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釅茶 @文/冰卿 茶者,南方之嘉木。到了西北,飲茶卻別有特色。西北花兒中深情地唱道:“油餅臘肉罐罐茶,填好熱炕你睡下?!?/p> 用罐罐茶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美味如油餅臘肉,這份美味從味蕾傳遞到周身每一個毛孔,南北文化的奇妙融合孕育出家鄉(xiāng)別致的飲茶風格,值得寫給人看。 家鄉(xiāng)人喝罐罐茶、粗茶。早些時候,用紅江泥燒制的紅陶罐放在火盆上用木枝熬煮大葉茶,茶器古樸而粗狂。 取清晨新泛的泉水烹茶,簡單中透著濃重。這樣的喝茶場景現(xiàn)在很少見了。 自來水代替了山泉,玻璃茶具代替了紅陶的罐子,火盆也只有在鄉(xiāng)鄰葬禮上偶然可見,陌生得可怕。 我一直很想收一個紅陶的罐兒,跟祖父說過幾次,每次都得來祖父“那些都是古物了”的喟嘆。紅泥的罐兒成了古物,流逝在歲月的河流中。 鄉(xiāng)人早上是不吃飯的,喝茶代替。所以鄉(xiāng)鄰打招呼常問“茶喝了么?”,而非“吃早飯了嗎?”。 平日遇見也常常是邀請“去我家喝茶”。喝茶是鄉(xiāng)下最重要的社交。喝茶時,火爐將饅頭花卷烤得脆生生的,老幼圍爐而坐,吃些吃食、喝些熱茶,倒是家鄉(xiāng)家家清晨的功課。 外婆常念自己有茶癮,我就常問祖父,他是不是也有茶癮?老人總是詼諧地否認,“沒,我沒茶癮。”接著就是意味深長的一句“我有的是饃饃癮”,總是能逗樂我。 老人常指著盤子里面的饃饃說:“都為這個,喝茶就是哄著騙點饃饃吃呀!”祖父心中,每天喝茶倒好像放在了早餐后面,吃饃饃倒是頭一樁要事。 祖父肺不好,尤其是冬天,容易起痰,郁在胸口氣兒不暢通。喝茶清心養(yǎng)肺,幾杯后平喘抑痰,因此喝茶是祖父的養(yǎng)生之道。 祖父起得遲,父親喝早茶他是趕不上的,所以他起來后需要自己燉,慢慢喝。喝茶時,祖父老喜歡我陪著,而我也樂得聽他說古,樂意陪著他喝茶換故事聽,好交易。 家里每天總得烹兩次茶。父親在玻璃杯中煮茶,洗得透亮的杯子顯得那么潔凈,而祖父照例是不用的,他用他的大黑鐵杯,省事,煮一大杯能喝半天,而且鐵杯不容易打碎,把兒也不燙手。 他用一個大玻璃杯盛茶,高腳的杯子盛這紅亮的茶湯,杯底放一大塊冰糖,還得找一根很長的吸管,他用吸管喝茶。 對,不熟悉的人看到這一幕總是很奇怪,用很大的杯子煮茶,用很大的杯子盛,然后還用吸管喝,祖父是我見過唯一這樣喝茶的人。 有次去其他人家,看到他們用很小的玻璃杯煮茶后分在精致玲瓏的品茗杯中啜飲,那份精致真的震驚到了我,飲茶居然也可以這樣細致。 喝茶,還得聽故事。我能認識祖父那一代人,多一半都是在喝茶的時候。我很想將這些故事整理出來,這估計能算中國農村變遷史的一個見證。 祖父在喝茶時常聊茶,說起各人的喝茶樂事,說起我四太爺總愛拿茶葉末煮高碎茶喝,濃茶苦得人喝不下去,卻是他的最愛。 說我那可愛的四太爺總是去云田買半面袋兒茶葉末慢慢喝,還分一盅茶給他喝,分享他那撿到的“寶”。 這個四太爺走了兩年了。祖父至今喝茶時還常常提起他來,他長爺爺兩歲,雖然輩分差了一輩,但他和祖父不像叔侄,更像兄弟。 兩人曾一同參軍,后來一起返鄉(xiāng)勞動,半輩子的戰(zhàn)友,一輩子的鄉(xiāng)鄰,時常懷念,確實動人,那份純真的情誼陪伴的是另一個世界的茶友,因此無端多了幾分落寞。 去年好一段日子祖父不喝茶了。因為眼睛白內障加重的緣故,自己倒茶倒不準,后來干脆不喝了。每次問他有沒有喝茶,他總推脫說不想喝了。 憶至此,我總是傷感。軍旅生涯給這位耄耋老人留在骨骼中的是堅強,他永遠不希望拖累孩子,自己不能倒茶便不喝茶,果敢得讓晚輩們愧疚和心疼。 茶是鄉(xiāng)人一餐飯,是鄉(xiāng)人生命的一部分。每每祭祀祖先、告慰先人,總是一盅熱茶,總是用頭一盅熱茶敬獻給他們。 祖父的釅茶,用天井水烹,用老故事佐,一罐一罐熬煮的是歲月和光陰。 原載于《中國青年》雜志2019年第4期 責任編輯:朱玉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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