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友蘭

人生成功不可或缺的三要素

在人生成功的過程中，須具有三種因素，這三種因素配合起來，然后才可以成功。

我們?nèi)松鰜砭陀杏薇柯斆鞯牟煌?，而且一個人生出來不是白癡的話，一定會在某一方面相當聰明，而這種生出來就具有的愚笨聰明，無論什么教育家以及教育制度也不能使之改變。

換句話說，教育功用只能使天賦的才能充分地發(fā)展，而不能在天賦的才能之外使之成功，這正如園藝家種植種子只能使所種的種子充分生長，而不能在這種子充分生長之外使之增加。

無論在哪一方面成功的人，都要努力。如果非常懶惰，而想成功，正如希望蘋果落在自己嘴里，一樣的不可能。

這命不是一般迷信的命，就是機會，也可以說是環(huán)境。如一個人有天賦才能，并且肯十分努力，但卻仍需遇巧了機會。如果沒有機會，雖然有天資、肯努力，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提到機會環(huán)境，常會有人說我們可以創(chuàng)造環(huán)境，爭取機會，這當然是不錯的。不過，創(chuàng)造環(huán)境，爭取機會，卻包括在努力之中，而這里所說的機會，乃指一人之力所不能辦到的而言。

以上所說的三種因素，可以自中國舊日術(shù)語用一個字來代表一下：天資可以用“才”字來代表，努力可以用“力”字代表，機會可以用“命”字代表。一個人要在某方面獲得成功，必得需有相當?shù)牟拧⒘εc命。

一提到命，恐怕會有誤解。因為談到命的時候太多，例如街頭算命擺卦攤的談命，旅館住的大哲學家談命，而這里所提到的命，卻與他們都不相同。在這里所提到的命，乃是中國儒家所談之命，是與一般世俗所說的命不同的。

一般世俗所談的命，是天定的，就是我們?nèi)嗽谏氨愣ㄏ铝艘簧募獌吹湼??？聪嗨阖钥梢灾廊说囊簧獌吹湼?，我從來就不相信。?jù)我看，這些都是中古時代的迷信，無論是在哲學上或是在科學上都是不合理的。

孔子、孟子所講的命，并不是這個意思，儒家所講的命，乃指人在一生之中所遭遇到的宇宙之事變，而且又非一人之力所可奈何的。再重述一下，創(chuàng)造環(huán)境，爭取機會是屬于努力那方面。與這里命無關，不用再多論。

我們?nèi)嗽谝簧锌倳庥龅椒且粋€人力量所能左右與改變的宇宙之事變。比如說，民國二十六年直到三十四年的事變，經(jīng)過八年間的“抗戰(zhàn)”，我們才獲得最后的勝利。日本人來侵略我們，我們不得已起而“抗戰(zhàn)”。

這些非以一人之力所能改變的。更如現(xiàn)在世界戰(zhàn)爭雖然已經(jīng)解決，然而仍有許多問題相繼發(fā)生著。為什么我們生在這么個時代？為什么不晚生若干年，生在未來的大同世界中？此乃命。

說起命來，我們活這么大而不曾死了，命就算相當?shù)暮?。我們要知道人死的機會太多了，在母胎中，也許小產(chǎn)未出世就死去，這個人能成功不？

以下我們討論才、力、命三者配合是否應該相等。這回答卻是不應相等，也不能相等，而是以成功的種類不同而每種成分各有不同。成功的種數(shù)不外有三：

一、學問方面：有所發(fā)明與創(chuàng)作，如大文學家、大藝術(shù)家、大科學家等等；

二、事業(yè)方面：如大政治家、大軍事家、大事業(yè)家等等；

三、道德方面：在道德上成為完人，如古之所謂圣賢。

以上列舉的三方面，以從前的話來講，也就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學問方面的成功是立言，事業(yè)的成功是立功，道德方面的成功是立德。

因為這三種成功的性質(zhì)的不同，所以配合的成分也就有了多寡。大致說來，學問方面“才”占成分多，事業(yè)方面“命”占成分多，而道德方面則是“力”占成分多。

學問方面，天才成分占的多。有無發(fā)明與創(chuàng)作是不只以得多少分數(shù)，幾年畢業(yè)所能達成的。而且，沒有天才，就是怎么用功，也是無濟于事。尤其藝術(shù)方面，更是如此。

所謂“嗜有別常，詩有別才”。有些人致力于作詩，并作到十分的努力，然而他作出詩來，盡管合乎平仄，可是不是詩，那么，他就是沒有詩的天資，但也許他在其他方面可以成功的。

事業(yè)方面，機會成分占得多。做學問，一人可以做到不需要別的人來幫助，而且做學問到很高深的時候，別人也幫不上忙。

孔子作《春秋》，他的弟子們都幫不上忙；李白、杜甫作詩，也沒有人能夠給他們幫忙；我們更不能幫助那些科學家來發(fā)明。這大都需要他自己去做的。然而，在事業(yè)方面，并非一人之力所能達成：

一、需要有許多人幫忙合作。如大政治家治政、大軍事家用兵等；

二、需要與別人競爭。如打仗有敵手、民主國家競選總統(tǒng)，需要有對手。

總結(jié)一句話，還是事業(yè)方面成功，并非一人之力所能達成。如做一件事，需有多人幫忙，幫助他努力爭取，同時，需要對手比他差，才能成功。

有時他成，可是遇到的對手比他更成，那時只好失??；有時他不成，可是遇到的對手比他還不成，那時他也能成功。我們從歷史上來看，例子很多。比如項羽能力大，偏偏遇到的對手劉邦比他還高明，所以他只好失敗。

我們看看《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時不利兮”，他毫無辦法。有些庸才，偏偏成功，史冊上很多，不勝枚舉。

現(xiàn)在讓我提一個故事，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有這么一段記載：有一個棋迷，有時贏，有時輸。一天他遇到神仙，便問下棋有無必贏之法。神仙說是沒有必贏之法，卻有必不輸之法。

棋迷覺得能有必不輸之法，倒也不錯，便請教此法。神仙回答說：“不下棋，就必不輸?！边@個故事講得很有道理。一切事都是可以成功，可以失敗，怕失敗就不要做。

自己棋高明，難免遇到比自己更高明的對手，則難免失?。蛔约浩宄?，也許遇上比自己棋還臭，臭而不可聞的對手，這時便也可成功。其他事業(yè)也是如此。

道德方面，努力成分占的多。只要努力，不需要天才，不需要機會，只靠大步努力便能在道德方面成為完人。

這是什么道理呢？也就是為圣為賢需如何？很簡單，只有“盡倫”。所謂“倫”即人與人的關系，從前有“五倫”：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F(xiàn)在不限定“五倫”。

不過人與人的關系卻是永遠存在，所謂君有君道，臣有臣道，也就是每個人都有他所應做的事。做到盡善盡美，如果以新的話來講，就是每個人應站在他的崗位上，做他應做的事。所以名詞新舊沒有什么關系，只要意思不舊即可。我們不能為名詞所欺騙。

有許多人喜歡新名詞，聽到舊名詞君盡君道、臣盡臣道等，立刻表示不贊成。若有人以同樣意思，改換新名詞，拍案大聲說：“每個人應該站在他的崗位上，做他應做的事?！庇谑撬愀吒吲d興地表示贊成了。

道德方面的成功，并不需要做與眾不同的事。而且，“才”可高可低，高可做大事，低可做小事，不論他才之高低，他只要在他的崗位上做到盡善盡美，就是圣賢。

所以道德方面的成功，不一定要在社會上占什么高位置，正如唱戲好壞，并不以所扮角色的地位高低作轉(zhuǎn)移。例如梅蘭芳，并不需扮皇后，當丫環(huán)也是一樣。

再者，道德方面的成功也與所做的事的成功失敗無關。道德行為與所做之事乃兩回事，個人所做之事不影響道德行為的成功。如文天祥、史可法所做的事雖然完全失敗，但他們道德行為的價值是完全成功的。

更進一步來說，文天祥、史可法如果成功，固然是好，但所做的事成功，對他們道德行為價值并不增加，仍不過是忠臣；同時，他們失敗，對他們道德行為價值也不減少，仍不失為忠臣。

因此道德方面的成功不必十分靠天才，也不十分靠機會，只看努力的程度如何；努力做便成功，不努力做便不成功。這種超越天才與機會的性質(zhì)，“人皆可以為堯舜”，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們不能說，“人皆可以為李杜”或“人皆可以為劉邦、唐太宗”。

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劃分，實際上乃為講解方便，其實立德非另外一事，因為立德是每個人做其應做之事。

然立言的人在立言之時，可以立德；立功的人在立功之時，也可以立德，每個人隨時隨地都可立德。

所以教育家鼓勵人最有把握就是“人皆可以為堯舜”，因此立德與立言、立功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