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四十歲的徐志摩 郁達夫 眼睛一眨,志摩去世,已經(jīng)交五年了。在上海那一天陰暗的早晨的兇報,福煦路上遺宅里的倉皇顛倒的情形,以及其后靈柩的迎來,吊奠的開始,尸骨的爭奪,和無理解的葬事的經(jīng)營等情狀,都還在我的目前,仿佛是今天早晨或昨天的事情。志摩落葬之后,我因為不愿意和那一位商人的老先生見面,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去墓前傾一杯酒,獻一朵花;但推想起來,墓木縱不可拱,總也已經(jīng)宿草盈阡了吧?志摩有靈,當(dāng)能諒我這故意的疏懶! 綜志摩的一生,除他在海外的幾年不算外,自從中學(xué)入學(xué)起直到他的死后為止,我是他的命運的熱烈的同情旁觀者;當(dāng)他死的時候,和許多朋友夾在一道,曾經(jīng)含淚寫過一篇極簡略的短文,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五年,回想起來,覺得對他的余情還有許多郁蓄在我的胸中。僅僅一個空泛的友人,對他尚且如此,生前和他有更深的交誼的許多女友,傷感的程度自然可以不必說了,志摩真是一個淘氣、討愛,能使你永久不會忘懷的頑皮孩子! 稱他作孩子,或者有人會說我賣老,其實我也不過是他的同年生,生日也許比他還后幾日,不過他所給我的卻是一個永也不會老去的新鮮活潑的孩兒的印象。 志摩生前,最為人所誤解,而實際也許是催他速死的原因之一的一重性格,是他的那股不顧一切,帶有激烈的燃燒性的熱情。這熱情一經(jīng)激發(fā),便不管天高地厚,人死我亡,勢非至于將全宇宙都燒成赤地不可。發(fā)而為詩,就成就了他五光十色,燦爛迷人的七寶樓臺,使他的名字永留在中國的新詩史上。以之處世,毛病就出來了;他的對人對物的一身熱戀,就使他失歡于父母,得罪于社會,甚而至于還不得不遺詬于死后。他和小曼的一段濃情,在他的詩里,日記里,書簡里,隨處都可以看得出來;若在進步的社會里,有理解的社會里,這一種事情,豈不是千古的美談?忠厚柔艷如小曼,熱烈誠摯如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發(fā)放火花,燒成一片了,哪里還顧得到綱常倫教?更哪里還顧得到宗法家風(fēng)?當(dāng)這事情正在北京的交際社會里成話柄的時候,我就佩服志摩的純真與小曼的勇敢,到了無以復(fù)加。記得有一次在來今雨軒吃飯的席上,曾有人問起我對這事的意見,我就學(xué)了《三劍客》影片里的一句話回答他:“假使我馬上要死的話,在我死的前頭,我就只想做一篇偉大的史詩,來頌美志摩和小曼。” 情熱的人,當(dāng)然是不能取悅于社會,周旋于家室,更或至于不善用這熱情的;志摩在死的前幾年的那一種窮狀,那一種變遷,其罪不在小曼,不在小曼以外的他的許多男女友人,當(dāng)然更不在志摩自身;實在是我們的社會,尤其是那一種借名教作商品的商人根性,因不理解他的緣故,終至于活生生地逼死了他。 志摩的死,原覺得可惜得很;人生的三四十前后——他死的時候是三十六歲——正是壯盛絕頂?shù)狞S金時代。他若不死,到現(xiàn)在為止,五六年間,大約我們又可以多讀到許多詩樣的散文,詩樣的小說,以及那一部未了的他的杰作——《詩人的一生》;可是一面,正因他的突然的死去,倒使這一部未完成的杰作,更加多了深厚的回味之處卻也是真的。所以在他去世的當(dāng)時,就有人說,志摩死得恰好,因為詩人和美人一樣,老了就不值錢了;況且他的這一種死法,又和罷倫、奢來的死法一樣,確是最適合他身份的死。若把這話拿來作自慰之辭,原也有幾分真理含著,我卻終覺得不是如此的;志摩原可以活下去,那一件事故的發(fā)生,雖說是偶然的結(jié)果,但我們?nèi)粢蛔肪克乃圆坏貌辉夥赀@慘事的原因,那我在前面說過的一句話,“是無理解的社會逼死了他”,就成立了。我們所處的社會,真是一個如何狹量,險惡,無情的社會!不是身處其境,身受其害的人,是無從知道的。 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在志摩的死后,再來替他打抱不平,也是徒勞的事情。所以這次當(dāng)志摩四十歲的誕辰,我想最好還是做一點實際的工作來紀(jì)念他,較為適當(dāng);小曼已經(jīng)有編纂他的全集的意思了,這原是紀(jì)念志摩的辦法之一,此外像志摩文學(xué)獎金的設(shè)定,和他有關(guān)的公共機關(guān)里紀(jì)念碑胸像的建立,志摩圖書館的發(fā)起,以及志摩傳記的編撰等等,也是都可以由我們后死的友人,來做的工作??珊薜氖菚r勢的混亂,當(dāng)這一個國難的關(guān)頭,要來提倡尊重詩人,是違背事理的;更可恨的是世情的澆薄,現(xiàn)在有些活著的友人,一旦鉆營得了大位,尚且要排擠詆毀,誣陷壓迫我們這些無權(quán)無勢的文人,對于死者那更加可以不必說了。“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悼吊志摩,或者也就是變相的自悼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