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翔,山東兗州人,居北京。曾軍旅生涯多年,大校軍銜,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全國新聞出版行業(yè)領軍人才。著有詩集《家園》《青春歌謠》《純粹陽光》《曹宇翔短詩選》《祖國之秋》《向歲月致意》,隨筆集《天賦》。詩集《純粹陽光》獲第二屆(1997-2000)魯迅文學獎。 主持人語 “一首好詩帶有作者鮮明的生命氣息,帶著他的體溫和心跳,不論語言層面,還是人生經(jīng)驗層面,都有不可復制的獨到特色。好詩肯定來自生命、心靈,甚至來自命運和遭際?!辈苡钕枋且晃卉娐迷娙?,也是一位行走在精神還鄉(xiāng)路上的歌者。他的《黃河夜飲》一詩聚焦在星光下的黃河,詩中有祖祖輩輩對鄉(xiāng)土故園的熱愛和希冀,以及對一條大河歷史的回溯和反思,有詩人對現(xiàn)代生活的觀察和思考,面對雄渾的不斷流逝的大河之水,詩人沒有逝者如斯的庸常感嘆,而是從哲思的層面,對黃河古鎮(zhèn)的蒼茫、溫暖、寂靜夜色進行挽歌式的描摹,賦予其親切柔軟的質(zhì)地,就像他一直生活在這里,一刻也未曾離開過,一種心靈的真實存在。正是基于此,詩人帶著故鄉(xiāng)大河的情感輻射,走過小溪,走向天邊,用氣概,用抒情給予讀者遼闊內(nèi)心的山河慰藉。 —— 微藍 黃河夜飲(組詩) 磧口古鎮(zhèn) 我們和黃昏幾乎同時到達 河邊古鎮(zhèn)。夕光里黃河排排波浪 大地金光閃閃的歲月搓板 這時正在搓洗天空,紅綢夕陽 漉漉舊事,古鎮(zhèn)土黃色倒影 沿著石板路高低彎曲幽僻窄巷 仿佛剛剛散去,民國與明清 船筏、當鋪、鏢局、騾馬店、錢莊 喧鬧水旱碼頭,纖夫和商賈 日月泯然流水,溝壑隱約駝鈴 拙樸大河說出波濤,浪頭抬來 牌匾,磨盤,熙攘前人,林立店鋪 一切都在消逝,又像從未離去 戲臺水袖戛然停住,嗩吶銅質(zhì)高音 搭在樹杈,河心漩渦抱住回聲 群星升起。古鎮(zhèn)陷入更深冷清 那些作家詩人,攝影者,美院學生 那些異鄉(xiāng)人。我內(nèi)心閃耀這荒僻 這滄桑,多重折光,對應曾經(jīng)的 歡笑和疼痛。生活召喚新生 黃河拐彎吱嘎,夜空星大如花 我腳下自身影子并非一堆委地廢墟 透過窯洞窗欞,我看見客棧高竿 紅燈籠亮著,天地蒼茫,一盞暖意 紅燈籠像整個古鎮(zhèn)聚攏的寂靜 在呂梁聽趙本夫先生唱吆牛歌 中巴車在高速路上行駛,我們 在車上輪流唱起歌。“嘞嘞嘹哎嗨 霧里走,我的牛,我的大黑牛哇 三畝薄田收兩斗,我的牛嗨 我的大黑牛啊……”我看見那頭牛 從歌里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歌聲把車窗外天空抬高了三尺 歌中濕蒙蒙大霧,彌漫到窗外 霧中起伏的黃土山巒,拱了拱脊背 都站了起來,低低哞叫了一聲 路邊黃河水忽然變成轟轟隆隆牛群 嗓音里一個民族幾千年在農(nóng)耕 與祖祖輩輩勞苦身影渾然一體 那些災荒,那些風調(diào)雨順年景 歌中鄉(xiāng)土也許是同一片鄉(xiāng)土,我們的 村莊是同一個村莊,日出啊日落 春種秋收,廣袤土地布滿深淺蹄印 雨后蹄印搖曳鄉(xiāng)土一朵朵野花 犁軛、壟溝、青草,月夜牛欄 歌聲唱出了什么樣的命運,溫馴 無言牲靈,莊稼人的命,混沌遲滯 托生給無始無終苦役,我看見 一頭負重老牛前腿踉蹌跪下又掙扎著 站起,眼睛里蓄滿古老的淚水 呂梁山道,一群快樂少年在騎行 而歌聲傳來古遠的聲音,土地聲音 歌聲里我是一個割草喂牛的孩子 恍若剛放下草筐,一轉(zhuǎn)身,空寂浩渺 那些犁耙牲靈也許都回到天上去了 大地落日像它們留在天邊的蹄印 淚水在我眼眶里打轉(zhuǎn),歌聲 低回悲憫,歌聲溫暖蒼涼,我想 從這歌聲里牽出我童年村莊生產(chǎn)隊的 那只牛犢,它曾在田野撒歡,奔跑 它曾站在天黑村頭,哞哞喊著 它再也找不到的媽媽 黃河夜飲 寬闊河面一閃一閃細碎光影 這是在湫水河,與黃河交匯處 店家熱情,酒肆高高露臺天地入懷 命中一塊干旱,用酒澆灌 心有一面杏花村酒旗嘩嘩迎風 盛大夜宴,璀璨星空。放眼 望去,長河兩岸浩蕩迤邐明亮燈盞 要流向哪里呀?這滔滔之水 河流涌入襟抱,大浪聳身接過酒碗 它們要變成舞姿,火焰和歌聲 來自各自命運。大地的書寫者 生活的刻記者,你們書中人物 也圍坐桌邊,蹉跎歲月知青,天下 無賊的傻根,馱水日子的士兵 一起歌唱美德,純樸和愛情 最寡言作家也露出孩童般笑 我從一滴水中聽出了千里波濤 你一碗酒澆開了內(nèi)心萬畝豐饒 啊,人生不是一場無盡勞役 啊,上蒼給我們山河的安慰 霞光里的紅棗樹 那是紅棗樹的舞臺,自身的紅 與朝陽重疊在一起,一會兒獨舞 一會兒群舞,俯仰云步旋轉(zhuǎn) 黃河東岸臨縣,紅霞鋪墊山岡 那是逆光中歡樂紅棗樹的剪影 一嘟嚕一嘟嚕果實,樹冠像雙手 輕輕合攏,人間食糧,蜜意蕩漾 紅棗樹,年年捧起土地的慈悲 歌謠里不懼旱澇的鐵桿莊稼 滾圓紅棗,碩大紅棗,大地恩賜 一群鳥從樹影里飛出,翅膀閃亮 舞蹈的紅棗樹散發(fā)神的輝光 家,安好了 音樂里那支異邦長笛,遙遙 吹響你此刻心境。這絲綢般明亮的 旋律葉子,該是飄自俄羅斯原野 向晚楓林,北國之春,途經(jīng)的歲月 遠處的青山,或大海懷抱的 愛爾蘭風景。家,安好了 踏過消融在長路深處的寒冷 誰曾苦苦找尋失落之夢?那樣自詢 不歇,那樣追問不舍,喚醒全部 人生的深長記憶,許多永逝事物 恍若昨日。此刻背靠高遠秋天,一垛 劈柴,你聽一支長笛,你在休息 一切都遠去了。那些痛楚,嘆息 煎熬,哀傷,像連年的驟雨,像 呼嘯的狂風。一如秋天的湖泊 清澈見底,又深不可測,那些渾濁 凌亂,一切都有了明晰的對應 那焦灼的長喊,有了綿長回聲 沒有誰是為了受苦而來到世上 比天涯還要遙遠和曠茫。那些日子 哦言詞,那些勞動,那些目光,面容 那些溫情。那蓬勃的青春,人生的 艱辛,你有時會想到未來的季節(jié) 那該是,漫長而寂寥的冬天 多么美,碼放整齊的劈柴。讓你 喜悅的高高劈柴垛,里面藏著 溫暖,瞌睡的紅火苗,嬉鬧的春風 劈柴垛頂,會有斑駁殘雪,這般 靜好,每天一大早,準會有一對兒 跳來跳去花喜鵲,喳喳叫個不停 此刻你陶醉于一支長笛,嘴角 現(xiàn)出淺淺笑意,多么幸運,這樣 安生。心敞開,百鳥鳴囀的翠微之谷 裝滿世的陽光,紛繁之花,富足 健康,暖暖的寧靜。方圓十里 你是最幸福的人……家,安好了 金鞭溪小記 曲折蜿蜒,溪水擰成一條金鞭 賣姜糖的老人多像我的祖母 山澗蔭涼石階,迎面撞見童年 那時我們鄉(xiāng)下孩子,沒有什么 好玩的,葦塘冰上抽陀螺,我們 叫打拉子,敞懷汗?jié)褚粋€冬天 張家界的山斧劈刀削,突兀 細高,遍插一地鞭桿。思緒一個 跟頭翻向天外,哈哈笑太陽 像個滿臉通紅天上貪玩的孩子 地球陀螺般旋轉(zhuǎn)?;丶?,回家吧 怔怔出神,空空家鄉(xiāng)那樣遙遠 舊址 山坡傾斜籃球架,銹蝕籃筐 鑲住一片天空。孩子們都跑哪里 去了?廢墟縫隙恍惚飄出嬉鬧聲音 似有調(diào)皮望著我的童稚眼睛 屏息走過東倒西歪地震舊址 鋼架扶住的危樓搖搖欲倒,心頭 掠過一陣驚恐。上蒼不留意是不是 人類的血,瓦礫之花一地碎紅 不驚擾在此安息逝者,說不出 物傷其類的悲痛。大地人來人往 草木枯榮,我們生命里都有橫陳的 廢墟,而且會漸漸高過頭頂 誰能給我們真正安慰,什么能 減輕靈魂的疼痛?多多珍惜 平平安安吧,地球是宇宙一顆小小 星星,寂靜懸浮,它在轉(zhuǎn)動 故鄉(xiāng)之夜 前勝村,如今我是一個孤兒 這里沒有我的母親,不是家 村里很少有人認識我,像個路過 兗州的外鄉(xiāng)人。我只是想來看看 這里的月光和燈,靜靜夜晚 村頭已沒那個“知青”點。我十七 民辦教師,一個女“知青”傍黑叫我 去鄰村看《賣花姑娘》《地道戰(zhàn)》 還記得,我當兵走的前一天 她塞給我二十斤全國糧票十塊錢 我要當兵走了,娘一夜叮囑 有病的娘,說死不了,在外別掛念 本家堂哥送我到公社,離村時 天還沒亮,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 堂哥訓斥:熊孩子,哭什么哭 在縣城第一次洗熱水澡,舅背回 我換下的衣服,站臺上沒有我的 親人,那些送行的家長們哭聲喧天 沒想到一眨眼過去這么多年 送我的舅,也已去世了許多年 前勝村,我不打擾眾鄉(xiāng)親。村頭 停著一輛車,幾個人在說話抽煙 我一會兒就走,這里已不是我的家 前勝村,村里很少有人認識我 沒人知道,我今晚曾來過 天邊遙遠 這是每天必唱的歌。從西三環(huán) 北路到遠大路二點三公里,他步行 上班,路上把《天邊》唱二至三遍 有時掉轉(zhuǎn)歌喉唱《星》《鴻雁》 路經(jīng)亞洲最大購物中心,海淀 區(qū)政府,國家行政學院,路上車水 馬龍,這都不影響他在歌中沉醉 唱一遍又一遍,天邊在哪里啊 每天從長春橋上走過,那橋哎 像個駝背壯漢,昆明湖和玉淵潭 兩個水桶,昆玉河是條水做的扁擔 站壯漢肩上眺望,誰見過天邊呢 走遍祖國所有省份,長山列島 到青藏高原,南海明月到嫩江之夜 白樺林、藏紅花,北方深秋天空 飛過行行大雁,你到過天邊嗎 登過遠方許多山頂,也許山中 晨霧飄散,那些樹不是歌中的大樹 那些星不是歌中雙星,沒誰與它 策馬同行,歌中愛情蒼老容顏 這歌是他生活一部分,在歌中 他是一個熱情少年。傳說中的地方 傳說中的人,能在哪里呢?讓他 惆悵,向往,讓他一遍遍喜歡 詩評 經(jīng)由溫暖與樸素所抵達的 ——簡論曹宇翔的詩 霍俊明 談論曹宇翔這樣的詩人及其詩作類型,我們很容易在“軍旅詩歌”的寫作脈絡和慣性理解的層面上來推演和判斷。值得注意的是,曹宇翔的一部分詩歌包括近作《黃河夜飲》《向大地致意》《兒想娘》等組詩或小長詩帶有同樣強烈的個性特征,并不能用“軍旅詩歌”來統(tǒng)括,而是具有顯豁而豐富的命運感,以及對人類宏大和永恒命題的重新揭示。比如《永定河星空》:“幾十年我游歷了滄桑大地/而星星還在原處竟一動不動/天幕之上該是怎樣的另一個世界/星星針孔透出神秘光亮/懵懂人類未知的時空/未見眾神踩著星光軟梯/從天上降臨,也許已降臨/只是看不見他們面孔,當夜色/潮汐般從山野和我內(nèi)心緩緩退去/他們一轉(zhuǎn)身扮成一條河/嘩嘩流淌,扮成一棵樹若無其事/扮成一只鳥,在枝頭啼鳴”。也正如曹宇翔自己所說,“一首好詩帶有作者鮮明的生命氣息,帶著他的體溫和心跳,不論語言層面,還是人生經(jīng)驗層面,都有不可復制的獨到特色。好詩肯定來自生命、心靈,甚至來自命運和遭際”(《從軍旅詩說起》)。而在多年的新詩史敘述和研究中,評論者們基本上對軍旅詩歌持有固化的刻板印象。在談論“主旋律詩歌”以及“軍旅詩歌”的時候,“寫什么”和“怎樣寫”的問題會被反復提及?;仡欆娐迷姼璧臍v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伴隨著共和國一起成長的眾多的青年軍旅詩人幾乎都在“寫什么”也就是詩歌的題材和詩人的思想感情以及政治傾向上達成共識。與此同時,很多軍旅詩人在詩歌的技藝和表現(xiàn)等問題上也形成了共識,即通過大眾化、通俗化和民族化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美學的方式來表情達意。同時在一些特殊的歷史時期出現(xiàn)了排斥其他詩歌道路和美學趨向的狀況,眾聲合唱而缺乏個體主體性和美學的多樣性。而就新世紀以來的軍旅詩人及其寫作而言,似乎正處于一種平緩狀態(tài),批評界對其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關注也是不溫不火。而在我有限的閱讀經(jīng)驗中,如果單純從寫作題材和詩人身份來評價“軍旅詩人”和“軍旅詩歌”顯然是非常局限也是不負責任的。因為我們在當代不同時期的相關詩人那里已經(jīng)看到了不同的精神走向和寫作風格,他們的寫作都具有很大的差異性和個人風格。質(zhì)言之,只有當我們回到詩歌的內(nèi)部構(gòu)造、寫作經(jīng)驗以及寫作者更為繁復的精神面影、現(xiàn)實經(jīng)驗,我們才能夠盡可能客觀地給出評價和厘定。 曹宇翔能夠較好地處理時代大經(jīng)驗與個人小經(jīng)驗、現(xiàn)實經(jīng)驗與普世經(jīng)驗之間微妙的呼應關系和深入的精神對話,正如在《祖國之秋》這首詩中的“祖國”并不是刻板的、固化的和空洞的,而是與個人情感、經(jīng)驗以及廣闊的現(xiàn)實和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的,“‘祖國’,當你輕輕說出這個詞/等于說出你的命運,親人,家鄉(xiāng)/而當你用目光說到‘秋天’/那就是歲月,人生啊,遠方”。此后,我開始留意曹宇翔的詩歌。近期他發(fā)表在一些刊物的組詩和小長詩讓我印象深刻;同時也讓我思索的一個問題是,溫暖的詩、明亮的詩和樸素的詩無論是在寫作實踐還是在閱讀理解上都更具有難度和挑戰(zhàn)性,因為這一路向的寫作在當下來說并不是主流,甚至很容易在現(xiàn)代性和個人化的閱讀標準中被忽略甚至貶低。而從詩歌寫作美學的多樣性來說,我覺得談談曹宇翔的詩歌,談談溫暖、樸素和明亮的詩歌很是有必要。尤其是當其不僅處理個人經(jīng)驗而且涉及公共生活和整體經(jīng)驗的時候,他的詩歌給我們提供了什么樣的寫作質(zhì)素和閱讀感受,這樣的詩歌在當下以及今后的發(fā)展前景,這都是很值得討論和關注的。 曹宇翔的詩歌尤其是近期的創(chuàng)作,不僅在寫作的題材和精神視閾上較為開闊,而且其對生活、現(xiàn)實、時代和國家的理解充滿了深摯的情感,表達也更為理性和豐富。海德格爾強調(diào)地理學者不會從詩歌里的山谷中去探詢河流的源頭,而曹宇翔則在風物以及山谷、河流和地理學景觀中不斷探詢祖國、生命、歷史“河流”的若隱若現(xiàn)的源頭以及深處的精神構(gòu)造,“大地的書寫者/生活的刻記者”(《黃河夜飲》)。曹宇翔的熱情、樸素、溫暖、知性、自由和執(zhí)著一起構(gòu)成了這個時代啟示錄意義上的詩歌點燃與照亮,不斷尋溯一條屬于歷史、文化、生命和理想的詩歌河流。 從閱讀曹宇翔的詩歌出發(fā),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成功之作和代表性文本體現(xiàn)了個人經(jīng)驗和時代經(jīng)驗的對話,體現(xiàn)了情感和智性的平衡,體現(xiàn)了個人化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和想象力之間的彼此磋商。尤其是曹宇翔詩歌中樸素而明亮的抒情方式使得他的詩歌溫暖而深沉,很容易在大眾讀者那里獲得共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當代詩人紛紛尋求詩歌的敘事性、戲劇化和散文化的時候,在詩歌越來越不再強調(diào)外在音樂性的情境下,曹宇翔的詩歌仍然保持了鮮明的形式感、音樂性和強烈的“耳感”,這樣的詩尤其能夠在公共空間的朗誦中獲得讀者響亮的回聲。正如當年的艾略特在談論詩人的三種“聲音”時所強調(diào)的,詩人不應該忽視與公眾的對話可能,曹宇翔這種強化了聲音的詩歌也正是為喚醒公眾的耳朵,發(fā)揮詩歌的社會功能。 值得注意的是,曹宇翔的寫作既與同時代其他軍旅詩人有著共性,又帶有不可消弭的個人性。尤其是在詩歌藝術(shù)以及情感和智性層面更具有綜合性和多樣性,因避免了題材化、主題化和觀念化而使詩歌沒有淪為簡單化的說教和宣傳工具。曹宇翔的一部分詩歌包括近作可被視為“政治抒情詩”,而在八九十年代以來的評價體系中“政治抒情詩”往往容易被看作是過于政治化、道德化和表層化的寫作路向。顯然在這個老問題上仍然有一部分詩人和批評家重復了以往的錯誤,即持二元對立的慣性思維。詩歌不是政治,詩歌和政治二者不能畫等號,但詩歌絕對可以表現(xiàn)政治。曹宇翔的詩歌在強調(diào)詩歌的時代精神、現(xiàn)實擔當以及反映重大社會事件的同時更注重詩歌自身的藝術(shù)成色和語言品質(zhì)。這一定程度上牽涉到詩人所面對的“現(xiàn)實”“生活”問題。也許,在更多人看來詩歌與生活的關系是一種常識或公開的秘密。1901年到2016年間,因抒寫國家和民族以及地方性的“現(xiàn)實”“生活”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大約在50位,顯然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并非虛言。當我們談論文學與生活的關系時,往往會蹈入從理論到理論的話語自證的“概念史”體系,與此同時因為生活認識的差異而在“觀念史”“功能論”的層面強化一個維度而忽略了其他層面的復雜性和合理性。談論文學和生活的關系時,還會牽扯到對文學和生活的差異性理解,而文學和生活本身就是極其復雜的動態(tài)結(jié)構(gòu)和歷史化過程,“現(xiàn)實”在不同時代甚至同一時代詩人那里因為個人以及其他更為復雜的原因帶有差異性和多元性。每個人都生活在各自不同的歷史年代以及地理和人文環(huán)境之中。 曹宇翔的詩歌實踐證明詩人對“現(xiàn)實”的理解是具有差異性的,其詩歌中的修辭化、語言化和想象性的現(xiàn)實更具差異。曹宇翔的詩歌能量是積極的、向上的、開闊的,而這種精神現(xiàn)實和語言現(xiàn)實正是通過溫暖和樸素的方式所實現(xiàn)的。這涉及詩人的眼光和胸襟,涉及他的現(xiàn)實態(tài)度以及“三觀”。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實”對很多詩人來說是中性的,既可能帶來不可替代的個性和重要性,也可能會形成“題材限囿”,形成視野和思維的定型化和狹窄化。一個詩人應該始終明確自己是在用特殊的詩歌話語方式在言說。這正是所謂的“詩性正義”以及米沃什、布羅茨基所強調(diào)“時代的見證”。當與曹宇翔同時代的詩人紛紛擱筆或者寫作定型化的時候,曹宇翔仍不斷在詩歌的道路上探詢,他在細膩觀察、真切感受、頻繁的發(fā)現(xiàn)和詩性抒寫中,既呈現(xiàn)了現(xiàn)實和歷史的豐富性,也凸現(xiàn)了個人的主體觀照和精神命運。質(zhì)言之,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并不是單一的模仿或反映,而是既是修辭關系和改寫關系,又是現(xiàn)實關系和倫理關系,甚至不能回避帶有意識形態(tài)性——有時生活未必不是政治。日常生活與詩歌寫作既是修辭問題又是現(xiàn)實和實踐問題,比如具化為題材、主題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可寫的和不可寫的、允許寫的和不允許寫的。詩歌與生活是一種空前復雜的咬合式的互動結(jié)構(gòu),是修辭語言和社會效忠之間的博弈,而非簡單的平衡器和傳聲裝置。在此意義上,詩歌成為詩人的“第二個祖國”。這些詩歌也成為布羅茨基所稱的人類“記憶之詩”。 值得注意的是,曹宇翔的詩歌除了具有大場景和深度社會現(xiàn)實的觀照之外,在一些細小事物上也能夠生發(fā)深沉的情感和超拔的想象力。這無疑增強了詩人的命名能力,強化和擴容了詩歌的胃?!霸娕c真”“詞與物”“語言與現(xiàn)實”的關系在當下的寫作語境中變得愈加重要,這不只是與寫作觀念有關,更與詩歌的時代情勢和寫作方向有關,不是“個人化寫作”所能完全涵括的。與此同時,曹宇翔近期的詩歌呈現(xiàn)出當下詩人少有的樸素、寧靜、溫暖、自足以及不斷試圖傾聽、回溯、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設時代主潮的可能。當然這種內(nèi)心的呼應和詩歌的精神品質(zhì)也指向了現(xiàn)實當下性和存在“永恒性”,關涉了個體、生存、時間、現(xiàn)場、社會和歷史共同形成的復雜場域。曹宇翔的詩歌既具有個性化的“現(xiàn)實”感,又同時有著強烈的“超現(xiàn)實”的冥想、獨語和想象的成分??偠灾?,經(jīng)由溫暖和樸素所抵達的詩歌世界已經(jīng)擺放在我們面前。 (霍俊明,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研究員、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選自《詩歌月刊》2019年第2期隧道 |
|
來自: 紅豆居士 > 《現(xiàn)代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