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知道汪曾祺的人肯定聽說過一句話:“人走茶涼?!边@話就是汪曾祺發(fā)明的。 在近代文學(xué)史上,汪曾祺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strong> 不僅因為文章寫得極好,還因為先生身上有著文人雅士們失落已久的、詩意的生活趣味。 賈平凹說:“汪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strong> 梁文道說:“像一碗白粥,熬得更好。” 沈從文說:“最可愛還是態(tài)度,‘寵辱不驚’!” 01 江蘇北部有一個不大的城市——高郵,這是一個水鄉(xiāng),在長日流水的運河旁。 1920年3月5日,恰逢元宵節(jié),汪曾祺出生于此。 生于斯長于斯,此后一生,汪曾祺生命中始終活波潑地流淌著清澈、通透、有趣與涵養(yǎng)。 汪家算不得望族,但也是個殷實的書香世家,祖父是儒商,到他出生時,家里已經(jīng)有兩三千畝田,還開著兩家藥店,一家布店。 汪曾祺少孤,3歲沒了娘,但一家人都疼他。 1925年,5歲便入了幼稚園學(xué)習。在那里,汪曾祺遇到了一位亦師亦母、終身難忘的人:王文英老師。 王文英見汪曾祺小小人兒戴著媽媽的孝,十分心疼他。這個幼稚園實際上只有一個女教師,教唱歌、跳舞都是她。 56年以后,汪曾祺回到故鄉(xiāng),去看望懷念一生的王老師。 “我今老矣,愿吾師康健,長壽無災(zāi)?!?/strong> 雖生于動蕩年代,汪曾祺的童年卻愜意得很。 在孫輩里,祖父比較偏愛汪曾祺,親自教他習字,教他讀《論語》,每臨寒暑,還請儒生為他講解古文。 汪曾祺從小顯露出的才氣,讓祖父得意不已:“如果在清朝,你完全可以中一個秀才!” 那年,汪曾祺才13歲。 他的父親汪菊生,更是個極有趣的人:善繪畫、刻圖章、彈琵琶、拉胡琴,做菜、打拳、單杠體操、祖?zhèn)髦尾。嗍蔷ā?/p> 初中時汪曾祺愛唱戲,唱青衣,他的嗓子高亮甜潤。在家里,父親拉胡琴,他唱; 十七歲初戀,在家寫情書,父親在一旁瞎出主意; 十幾歲時和父親對座飲酒,一起抽煙。 人生何其有幸,多年父子成兄弟。 父親的才學(xué)和秉性,自汪曾祺少年時,就掛起了一盞溫潤的燈。 1926年秋,汪曾祺到縣立第五小學(xué)讀書,從家到小學(xué)要經(jīng)過一條大街,一條曲曲彎彎的巷子。 汪曾祺每次放學(xué)回家,總喜歡東看看,西看看: 看看那些店鋪、手工作坊、布店、醬園、雜貨店、爆仗店、燒餅店、賣石灰麻刀的鋪子、染坊…… 看銀匠在一個模子上鏨出一個小羅漢; 看師傅怎樣把一根竹竿做成筢草的筢子; 瞧車匠用硬木車旋出各種形狀的器物; 看燈籠鋪糊燈籠…… 這些店鋪和手藝人讓汪曾祺深受感動,一路的印象深深注入他的記憶。 “我的小說有很多篇寫的便是這座封閉的、褪色的小城的人事?!?/strong> 02 由于文學(xué)對汪曾祺影響很深,上小學(xué)后不久就顯出偏科現(xiàn)象,對語文越來越喜歡,對算術(shù)卻順其自然地放松了。 從三年級起,汪曾祺的算術(shù)就不好,一學(xué)期下來勉強及格,語文卻總是考全班第一。 幾何老師曾評價說:“閣下的幾何乃桐城派幾何?!?/strong> 意思是他的幾何作業(yè)常不經(jīng)論證就直接跳到結(jié)論。 不過在“五小”,汪曾祺是風光的,他除了語文好,寫字好,畫畫也好,這“三好”使他在全校才名大響。 1932年,12歲的汪曾祺小學(xué)畢業(yè),考入高郵縣初級中學(xué)讀書。 高北溟教國文那幾年,汪曾祺的作文幾乎每次都是“甲上”,在所授古文中,汪曾祺受影響最深的是歸有光的幾篇代表作。 歸有光以輕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物,親切而凄婉。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1935年秋,汪曾祺考入江陰縣南菁中學(xué)讀高中。 這是一座創(chuàng)立很早的學(xué)校,當時這所學(xué)校注重數(shù)理化,輕視文科。喜愛文學(xué)的汪曾祺便自買了一部《詞學(xué)叢書》,課余常用毛筆抄寫宋詞。 讀到高二年級,日本占領(lǐng)江南,江北危急。 汪曾祺不得不告別南菁中學(xué),并輾轉(zhuǎn)借讀,但學(xué)校的教學(xué)秩序都因戰(zhàn)爭打亂,汪曾祺勉強讀完中學(xué)。 戰(zhàn)事日緊,汪曾祺隨祖父、父親在離城稍遠的一個村莊的小庵里避難,在庵里大概住了半年。 半個世紀后,他在小說《受戒》里描寫過這個小庵。 在這座小庵里,汪曾祺除了帶了準備考大學(xué)的教科書外,只帶了兩本書:一本是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一本是上海一家野雞書店盜印的《沈從文小說選》。 可以說這兩本書定了他的終身。 父親那時也看了沈從文的小說,驚訝于:“小說也是可以這樣寫的? 1939年,汪曾祺從上海經(jīng)香港、越南到昆明考大學(xué)。 一到昆明,便住進了醫(yī)院,那是他一生第一次住院,也是惟一一次。 高燒超過40度,護士注射了強心針,汪曾祺問她要不要寫遺書? 經(jīng)過治療,汪曾祺剛剛能喝一碗蛋花湯,便晃晃悠悠進了考場。 交完卷,一點把握沒有。但汪曾祺居然考中了第一志愿: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xué)系!” 汪曾祺之所以不遠千里奔赴昆明,就是沖著被譽為“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跡”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有朱自清、聞一多、沈從文等著名學(xué)者。 03 可直到大學(xué)二年級時,汪曾祺才正式拜見了他景仰已久的沈從文先生。 汪曾祺把沈先生開的課全都選了,包括選修課。 汪曾祺寫過一篇小說,他盡量把人物對話寫得有詩意,有哲理,沈從文看了后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strong> 沈從文常常教誨學(xué)生:“要貼到人物來寫?!?/p> 這句話對汪曾祺影響很大。 沈從文最喜歡汪曾祺,他曾經(jīng)給這位學(xué)生的課堂習作全班最高分——120分?。M分100分) 汪曾祺早年寫的作品,都是沈從文代他寄出去投稿發(fā)表的。沈從文還處處對別人說,汪曾祺的文章寫得比自己還要好。 沈從文有課時才進城住兩三天,汪曾祺都會去看他。還書、借書,聽他和客人談天。 沈從文上街,汪曾祺陪他同去,逛寄賣行、舊貨攤,買耿馬漆盒,買火腿月餅。 餓了,就到沈從文的宿舍對面的小鋪吃一碗加一個雞蛋的米線。 有一次汪曾祺喝得爛醉,坐在路邊,沈從文以為是一個生病的難民,一看,趕緊和幾個同學(xué)把汪曾祺架到宿舍里,灌了好些釅茶。 有一次汪曾祺又去看沈老師,牙疼,腮幫子腫得老高。沈老師一言不發(fā),出去給汪學(xué)生買了好幾個大橘子。 沈從文教創(chuàng)作主要是讓學(xué)生“自由寫”,汪曾祺寫了他平生第一篇小說《燈下》。這篇習作在沈先生指導(dǎo)下幾經(jīng)修改,便成了后來的《異秉》。 然而這位沈老師的得意門生,卻是個非典型性學(xué)渣: 他在聯(lián)大生活自由散漫,甚至吊兒郎當,高興時就上課,不高興就睡覺,上課很少記筆記,并且時常缺課。晚上泡茶館或上圖書館,把黑夜當白天。 對于不感興趣的課,更是素來不去。朱自清講課以嚴肅聞名,要求學(xué)生仔細記筆記,汪曾祺不太適應(yīng),時常缺課。 后中文系主任想讓朱自清收汪曾祺做助教,朱自清一口回絕了。 “汪曾祺連我的課都不上,我怎么能要他當我的助教呢?” 聞一多教唐詩,把晚唐詩和印象派的畫結(jié)合在一起講課,對汪曾祺啟發(fā)很大。 汪曾祺替一個學(xué)弟做“槍手”,寫了篇李賀詩的讀書報告,大意是:別人是在白紙上作畫,李賀的詩則是在黑紙上作畫。 聞一多看了大加贊賞,評價說:“比汪曾祺寫得還要好?!?/p> 04 戰(zhàn)亂時,因郵路中斷,汪曾祺一度失去了家里的接濟。雖然窮得叮當響,但他日子過得滋潤極了。 有錢時,吃好館子,什么汽鍋雞、鍋貼烏魚、鐵鍋蛋、腐乳肉之類,全吃了一個遍。 沒錢就吃米線、餌塊,他什么品種的米線都吃過。 大二那年,汪曾祺失戀了,兩天兩夜不起床。好友朱德熙嚇壞,挾一本厚厚字典火速趕往46號宿舍。 “起來,吃早飯去!” 于是兩人晃悠出去,賣了字典,各吃碗一角三分錢的米線,全好了。 離開大學(xué)后,汪曾祺在昆明北郊觀音寺一個由聯(lián)大同學(xué)辦起的“中國建設(shè)中學(xué)“里當教師。 那時汪曾祺與同在任教的施松卿相識,一愛便是一生。 施松卿生得眉清目秀,老愛生病,聯(lián)大同學(xué)叫她“林黛玉”。 在中學(xué)教書連飯都吃不飽,他們依然“窮快活”。 沒有肉吃,汪曾祺就學(xué)工友用油爆豆殼蟲,一嘗,居然有鹽爆蝦的味道! 施松卿不知從哪撿了匹馬,多年后,汪曾祺還記得她牽馬散步的那一幕: 一個文文弱弱的年輕女子,在黃昏的天色中牽著一匹高高大大的馬在郊外漫不經(jīng)心地散步,漂亮極了! 1946年初秋,汪曾祺從昆明遠途跋涉到上海。 在上海,汪曾祺成了“滬漂”,找不到工作,只得去朱德熙家寄居,一度寫信給老師沈從文說想自殺。 沈從文回信罵他,然而罵歸罵,最后還是沈從文托李健吾幫他找了一份教職,到民辦中學(xué)教了兩年書,直到1948年初春離開去往北平。 在此期間,汪曾祺寫了《雞鴨名家》《戴車匠》等小說,結(jié)為《邂逅集》。 汪曾祺到北平后才發(fā)現(xiàn),在那里立足不易,找工作更不易。 他臨時借住在北京大學(xué),失業(yè)半年后才在北平歷史博物館找到工作。 陳列室在午門城樓上,展出的文物不多,游客寥寥無幾。職員住在館里的只有汪曾祺一人,他住的那間據(jù)說原是錦衣衛(wèi)值宿的屋子。 為了防火,當時故宮范圍內(nèi)都不裝電燈,汪曾祺就到舊貨攤上買了一盞白瓷罩子的古式煤油燈。 晚上燈下讀書,不知身在何世。 05 在北京市文聯(lián)工作的時間里,獨具慧眼的老舍先生時任北京文聯(lián)主席,他發(fā)現(xiàn)了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才能,曾預(yù)言: 北京有兩個作家今后可能寫出一點東西,其中之一便是汪曾祺。 汪曾祺創(chuàng)作出京劇劇本《范進中舉》,最初無人過問,被擱置一邊,許久之后被王昆侖偶然發(fā)現(xiàn),推薦演出后效果甚好,這才引起人們的重視。 1945年,汪曾祺被調(diào)至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寫《民間文學(xué)》。 編雜志時,他刊發(fā)過很多好稿,把陳登科的《活人塘》從廢稿堆里“救活”了。同事們都覺得他鑒賞水平一流,卻幾乎沒有人知道他是個作家。 從1950年到1958年,汪曾祺一直當文藝刊物編輯,也輟筆不寫了。 后來下放后,因為他畫的好,安排讓他畫畫,他每天一早起來,就到地里掐一把馬鈴薯花,幾枝葉子,回到屋里,插在玻璃杯里對著描畫。 還賦詩云:“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 馬鈴薯花落后,就畫成熟的薯塊,生活單調(diào)而漫長,他卻自個兒找樂子: 畫完了,就丟在牛糞火里烤熟吃掉,還一度自嘲:“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這么多品種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 無論生活如何,他骨子里的情趣與雅度卻一直都在,對生活,永遠懷著天真的熱愛。 1979年第11期的《人民文學(xué)》上,登了篇汪曾祺的《騎兵列傳》,這時他已59歲,才開始以寫作聞名于世。 從那以后,一發(fā)不可收拾,寫出了《受戒》《大淖紀事》等作品。 汪曾祺長時間沒有書房,得在小女兒的屋子里寫作。 女兒汪朝下了班在睡覺,汪曾祺急著要寫文章,又不敢進屋,憋得滿臉通紅到處亂轉(zhuǎn)。 兒女們和他開玩笑:“老頭兒,又憋什么蛋了?” 一開始,汪曾祺還辯解說是寫文章,不是下蛋,后來也常笑著說:“別鬧,別鬧,我要下蛋了。這回下個大蛋!” 06 汪家長期住在單位分配的房子里,房子很窄小,外國友人來訪,見“國寶”級的作家居然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差點沒掉下眼淚。 家人讓汪曾祺寫個申請住房的報告,他半天也寫不出一句話來,末了扔出一句話:“我寫不出!我不嫌擠!我愿意湊合!” 有人勸他寫點宏大的文章,他回答:“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p> 汪家一直掛著幅高爾基的木刻,有天汪曾祺突然提出:“把這個取下,換上我的照片?!?/p> 兒女們都笑了,老頭兒自視挺高。 汪曾祺嗜吃的名氣,正是因為他寫了課本上那篇《端午的鴨蛋》。 在西南聯(lián)大時,汪曾祺早已吃遍了正義路的汽鍋雞、東月樓的烏魚鍋貼、馬家牛肉店的撩青、吉慶祥的火腿月餅…… 逛集市,他賴在攤邊吃白斬雞,起個名目,叫坐失良機(坐食涼雞); 下館子,他和老板嘮嗑,聽各鄉(xiāng)趣聞,偷學(xué)后廚做菜; 要是沒課,他就溜到某不知名的小酒館,要上一碟豬頭肉,咂一口綠釉酒,賞館外碧葉藕花,聽檐上昆明的雨。 在江陰讀書時,他聽說過河豚的美名,總想一嘗,奈何未能如愿。多年后寫詩:“六十年來余一恨,不曾拼死吃河豚?!?/p> 汪曾祺老了之后更是個可愛的“老頑童”,貪吃、貪喝、貪看、貪玩兒,貪戀人世間的酸甜苦咸。 只因別家閨女隨口一句:“黃豆是不好吃的東西,汪伯伯卻能做得很好吃。汪伯伯是很厲害的人?!?br/> 他就咧嘴哈哈笑。 不僅愛吃,汪曾祺也喜歡做美食。 汪老女兒朋友來,汪老親下廚房,忙活半天,端出一盤蜂蜜小蘿卜。 水嫩嫩的小蘿卜削了皮,切成滾刀塊,蘸上蜂蜜,插上牙簽。然而客人一個沒吃。 07 有一年,汪曾祺患了急癥——膽囊炎發(fā)作。 確診后,女兒問大夫:“今后煙酒可有限制?” 大夫搖頭:“這個病與煙酒無關(guān)?!痹捯魟偮洹?/p> 老爺子就嘻嘻哈哈,捂嘴竊笑起來。 談起父親,女兒笑著說,“他在我們家是非常沒有地位,我們這些子女都欺負他,媽媽也完全不拿他當回事,但他樂在其中?!?/p> 平日里,他酒一喝多,就給自己爭地位:“喂喂,你們對我客氣點,我將來是要進文學(xué)史的。” 人人皆知汪曾祺愛吃,可他談起吃來都是尋常吃話,讀來卻是百看不厭。 家鄉(xiāng)的雙黃鴨蛋,北京的豆汁兒,湖南的臘肉,江南的馬蘭頭,朔方的手把肉,昆明的牛肝菌、汽鍋雞…… 因為他吃遍天下,又長于觀察,一個不起眼的食材往往被他描寫得格外細膩。 有人說他是“作家里最會吃的,也是廚師里最會寫的”。 有讀者開玩笑說:“餓得時候根本不敢讀,跟舌尖上的中國一樣。 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離世。 作別前,他想喝口茶水,便和醫(yī)生“撒嬌”:“皇恩浩蕩,賞我一口喝吧?!?/p> 醫(yī)生點頭應(yīng)允,他便喚來小女兒,“給我來一杯碧綠透亮的龍井!” 龍井尚未端來,斯人卻已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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