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陽光慘烈的午后，寧藝在醫(yī)院的小花園等林彬厚。流了太多眼淚，她眼泡鼓起來，雙腮塌陷得更厲害。兩人已經(jīng)離婚四年，剛剛打過電話，只有一句對話，林彬厚問，結(jié)果出來了嗎。寧藝說，出來了，確診了。

林彬厚不一會兒就到了，眼睛紅紅的，問：“孩子呢？”

“在住院部，我媽看著?！?/p>

“她知道嗎？”

“不知道?！?/p>

沉默了一會兒，林彬厚問：“醫(yī)生說怎么辦？”

“化療，”寧藝的眼淚又流出來，手里的一團(tuán)衛(wèi)生紙已經(jīng)被揉得稀碎：“等中華骨髓庫那邊的結(jié)果。醫(yī)生說可能性要么是百分之百，要么是幾百萬分之一?！?/p>

“怎么會得白血病呢?！绷直蚝襦哉Z著，旁邊還有石凳子，寧藝說：“你坐吧?！绷直蚝駴]有坐，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怎么會得白血病呢?！?/p>

“你坐吧，你坐著，我有話跟你說。”

林彬厚瞥了她一眼，在旁邊坐下來。

“錢？”他問。

“不是?！睂幩囄艘幌卤亲樱皖^把碎衛(wèi)生紙搓成條狀：“醫(yī)生說，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能配型成功的可能性是四分之一，這也是希望最大的一條路?！?/p>

她艱難地把最后一句話說出來：“如果中華骨髓庫那邊沒有希望，咱們，再生個孩子吧?！?/p>

2，

林彬厚開車回去的路上，眼前浮現(xiàn)出女兒熟睡的小臉。她才9歲，白白凈凈的小姑娘，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漂亮。林彬厚慟徹心扉，如果唯一救她的路徑是和前妻再生一個孩子，他該怎么辦？他和現(xiàn)妻的兒子剛滿兩歲，生活幸福，這是對現(xiàn)任妻子的背叛。這種背叛身體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他將又多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一個私生子，他有義務(wù)把自己的愛和精力分給這個私生子，要為這個孩子的成長操很多心，要為TA的學(xué)習(xí)、醫(yī)療出錢，甚至他的遺產(chǎn)，也要名正言順的讓這個孩子繼承一部分。這對現(xiàn)在的妻子是一種不公平。當(dāng)初她嫁他時，一個“拖油瓶”已經(jīng)讓她和家人不滿，以后若是成了兩個，對她是巨大的連累，他必須和她商量。

但是他又能想見，妻子一定不會同意。在女兒疑似白血病期間，妻子已經(jīng)十分緊張，她把他工資卡上的幾萬塊錢都取光了去買基金，她以前是從不學(xué)理財?shù)娜?。很明顯她不希望丈夫為以前那個家花太多錢，她又不想明著說出來，她也無法直面自己的殘忍。

到家后，妻子迫切地問：“怎么臉色這么差？是不是小菠蘿確診了？”

“嗯?！?/p>

“不是吧！真的??！”

林彬厚沒有吭聲，她又問：“得多少錢治啊？”

“孩子有醫(yī)保，錢應(yīng)該不是問題?！?/p>

“怎么可能不是問題，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

林彬厚打斷她：“攤到我頭上頂多也就幾萬塊錢吧，我還不知道，這才剛開始治療?！?/p>

“幾萬呢？”妻子刨根問底。

林彬厚忽然有些厭煩，他低吼了一聲：“離婚協(xié)議上寫的是醫(yī)療費(fèi)我出六成，現(xiàn)在孩子剛進(jìn)醫(yī)院，我非要逼著她問我得拿多少錢？連醫(yī)生都估計不了，她又怎么能知道？！”

妻子也不高興：“我得心里有個底，好提前取錢嘛?！?/p>

兒子在臥室哭起來，她獲得大赦，走了。

3，

中華骨髓庫的消息傳過來，沒有合適移植的造血干細(xì)胞。

寧藝打電話跟林彬厚匯報，說完還沒有掛電話，他也沒有掛。他知道她在等他一句答復(fù)，他答復(fù)不了。

“今天第一天化療吧？我去看看你們。”他說。

他一想到寧藝那張憔悴的、充滿期待的臉，他心里就蠕動著難堪。那也是自己的女兒啊，他連自己女兒的命都不救嗎？可是現(xiàn)實問題太多，生了一個如果配不上呢？再偷生一個？且不說只有四分之一的希望，就算是百分之百的希望，救了這邊，那邊他又如何交待？再離一次婚？再傷一次孩子？

開車時前面的掛墜反光，閃得林彬厚恍惚。那是妻子做的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等紅燈時林彬厚把它拿在手里看，三個人的笑臉鑲嵌在一塊水晶里，兒子虎頭虎腦，一雙小胖手伸出去。照相那天攝影小哥拿個假蘋果逗他，讓他看相機(jī)，孩子的笑容就格外渴望，純潔里透出一種意欲摘取的喜悅。林彬厚嘆了口氣，他真的放棄不了這個家。

到病房里，女兒在打點滴，半睡著。寧藝小聲說：“我們出去說。”

林彬厚說：“我看看孩子?！?/p>

本是為了逃避寧藝，可是看到孩子的那一瞬間，所有理性的考慮都碎了。孩子臉白得發(fā)青，瘦了很多，半攤開的手心里是一枚蝴蝶結(jié)發(fā)卡，兩年前接她放學(xué)時在路邊給她買的。她可能看到同病房的孩子因為化療掉了頭發(fā)，于是偷偷帶上發(fā)卡希望最后美一美吧。這么小的孩子要接受化療，接受百蟻噬骨的痛，林彬厚心如刀絞。他摸了摸女兒的小手，女兒醒過來。

“爸爸?！彼@喜了一下，很吃力地說話：“爸爸我不難受?！?/p>

林彬厚的眼淚嘩一下掉下來。父女倆說了一會兒話，寧藝在旁邊啜泣起來。

林彬厚安慰好女兒，對寧藝說：“走吧，我們出去說?！?/p>

走出兩步，他又回頭在女兒額頭上親了一下。這個吻停留的時間很長，全是悲壯。

4，

林彬厚和寧藝坐到走廊里。寧藝的迫切中透著雌性特有的兇殘。

“我是寧死也不會放棄她的?！彼f。

林彬厚沒吱聲，他在考慮該怎么告訴她這件事要背著他妻子做。但長時間的沉默卻讓寧藝?yán)斫獬闪霜q豫，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變得高亢：“林彬厚，她是你的親骨肉?。∥覟榱怂?，命都可以不要，可是你呢？！”

林彬厚問：“有紙嗎？”

寧藝從口袋里掏出一大堆餐巾紙，抽了一張給他。紙皺皺巴巴的，林彬厚也沒有懷疑干不干凈，拿過來就抹眼睛，這個小小的動作使他們又站成一隊，寧藝的暴躁平息下來。

“這件事情……我們可以做，但是不能讓我老婆知道?！?/p>

寧藝怔了一下。林彬厚說：“希望你能理解?！?/p>

寧藝低頭想了一會兒，哽咽著回答：“好，我理解?！?/p>

“孩子怎么生，在哪兒生，怎么辦戶口，以后你怎么照顧兩個孩子，我都想好了。我來的時候也看了，旁邊有家酒店，我以后每天中午過來開個鐘點房，”林彬厚說：“對家里，我就說來看女兒的，萬一我老婆來了，我不在，還要你父母幫著打圓場。”

“我知道?！?/p>

“那……什么時候開始？”

“過兩天，過兩天就是排卵期?！?/p>

“好，你自己把時間計算好?！?/p>

林彬厚站起來，找垃圾桶。寧藝說：“給我吧?！绷直蚝襁┝吮翘樵诩埨锩?，寧藝也沒有嫌棄，將紙接過來，好像他們還是一家人。林彬厚心底涌起愧意，他說：“我去陪陪孩子。”

寧藝就依在門口看著他。他在給女兒梳頭發(fā)，用梳子一點一點地梳，這半邊扎起來，再讓女兒側(cè)過去梳那半邊，桔色的夕陽里，兩個人笑得溫暖又傷感。

5，

約定好的時間里，寧藝去了酒店。林彬厚已經(jīng)洗好澡，還刷了牙。作為禮貌，寧藝也沖了一下身子，刷了牙。

其實他們并不接吻，兩個人連眼鏡都沒有取，他們做得非常程序化。做完之后，林彬厚問她：“要不要用枕頭把下面墊高，躺一會兒?！彼f好，他遞了枕頭過去，然后穿戴整齊準(zhǔn)備走。他沒有給她任何愛的示意，而她也表現(xiàn)出一種不需要愛的堅強(qiáng)。林彬厚去開門，寧藝在后面叫了他一聲：“林彬厚！”

林彬厚站在那兒，沒有回頭，手還放在門把手上。

“謝謝你。”

她說得很干，其實心是濕的。她是真心感謝他，曾因為婚內(nèi)天天抬杠、婚后他過得更好，她心里怨過恨過，現(xiàn)在，關(guān)鍵時刻，他知道這樣做將面對什么：可能是離婚，可能是無窮無盡的醫(yī)藥費(fèi)，他卻沒有逃跑。其實在世界上他們不過是兩個偶然相遇又分開的陌生人，當(dāng)恨變得沒有必要，感激就會浮起來。

林彬厚停了一會兒，走了。

寧藝一個人在床上躺了一個小時，本來她還想再多躺一會兒，躺到精子遇見卵子。這時前臺打電話來，問他們還續(xù)不續(xù)房。寧藝覺得有點浪費(fèi)錢，便小心翼翼地起身。

孩子病后她請了一年長假。現(xiàn)在她每個月只拿一千八百塊的底薪，算是公司給的“同情款”。每一筆錢她都得精心計劃，在醫(yī)院樓下打飯時，稀飯免費(fèi)，干飯一塊錢一碗，那就多喝兩碗稀飯。

這些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运龔膩頉]有說給林彬厚聽。她對他的感情，仇恨帶著驕傲，想冷漠又想依靠，無法平衡又裹挾著感激。在這錯綜復(fù)雜中，委屈便算不得什么了。

6，

他們連著做了三個月。排卵試紙、早早孕試紙，幾乎是寧藝除了生理期每天都要用的東西?？上绱巳σ愿埃Y(jié)果還是令人悵然。

母親安慰她，年齡大了，不好懷。

還有一個問題，就算懷上了，胎兒到五個月就可以通過臍帶血檢查出來能不能和小菠蘿配型，萬一配不上呢？

寧藝說：“沒有萬一?！彼龑嵲诓幌朊鎸@個問題，因為結(jié)果是顯而易見的，林彬厚不會讓她要，她自己養(yǎng)著也費(fèi)力，病床上的小菠蘿更等不起。她必須引產(chǎn)立刻再懷下一個。這算不算是一種殘忍？至少她看到了自己的自私，但是她決不會承認(rèn)。她必須要把一切都?xì)w咎于“為了孩子”，才能減輕自己的罪惡感，包括從做這件事一開始就有的罪惡感。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春天。小菠蘿病情惡化，肺部嚴(yán)重感染。

治了一個星期，治不好。

一個毫無征兆的傍晚，小菠蘿忽然陷入昏迷。護(hù)士把她推去搶救，過了一會兒醫(yī)生出來說：“22號病人家屬呢？都在這兒嗎？哦，爸爸沒來，把爸爸也叫來吧?！?/p>

寧藝感到身體慢慢下沉。手從四面八方伸過來攙住她。

不知道誰給林彬厚打的電話，他很快趕來了。他沒有看一眼寧藝，急著要往手術(shù)室沖。護(hù)士把他攔下來，進(jìn)去叫醫(yī)生。他回過身來踱步，寧藝靠在一個親戚身上，她的脊柱已經(jīng)沒有讓她坐直的力量。她衰弱地看著林彬厚，他從始至終沒有在人群中尋找她，他在為他的女兒心急如焚，恍惚中，她覺得她和這個男人是如此貼近，又如此遙遠(yuǎn)。這世上唯一系著他們的那根線，就快要，斷了。

孩子被推出來了，推到單獨的一個房間。儀器上她的心跳幾乎是直線，每過很長時間有一個小突起，像路邊的一顆小石頭。呼吸器還沒有摘，但是已經(jīng)完全感受不到她在呼吸。她靜著，皮膚白到透明，漸漸地像被霧攏住，過渡成另一種瓷白。寧藝和林彬厚坐在床兩邊拉住她的小手，“孩子啊?！睂幩囅肫疵?fù)u晃她把她從沉睡中拽回來，又不忍心。世道連一個無邪的孩子都不放過。她軟下身，和她臉貼著臉，眼淚淹沒了枕頭。她寧愿用所有的一切去換她此刻醒來叫她一聲媽媽。又或者這根本就是一場夢，整個世界都是虛幻的，此刻它們正在沙化，連同每一具人形。

7，

寧藝在靈魂出竅的狀態(tài)下附和著女兒的后事。因為基本上都是林彬厚在處理。他們也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們保持著離異夫妻應(yīng)有的漠然。直到孩子下完葬，林彬厚說他要帶走個東西，寧藝沒有力氣說話，他把錢包掏出來給她看，里面有一只蝴蝶結(jié)發(fā)卡。

寧藝的手抬了一下，意思是拿走吧。

想拿什么都拿走吧。

給我的一切都拿走吧。

愛恨情仇你最后都已填上。

就當(dāng)你沒出現(xiàn)過吧。

晚上人群散盡，寧藝走進(jìn)女兒房間里呆呆坐下，房間已空，該燒的都燒給她了，連帶著寧藝對她父親盤根錯結(jié)的情感。她不再責(zé)怪他、仇視他、每一句話都懷疑他、每一件事都企圖凌駕他，她此刻，只是貪婪地梳篦著房間的角角落落，這個曾經(jīng)有那么多歡聲笑語的地方。

大夢三生。

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