、楊深秀六位君子沒有茍且逃亡,于八月初十三日被斬殺于京城菜市口。 八月初八日,慈禧太后舉行臨朝訓政禮,光緒帝從此被囚禁于中南海瀛臺涵元殿。 光緒帝是一位命運凄苦的帝王。自打被囚禁于瀛臺,他就成了無人問津的孤家寡人,皇后那拉氏原本就和光緒感情不和,遇此非難則干脆與他斷絕了聯(lián)系,徹底投入了慈禧的懷抱。與那拉氏同日冊封的瑾妃因素來嫉恨光緒獨寵珍妃,此時也是幸災(zāi)樂禍地避而遠之,與皇后一同站在慈禧身邊看起了笑話。珍妃是愿意陪光緒一同受難的,怎奈慈禧對她厭惡異常,這回更是以干預朝政的罪名把她徹底打入了冷宮。 整日被困在孤島上,身邊僅有三兩個宮女太監(jiān),說是服侍,其實是監(jiān)視,光緒的精神狀態(tài)一天糟過一天。慈禧對這位兒皇帝的性情是了如指掌的,她知道他的軟弱和易折,為了徹底擊垮他僅存的生機,也為了粉飾太平,慈禧規(guī)定,每月朔望之日,兒皇帝必須乘舟渡水,進宮向太后請安,完了再乘舟自困而去。遇到召見外國使節(jié)時,兒皇帝必須侍立在旁,不能說,不能言,只能做木訥的傀儡木偶。 這是慈禧對光緒的摧殘,她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眼前的這個兒皇帝已經(jīng)徹底成了廢人。 將光緒摧殘成看上去神志不清的廢人后,慈禧仍沒有罷手,很快,她又從紫禁城散布出了一條別有用心的重大消息。 光緒病重,恐將不久于人世。 慈禧為何要這么做? 原因很簡單,慈禧自知年事已高,她擔心光緒熬過她,待她死后和她秋后算賬,所以她要趁著活著廢掉光緒,改立他人,親手扼殺這種可能。 這一次,慈禧意屬的傀儡接班人是誰呢? 端郡王載漪的次子,溥儁。 說起端郡王載漪這一支,還是頗有來頭的。載漪原是道光第五子惇親王奕誴之子,后過繼給瑞郡王為嗣,按理他應(yīng)該襲封瑞郡王,因為下旨冊封時將“瑞”字誤寫成了“端”字,于是將錯就錯便成了端郡王。 慈禧選傀儡,一向看重三點,一是不能壞她垂簾聽政,二是血緣上與她有淵源,三是所選之人易操控。載漪當初進入慈禧視野,乃是因為他不像一般的皇族親貴一身的紈绔嬌貴氣,此人十分勇武,慈禧覺得由他來率領(lǐng)京城神機營,也算是培植了一個能領(lǐng)兵的皇族心腹。 至于選立載漪之子溥儁,有一個重要原因,溥儁生母是慈禧二弟葉赫那拉·桂祥的三女,也就是慈禧的內(nèi)侄女。 然而這一次,年邁的慈禧似乎看走了眼,她想把載漪一支弄成新的傀儡,載漪卻想借此野心弄權(quán)。 種種跡象表明,庚子之亂的核心罪魁便是載漪。因為其子溥儁遭到洋人一直抵制,最終未能順利登基,在仇恨不甘心的驅(qū)使下,他便退而求此次,慫恿誆騙慈禧對十一國宣戰(zhàn),以求達到曲線掌權(quán)的目的。 但反過來也可以這么說,若不是慈禧欲廢光緒,改立溥儁這一舉動讓自己齜出了權(quán)欲的獠牙,讓載漪齜出了野心的獠牙,不久之后的庚子之亂至少不會來的那么瘋狂,那么失控。 遺憾的是,在那個時刻,一生嗜權(quán)如命的慈禧忘記了草率廢立必致大亂的千古鐵律。 更可悲的還有當時朝中的那些重臣。 因為始終霸道地掌控著朝局,當慈禧露出廢立之意時,軍機處的榮祿、剛毅、啟秀、裕祿四大實力派無一不選擇站隊慈禧,大學士徐桐因觀念上不認同光緒,亦選擇支持慈禧的廢立之舉。 但也有例外。 關(guān)鍵時刻,如此難得之人是誰呢? 一位是被閑置多年的軍機大臣世鐸,他不贊同廢立之事,一是出于對光緒的同情,二是出于微妙的官場心理。官場之中,無足輕重之人總會用潑冷水的方式來加重自己的分量。 另一位是正當紅的慶親王奕劻。奕劻雖然貪婪,但常貪無事說明此人很會審時度勢,在他看來,廢光緒必招中外反對,實屬不智之舉,再者立溥儁,載漪一支勢必崛起,而他在朝中的權(quán)勢將由此受損。 但懾于慈禧無人敢疑的權(quán)威,這兩位各懷心計的重臣雖反對,卻也沒膽量、沒心思說出有益江山社稷的真道理、心里話。 那怎么才能阻止慈禧呢? 最終,老奸巨猾的奕劻來了個曲線阻撓,他語重心長地對慈禧說,廢立之事事關(guān)重大,有必要聽取京外督撫的意見。 聽到這個建議,再想到內(nèi)外交困的現(xiàn)實,慈禧覺得確有這個必要,于是依影響力圈出了三個人選。 第一個是前直隸總督李鴻章,經(jīng)歷甲午慘敗,李鴻章雖有些身敗名裂,但影響力毋庸置疑;第二個是湖廣總督張之洞,此人非湘非淮,非臺非閣,受天下督撫推崇,眼界開闊,謀國忠誠;第三個是兩江總督劉坤一,此人是眼下湘淮兩軍碩果僅存者,且久為總督,老成持重,一言九鼎。 毫無疑問,如何答復這一樁敏感大事,對這三位晚清顯赫人物而言是一次大考。 是忠是奸?是正是邪?是純是滑? 一目了然。 先來看李鴻章的表現(xiàn)。 接到軍機處發(fā)來的密函時,李鴻章剛從歐美五國回來。李鴻章原以為代表清廷走完這一遭,回來后能再獲重用,不料最終還是被閑置在了京城賢良寺,除了文華殿大學士這個虛銜,沒有一點實權(quán)。 除了心境郁悶,對光緒、康有為發(fā)起的戊戌變法,李鴻章的看法也頗為復雜。在內(nèi)心深處,李鴻章是贊同新政的,因為新政在有些方面踐行了他主張的洋務(wù)事業(yè),所以對光緒,他內(nèi)心有欣賞,也有同情。 但維新派在甲午慘敗后對他的攻擊和辱罵,很大程度上又消弱了他對戊戌變法的欣賞和同情。 綜合起來,這時候讓李鴻章秉忠直言,既不符合他的內(nèi)心,也不符合他的為官之道。 李鴻章敢任事是公認的,但他的敢任事的下面還藏著一層,任事為做官。倘若拿掉他的官字,讓他大義凜然地去做君子、純臣,他是不會干的。 反之,如果給他加上一個官字,他比誰都有智謀,比誰都敢任事。 接下來李鴻章的表現(xiàn)即鮮明地呈現(xiàn)了這一點。 用幾十年的官場權(quán)謀將軍機處的密函咀嚼完之后,李鴻章找到了慶親王奕劻。 李鴻章對奕劻說,處眼下局勢,此等廢立大事,一要看太后圣心裁奪,二要探得列強的態(tài)度。 奕劻跟各國列強走的近,李鴻章的說法他自然聽的進去。于是,奕劻問他,中堂與各國公使館交往頗深,可否去探聽一二? 李鴻章等的就是這個,他說,老朽當然愿意,只是洋人向來勢利,如今我閑人一個,即便去,恐怕他們也不會對老朽講真話。 奕劻問,如何才能探得真話? 李鴻章說,主意倒有一個,如果太后能讓老朽暫代一省督撫之職,各國洋人必定前來祝賀,那時順勢一問,必能探得虛實。 奕劻是聰明人,與李鴻章在某種意義上又屬同道,既然能借洋人之口阻擾慈禧廢立之事,何樂而不為呢。 于是,兩人達成了無言的默契。 帶著這個目的,奕劻到慈禧那里一說,加之兩廣總督譚鐘麟不善跟洋人打交道,慈禧思慮一番后,也就索性同意了下來。 瞧李鴻章多高明,硬是能從燙手山芋中攫出重獲封疆大位的機會。 如此官字加身后,李鴻章跟著就拿出了敢任事的一貫作風,很快他便給慈禧做了正式回復,各國洋人只認光緒,言下之意,廢立之事不可行。 借洋人之口,李鴻章說出了自己的主張。 不是官場權(quán)謀高人,此事辦不到這個地步。 說完李鴻章,接著說張之洞。 與李鴻章不同,此時的張之洞在湖廣總督的大位上正如日中天。但也正因為如此,在戊戌變法期間,他不像李鴻章那樣置身事外。 論做官的技術(shù),張之洞一點不比李鴻章差,在左右逢源,游刃有余方面,甚至勝李鴻章一籌。簡單說,每逢大事,有好處他必貼身緊靠,有風險他必油滑避開,具體到戊戌變法上,起初一段時間,對新政他是積極支持的,這既跟他認同“西學為用,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觀念有關(guān),也跟他兩頭押寶,不愿得罪光緒的微妙心態(tài)有關(guān)。 為此,他不光和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曾積極互動,更支持其弟子楊銳在京城深度卷入了百日維新。 然而,當慈禧翻臉發(fā)動戊戌政變后,雖然對光緒有同情心理,對慈禧一味撲殺的做法深感不滿,但他還是選擇在第一時間跟維新派劃清了界限。 但跟維新派劃清界限并不代表張之洞會站出來公開支持慈禧,反對光緒。 這正是張之洞極油滑的地方,在他看來,光緒仍有死灰復燃的可能,此時冒然反對將不利于他來日的權(quán)勢。 所以,當他接到軍機處的密函時,感覺很燙手。 怎么辦才是既不得罪現(xiàn)在,又為來日留下余地的高明做法呢? 據(jù)說,張之洞心中有了主意后,還專門找來世外高人給自己把關(guān),最后才拿出了這樣一個說法——廢立乃皇上家事,當由太后圣心明斷,外臣不宜亦不應(yīng)置評。 左右兩難時,最高明的表態(tài)便是說了等于沒說。表面上沒說,其實左右逢源把各種內(nèi)涵都包括了。就說張之洞這個表態(tài)吧,一來他表明了嚴守君臣之分的立場,不插手太后家事,這是向慈禧獻媚;二來,他表示尊重太后的決定,無論廢不廢,他都沒異議,這是緊貼慈禧;三來,這個沒異議歸根結(jié)底又是沒明確表態(tài),萬一哪天光緒重新掌權(quán)了,此話又可以理解成不表態(tài)即是反對,即便光緒是聰明人一眼能看穿其中的貓膩,但至少沒有落下公開得罪的把柄。 所以說,張之洞看似賢達,其實絕非純臣,其官場圓滑造詣實乃登峰造極。 最后來說劉坤一。 真正的正直有擔當之人,往往是非黑即白的”惡人“。 關(guān)鍵時刻,往往只有這樣的”惡人“才能做到一是一,二是二。 劉坤一對光緒推行的新政,其實是始終排斥的,為此光緒曾發(fā)明詔痛斥——劉坤一則借口部文未列,一電塞責。受恩深重久膺疆寄之人,泄沓如此,朕復何望?倘再借詞宕延,定必予以懲處。 可就是這個光緒要嚴加懲辦的”惡人“,在接到軍機處的密函后,卻拿出了維護光緒的一言九鼎之詞——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 如此堅守臣節(jié),如此審時度勢,難怪當時有人為劉坤一記下了濃重一筆:坤一之有守,無愧純臣風節(jié),非之洞所及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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