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集資修的村莊彩門 一座有廟的村莊 文 | 孫玉玲 今生有幸,出生在一座有廟的村莊。 村莊在祁連山腳下,不大,只有60多戶人家,百分之八十姓孫,估計是一個祖先的后代,被人叫做孫家莊子。其實在我們那里,孫家莊子有三個:孫家大莊子、孫家小莊子、孫家鼻梁莊子。我所在的村莊是大莊子,根據(jù)稱呼,其他兩個應(yīng)該是從這里分離出去的。村中也有周、宋等十幾戶雜姓,但于他們并沒有什么排斥,對這些人家的紅白喜事、家?,嵤?,大家的熱情也都和對本姓人家并無二致。村莊留給我的記憶,除了抬頭就能望見的巍峨的祁連山,更多的是她的溫暖和親切。 村里的池塘和北面的廟院 村莊的北面是一個大池塘,在村里還沒有通自來水之前,它是全村人、畜的生活水源。夏天里,每每清晨,家家都要早起挑著水桶去挑水,早去的目的是能趕在水被更多人舀動變渾濁之前挑到最潔凈的水。所以,早上的池塘是最熱鬧最神圣也最有意思的,最早的人會在離出口最近的地方打水,后來的人看到這個地方的水已經(jīng)被攪動而不清澈,就會挨著這個地方向兩邊延伸,等村里家家的水缸都滿了,整個池塘的邊沿就都濕漉漉的了,村莊也就活起來了。隨著太陽高升,池塘逐漸熱鬧起來:水里的魚兒開始游動,天上的飛鳥因少了人的打攪,就在池塘邊踱著碎步喝水了。當(dāng)然,村里的牲畜們這時也被帶到這里,人們隨便找個地方打一桶水給它們,讓它們咕咚咕咚喝個夠,來趕走一晚的困頓,開啟新的一天的勞碌。 修葺后的廟院門 寒冬時節(jié),池塘結(jié)了厚厚的冰,村里人拿著大斧頭敲個大窟窿作為取水的地方,大家叫它“冰眼”。當(dāng)然,每天想早去挑干凈水的人手里也必然要拿一把斧子,因為一夜的寒冷又會讓“冰眼”合上它的“眼睛”,人們就不得不每天早晨用斧頭來“喚醒”昨夜“睡著”了的它。寒冬臘月里,池塘往往會穿上厚厚的雪衣,但寒冷依然擋不住孩子們尋找歡樂的熱情,厚厚的白雪上一排排“人”字形的腳印,是我們歡樂的音符。雪層里,從池塘邊延伸到池塘底的幾條尺把寬的光滑冰帶,被我們叫做“馬兒”。黃昏或晚上,幾個伙伴相約來到這里,手里拿著木板,或者就地取材敲幾塊平整的冰,拖到池塘邊“馬兒”的高處放好,人坐在上面,被同伴一推,順著“馬兒”就滑到了池塘底部。有時因把控不好,會被摔的四腳朝天,但在大家的歡呼轟笑中,摔跤的小伙伴也就忘記了疼痛,爬起來再次走向“馬兒”的頂端。歡樂也就這樣繼續(xù)著。大人們偶爾也會到池塘里來看看,他們是擔(dān)心我們一不小心滑倒冰眼里去了,所以有時候他們會拿厚厚的芨芨草席子把冰眼蓋上。 新修的照壁。 如今,家家通了自來水,但這座池塘還依然存在著,村子里的人們把它原有的土圍墻拆掉,大家集資買了藍色的鏤空柵欄圍住了它,它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已變成了村里人的一道風(fēng)景。每當(dāng)灌溉農(nóng)田的水經(jīng)過村莊時,不論誰,都會如往昔一樣,引來水將池塘灌滿。還有兩位老人不知何時從何處移栽來了幾株蘆葦,年近古稀的父親前幾年又從別處的池塘里舀了許多的小魚放了進去。每到暑假,村里的孩子都聚集在這里垂釣,也常有許多不認(rèn)識的大人或小孩來這里釣魚。小小的池塘其實并沒有多少魚可釣,即便釣到了,也只是幾條禁不起大朵快頤的小魚而已,大多數(shù)時候,釣魚的人還是把它們放回池塘去了,那些魚搖搖尾巴,游向深處,開始了它們的重生。想來很多人也不是為釣魚而來,只是來享受村里的悠閑和愜意罷了。去年冬天回家,看見池塘里立著一座高近十米、晶瑩剔透的冰山,很是有些震撼和意外。回家問母親,居然是父親和村里幾位老人的杰作!望著它,我一時竟淚流滿面了。 拆去了土墻的池塘被換上了藍色的鐵柵欄 池塘北邊一墻之隔就是被村里人叫做“廟院”的地方,里面坐北面南坐落著由一座正殿和一座偏殿組成的廟。廟被人叫做“三官廟”,所謂“三官”是天官、地官和水官。據(jù)說天官是掌管天堂的神明,地官是掌管地府的神明,水官是掌管海洋的神明。廟的殿堂里面原本也是有塑像的,但在非常歲月里,它們也未能逃過被毀的命運,留存下來的只有墻壁上的很多壁畫,據(jù)縣里和村上的一些文化人考證,壁畫和廟的歷史歸屬都在明代,壁畫多是天曹地府、因果報應(yīng)等勸人為善故事。廟院里東西兩邊是后來新修的土坯房,西邊一座是村里的倉庫,東邊的是一大一小兩間。當(dāng)年,村里的學(xué)校只設(shè)一、二兩個年級,到三年級就得去離村二里多路的鎮(zhèn)上了。東邊的房屋就和廟里的院落共同承當(dāng)了學(xué)校的使命——大的是教室,小的是老師的辦公室,院落就成了校園。 關(guān)于廟的歷史的相關(guān)資料。由村里在縣城上班的幾位長輩搜集、整理、撰寫。 廟里的壁畫。有些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 村里人最重視的就是廟院。除了它的歷史,更主要的就是它是村里的學(xué)校。 廟里上課的老師就是村上的人,在不上學(xué)的時候,我們叫他大爹,也就是大伯的另一種親切的稱呼。那時候,他經(jīng)常用一種我們很喜歡的上課方式:他布置完語文的寫字組詞,或數(shù)學(xué)的加減乘除后,就會把我們放到院子里的地上來完成。完成這樣的作業(yè)往往是別致的:它們是用各種各樣的“筆”寫到大地上的。所以,每每這個時候,大家就開始占自己中意的地盤了:或是院子里一塊平坦的地方,或是一塊有陰涼的地方,或是跟自己關(guān)系要好的同伴相挨的地方。孩子的標(biāo)準(zhǔn)是各不一樣的,所以紛爭也就少了許多。占領(lǐng)了自己的地盤,拿出自己的“筆”,畫好自己的“作業(yè)本”,就開始了另一種模式的學(xué)習(xí)。而在大地上寫字的“筆”或是常見的石子,或是堅硬的土塊,它們常常被磨得光亮圓潤,帶著體溫和一種特別的氣味,伴我們度過了貧瘠清苦而又快樂豐富的童年求學(xué)時光。 曾經(jīng)的教室和老師辦公室。以前是土坯房、木制門窗,現(xiàn)在被修葺后加了紅瓦、鐵門和鋁合金的窗戶。 寬闊的院落曾經(jīng)是我們寫字、嬉戲之地,今天已成了村里人們參拜神靈和消閑之地。原來厚重、破損的木制門窗已被置換成敞亮、鏤空的了。 在廟里上學(xué)時,村里的孩子大多是七八歲的樣子,最大的也超不過十歲。這個年紀(jì)是好奇的年紀(jì),也是調(diào)皮貪玩的年紀(jì)。那時候,大殿的門是緊鎖的,因為它里面還盛放著村里的集體財產(chǎn):村人紅白喜事要用的四腳大方桌、芨芨草矮圓筐、鍋碗瓢盆、大鐵鍋,集體化時代用過的一座木制的大風(fēng)車,還有其他一些沒被分產(chǎn)到戶的木材等。家里人也經(jīng)常嚇唬調(diào)皮吵鬧的孩子:再不聽話,就給廟里官老爺把你投到地府里去。所以在廟里上學(xué)的時光,對它充滿的是好奇、害怕和敬畏。有時候,膽大的孩子在天氣晴好、陽光充足的時候,扒在廟門上,試圖從兩扇門的狹窄縫隙里看清三官的模樣,但似乎從來有沒看清過。我想,一是因為里面的光線不足,更多的恐怕還是被恐懼驅(qū)使,即便看見了,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 村里新增的籃球場。 廟給我們最大的快樂是它寬闊的廊檐,在雨雪天,我們在廊檐下邊踢毽子、丟沙包,估計那些歡快無羈的笑聲曾經(jīng)一定讓嚴(yán)肅正經(jīng)的三官老爺們頭疼過。有時候不小心會把毽子或沙包從門縫或窗戶縫里掉進去,大家在沮喪一陣后就想辦法取出來,手和胳膊夠不著,就找棍子來幫忙,有些距離太遠了,就只能開廟門去取了。父親當(dāng)時是村里的隊長,拿著廟門的鑰匙,鑰匙是不能隨便給人的,家里有人來取鑰匙的時候往往就是村里要辦喜事或是喪事的時候。所以,要讓父親拿出鑰匙是件不容易的事,有時需要母親幫忙,大多時候,我都謊稱是某某某的鉛筆、削鉛筆的小刀或橡皮擦掉進去了。我知道,如果說了沙包或毽子,一定會招來父親的責(zé)罵,那它們就會永遠躺在里面“不見天日”了。只有如此說,父親才會在叮囑一番鑰匙不能丟了等等的話之后把它給我。每每拿到鑰匙,我是不敢一個人開門的,也不能讓一大幫孩子都進去“打擾”神明,于是常常找一個膽子大的男孩和我進去,其他的人站在門口,我和他拿到東西就匆匆逃出那個感覺陰森可怖的地方。那時候,雖然我多次進入過廟里面,卻從未抬頭看過里面壁畫上三官的真容和廟里的陳設(shè)。 寬闊的廊檐也有了新的用處。 村里人家的汽車和大步邁向幸福的老人。 村莊的歲月曾經(jīng)因一代代人的離去一點點在溜走,廟院也隨著學(xué)校的撤離變得落寞了,朗朗的讀書聲和無羈的歡笑聲早已遠去,那些曾令我們敬畏和恐懼的壁畫也在歲月和雨水的沖刷下日漸模糊。前幾年,在父親和幾位年長者的提議下,村里決定對它進行翻修,那塊被立為縣級文物的石碑只爭取來了很少的資金,村里人決定集資修繕,最后大家捐助的款項居然超過了修繕的費用。尤其父親,除了捐款,又砍倒了他養(yǎng)護多年的四棵大樹無償獻出。在外面工作的我、弟弟、妹妹都表達了心意。修繕期間,我曾回村一趟,看到村里人熱火朝天地在廟院里忙活著,大殿的旁邊還擺著各種各樣的貢品。聽母親說,每天都有人自覺送來煙,酒、茶水。我想或許是村人們用自己的方式寄寓和表達著他們的某些愿望和感念吧!那天,村里一位爺爺輩的人夸贊了父親和我們姐弟兄妹,尤其稱贊了我和妹妹,因為我們是嫁出村子的女兒中僅有的捐獻者,他認(rèn)為我們的行為是在給父親長臉??墒聦嵣纤睦镉帜芾斫飧赣H和我們姐弟兄妹對這座院落的感情呢?父親曾將我們送到這里,而他,也曾掌管過這個院落里的某個角落;而我們,是從這里出發(fā),走向他鄉(xiāng),走向了美好。修繕的人群中,除了幾位長者,最操心和積極的就是已故去老師的大兒子,看著他忙前忙后的身影,我想他對于這個院落的情感也同我們是一樣的吧! 維修碑記。 捐款名單被刻入碑上。 今天,修葺一新的廟院又恢復(fù)了熱鬧。廟門已不再上鎖,它也就不再那么令人生畏,人們可以隨時到這里來瞻仰三官的真容;年節(jié)時,不時會有哪家的貢品擺在三官的腳下供它們享用;有時還有不知從誰家拿來的音箱也會被安置在寬大的廟檐下,播放起古老的秦腔或是流行的音樂。院子里支起了乒乓球臺,旁邊的教室里擺上了桌凳。冬閑時,經(jīng)常會從這里傳出女人們跳廣場舞的音樂聲和笑聲,男人們“碼長城”的麻將聲和嬉笑聲,當(dāng)然也有孩子們乒乒乓乓的打球聲。這里已成了村里人農(nóng)閑時的聚會和娛樂之地。書聲雖已遠去,但村人們鮮活而響亮的聲音跟隨著時代的腳步依然回蕩在廟院中,響徹在村莊里。 作者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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