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我們家有18個兄弟姐妹。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怎么我爸爸媽媽那么會生？其實(shí)，我的父親有兩個哥哥，在日據(jù)時代他們?nèi)值芏急徽{(diào)去打仗，結(jié)果只有我父親一個人回來了。他的兩個哥哥那時候已經(jīng)有13個小孩，我父親又生了5個，所以變成18個小孩。

小的時候，我從來沒有一天吃飽過。印象最深的事情，是每次要吃飯的時候，我父親會拿出18個碗，形狀都不一樣，因?yàn)猷l(xiāng)下人沒有整套的碗。他在每一個碗里添一點(diǎn)點(diǎn)食物，添完以后，會用很莊嚴(yán)的聲音說：“來，大家來吃飯?！钡牵覀兌似痫垇聿粫R上吃，吐一口唾沫進(jìn)去拌一拌，這樣才安心，因?yàn)楦绺缃憬銈円矎膩矶汲圆伙?，都是盯著別人的飯碗在看。我就是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的。

然而，你的環(huán)境并不能決定你的未來，只有你的志向才決定你的未來。雖然我小時候那么窮，可是我8歲的時候就立志將來要當(dāng)一個成功的、杰出的、偉大的作家，我每天都這樣鼓舞自己。

有一天，我的父親問我長大以后要干什么，我說要當(dāng)作家。他說作家是干什么的，我說作家就是坐下來，寫文章寄出去，人家就會把錢寄來。我爸爸很生氣，當(dāng)場給我一巴掌，說：“傻孩子，這個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如果有那么好的事情，我自己就先去干了，不會輪到你！”在我居住的地方，幾百年來也沒有出過一個作家，一個小孩突然想要當(dāng)一個作家，沒有人認(rèn)為他會成功。

唯一了解我的是我的母親。她一直相信我會成為一個作家，所以她很關(guān)心我的寫作事業(yè)。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蹲在那個拜祖先的桌子前寫作，我母親不時進(jìn)來給我倒水。有一次她問我：我看你整天都在寫，你是在寫辛酸的事還是在寫趣味的故事？我說都寫一點(diǎn)，我母親就說：辛酸的少寫一點(diǎn)，趣味的多寫一點(diǎn)。這影響了我后來的寫作，我寫的都是非常優(yōu)美的文章，讀我的文章沒有負(fù)擔(dān)。

我的另一個夢想，是希望長大以后有一天去環(huán)游世界。大人也覺得這不可能，因?yàn)槲壹疫B買車票到隔壁的村莊都沒有錢。有一天我考試得了第一名，老師送給我一本世界地圖。那天正輪到我給家里的人燒熱水洗澡，我就蹲在鍋爐前面，一邊燒水一邊看世界地圖。一打開，是埃及的地圖，埃及有尼羅河、亞斯文水壩、金字塔，多么浪漫的地方。正當(dāng)我沉醉其中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人打開浴室的門沖了出來，是我的爸爸，他身上只披了一條毛巾，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看埃及地圖，他就過來給我一巴掌，“火都熄了，還看什么地圖！”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過頭來對我說：我用我的生命保證，你這一輩子絕對不可能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我一邊燒火一邊流眼淚，我對自己說，我長大以后一定要去埃及。

后來，在我20多歲的時候，離開臺灣，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埃及。那一天，我跑到金字塔前面，寫信給我的爸爸：記得小時候，你曾經(jīng)打我一巴掌，說我這輩子絕對不可能來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現(xiàn)在我就坐在埃及的金字塔下給你寫信。這張明信片寄到臺灣后，聽我媽媽的轉(zhuǎn)述，爸爸一邊看明信片一邊說：這是哪一巴掌打的，一巴掌打到埃及去了。

我的第三個愿望，是希望找到一個身心靈都相契的伴侶。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因?yàn)槌跻坏臅r候，有一天我和7個同學(xué)一起去戲院看了一部電影《羅馬假日》，里面的女主角是奧黛麗·赫本，她長得真美，又優(yōu)雅又有氣質(zhì)。看完電影，我們8個人站在戲院前，手牽手發(fā)誓，將來長大后一定要娶一個“奧黛麗·赫本”做妻子。幾十年以后，有一次我們在鄉(xiāng)下舉辦同學(xué)會，大家都帶自己的太太來參加，我放眼望去，只有一個人的太太長得像奧黛麗·赫本，那就是我太太。所以，在你人生剛剛萌芽的時候，你的堅(jiān)持是非常重要的，這種堅(jiān)持可以決定你的方向，決定你要往哪里走。

其實(shí)，貧窮沒有關(guān)系，窮人有很多寶藏是有錢人所沒有的。第一，窮人每天都睡得著。這個世界上很多有錢人晚上要吃安眠藥才睡得著，而窮人不僅在床上，甚至木板上、泥土地上，一躺下就睡著了。第二，每一餐飯都吃得下，因?yàn)闆]有什么可挑剔的。第三，不怕人生的轉(zhuǎn)彎。因?yàn)槭菑姆浅８F的環(huán)境里出來，所以當(dāng)你做人生選擇的時候，大不了就是再回到從前。第四，處處無家處處家。你看起來好像沒有地方可以住，其實(shí)到處都是你的家。我喜歡爬山，爬到山頂上從山上看下來，看到臺北最繁華的地方，到處是屹立的大樓，我就很感慨：有錢人的家鄉(xiāng)在哪里？在百貨公司，在超級豪宅，在摩天大樓里。窮人的家鄉(xiāng)在哪里？在天空，在遠(yuǎn)方，在森林，在河海交界的地方。所以，你也就沒有什么可畏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