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宮廷斗爭從來不缺乏陰謀與陽謀,萬歷四十三年五月初四的紫禁城中,森森然的宮廷院落、靜悄悄的狹巷窄道,色彩妖艷的雕欄畫棟,以及傍晚那一輪血紅殘陽,仿佛都在對人們低聲訴說著這里剛剛發(fā)生的一幕:東宮太子朱常洛,就在一個時辰之前,差點被一個瘋漢用木棒打死了! 談藝從今天開始,計劃用三篇文章來為讀者詳細解讀晚明三大奇案之梃擊案、紅丸案及移宮案。這三件案子均與明光宗朱常洛有關(guān),梃擊案發(fā)生在朱常洛登基之前,紅丸案發(fā)生在朱常洛在位期間,而移宮案則發(fā)生在朱常洛死亡之后。這三件從表面上看是并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個案,卻共同折射出了晚明王朝皇室、宦官與文官之間那險象環(huán)生,波譎云詭的惡斗悖論,大明帝國那曾經(jīng)的如日中天也在這場三方你死我活的角斗中漸漸沉淪,最終消失在歷史的周期律當中。 梃擊案發(fā)生的時代背景梃擊案的受害者朱常洛,他的父親乃是大名鼎鼎的萬歷皇帝,這個歷史上褒貶不一極具爭議的明朝皇帝,在位時間長達四十八年,而其中又有三十多年的時間不上朝。在萬歷當政期間,明帝國的國力因首輔張居主導的國家全面化改革而達到了巔峰,卻又因為這一期間連續(xù)對外發(fā)動了五次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而元氣大傷,萬歷晚期的明帝國,已經(jīng)漸漸現(xiàn)出了敗落的頹像。 
參考圖 梃擊案就發(fā)生在萬歷皇帝執(zhí)政的晚年,也是他在選擇繼承人問題上與官僚們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梃擊案的發(fā)生,終于讓皇位繼承權(quán)的歸屬問題得到了圓滿解決,最大的受益者竟然就是受害人朱常洛。這起戲劇化案件的發(fā)生過程以及之后所造成的影響,至今仍然令人匪夷所思。原本惶惶不可終日的傀儡太子朱常洛,因此案終于逆襲上位。而傳說中的幕后黑手,紅極一時的鄭貴妃集團卻也為此被擠出了核心權(quán)力圈,暫時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自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死后,萬歷曾一度打算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將自己打造成一個供萬世景仰的千古明君。不過,俗話說得好:想要做事,先得有權(quán)。沒權(quán)誰搭理你呢?為此,萬歷皇帝不遺余力的打壓張居正生前的政治主張和勢力,清洗各種不服自己的異見分子。用這個行動來告訴群臣,張居正時代已經(jīng)過去,我朱翊鈞(萬歷)又回來了。 然而當時的情勢似乎并沒有順著萬歷皇帝的思路發(fā)展下去。嗅覺敏銳的文官們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抓住萬歷皇帝打算廢長立幼,違背傳統(tǒng)的痛腳,借此機會向萬歷皇帝示威,內(nèi)閣首輔申時行帶頭發(fā)難,緊跟而來的戶科給事中姜應(yīng)麟、吏部驗封司員外郎沈璟、刑部山西司主事孫如法、御史孫維城、楊紹程也咋咋呼呼跳出來響應(yīng)。從表面上來看,張居正死后的“國本之爭”事件是圍繞皇位繼承權(quán)展開的,但從本質(zhì)上來說,萬歷皇帝親政,打算重新控制文官政府的行為激發(fā)了官僚集團的抵觸情緒,“國本之爭”事件只是皇帝與官員之間用來爭奪具體行政權(quán)力的一塊遮羞布罷了。 從公元1590年算起,到公元1615年梃擊案發(fā)生為止,圍繞“國本之爭”除了兩大主角,皇帝和官僚集團以外,還有第三方勢力從中作梗,那就是以鄭貴妃為代言人的宦官內(nèi)廷勢力。他們支持萬歷將福王朱常洵立為正式儲君的做法其實在法理上并無不可。畢竟準太子朱常洛出身較低,并不是萬歷的嫡長子。而福王朱常洵的母親是貴妃身份,子憑母貴的福王朱常洵在出身上是有比較明顯優(yōu)勢的,更何況明朝的祖訓中并沒有明確一定要讓長子繼位皇帝的規(guī)定。如果萬歷真要和群臣死磕下去,其實也不是沒有勝算的。 但萬歷皇帝顯然沒有打算和宦官內(nèi)廷達成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而是將自己從內(nèi)廷與外廷兩方勢力的膠著纏斗中脫身而出,開始了自己三十多年消極怠工的皇帝生涯。萬歷的這種做法一方面是打算讓自己在內(nèi)廷和外廷勢力面前留有一定的余地以供之后的轉(zhuǎn)圜,另外也是希望內(nèi)廷和外廷在彼此的消耗中能抬高自己的身價,從而為親政(掌握最高權(quán)力的實際行使權(quán))找到更好的機會。 
張居正 但萬歷的這個策略又一次失敗了,到了萬歷末期,政治腐敗程度已經(jīng)無以復加,社會矛盾愈演愈烈。內(nèi)廷和外廷因為失去了皇帝的制約,彼此之間不斷擴充著各自的勢力,那個坐山觀虎斗的萬歷皇帝似乎要永遠坐在觀眾席上了。而就在這個關(guān)鍵節(jié)點上,梃擊案發(fā)生了。 梃擊案的“幕后兇手”似乎就是鄭貴妃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曾立下過這樣一個規(guī)矩:凡是地方官員無法給出合理裁決的案件,當事人無論身份高低,無論案情大小都有權(quán)直接向皇帝遞交訴狀,皇帝有義務(wù)協(xié)助當事人重新審理案情。這個看似滿滿正能量的規(guī)矩卻差點害死了他的第十一代小孫孫朱常洛,因為那個拿木棒打算行刺朱常洛的人,就是因為誤燒了人家的柴火堆,又對地方官的判罰不服才有機會來到京城的。 梃擊案的過程大致如下:申時(下午三時到五時),張差等人在太監(jiān)劉成的帶領(lǐng)下,從厚載門進入皇城,之后張差一人再從東華門進入宮城。酉時(下午五時到七時),張差闖進了太子朱常洛所居住的慈慶宮,慈慶宮的守衛(wèi)十分松散,“蓋東宮侍衛(wèi)落落,宮門僅老閹二,儀門虛無人,殿上才七八人”,守門的兩個太監(jiān)“一年七十余,一年六十余”。張差乘此機會,“手執(zhí)棗棍一根,將守門李襤打傷在地,又打前殿檐下”,內(nèi)侍韓本用見此大聲呼救,宮人們聽到呼救聲急忙趕出,一太監(jiān)藏在左門后,一太監(jiān)從后面試圖抓住兇器,張差最終因寡不敵眾被抓獲“,被韓本用等拏住,交與東華門指揮朱雄。史料來源:《國榷·卷82神宗萬歷四十三年五月己酉》、《先拔志始卷上.萬歷起天啟四年止》、《萬歷邸鈔》。 
紅色為張差進宮路線 審理梃擊案的過程同樣一波三折,初審官是巡皇城御史劉廷元,他用:按其跡若涉風魔,稽其貌的是黯猾”的話來給張差定性。大概意思就是說,從犯罪嫌疑人張差的行為言語中能看出,此人極有可能是個瘋子,但我從他的表情里似乎發(fā)現(xiàn)此人還有什么不能言說的隱情。劉廷元這種模棱兩可的說辭顯然沒有讓三法司滿意,群臣紛紛要求再次重新審理該案,五月初十日,刑部山東司郎中胡士相、刑部山東司員外郎趙會楨、刑部山西司員外勞永嘉、刑部郎中岳駿聲等人聯(lián)合審理該案,審訊結(jié)果仍然是以劉廷元的犯罪嫌疑人張差患有風魔一說為最終定論,而從旁協(xié)助審理此案的王之寀對此頗有疑慮,他認為,劉廷元和胡士相、勞永嘉都是浙江人,胡士相和劉廷元還是姻親關(guān)系,這樣的判決很可能另有偏私,于是王之寀打算私審張差。 從當時的史料記載來看,王之寀餓了張差大概三天的時間,最后利用張差饑餓難忍的狀態(tài)作為審案的突破口,終于查明了該案的“真相”,《明史·王之寀傳》如下記載了張差的口供:“小名張五兒,有馬三舅、李外父令隨不知姓名一老公(宦官),說事成與汝地幾畝。比至京,入不知街道大宅子。一老公(宦官)飯我云:汝先沖一遭,遇人輒打死,死了我們救汝。畀我棗木棍,導我由后宰門直至宮門上,擊門者墮地。老公多,遂被執(zhí)?!?/p> 當王之寀拿到張差的這一供詞后,并沒有直接向上級匯報,而是準備等到五月十二日刑部會審之時當眾公布出來,果然,刑部當天的會審仍然是按照劉廷元的風魔說來給案件定性。當會審官員準備將審理結(jié)果呈送大理寺的時候,王之寀果斷將自己私審的張差口供拿了出來,這一舉動當時立即引起了主審官員的極大震動,出乎意料的是,幾乎所有主審官元一致打壓王之寀的那份私審口供,除了刑部主事陸夢龍和王之寀意外,其他官員均不再支持再審張差,仍然按風魔說結(jié)案。 后經(jīng)陸夢龍和王之寀的一力堅持,該案再次重申,但這次重申的過程卻是怪態(tài)百出。另外一名主審官勞永嘉拉住陸夢龍的手臂懇求道:今不得已而訊,止問二內(nèi)官(宦官)及馬、李二確名四語之外,若更問一語不記”。大意就是,希望陸夢龍只記錄兩個教唆張差的宦官及馬、李二人的姓名即可,其他一律不能記錄成書。在審理過程中,陸夢龍要求衙吏上夾棍,竟然“無應(yīng)者,再四怒呼乃具”。可見辦案阻力之大。 
參考圖 審訊過程中,當張差供出:“有大老公(宦官、以下不再備注)龐公,小老公劉公,……好老公用金壺一、銀壺一豢我三年矣(預謀已久)!”陸夢龍趕緊追問:“二老公何名”,還未等張差回答,勞永嘉與胡士相二人急忙打斷:“渠必不識,不必問,不必問”,當張差說出“打小爺”的時候,勞、胡等人“急擁坐而起,搖手呼苦,云:“此不可問矣!”會審再次中斷。不過,案件審到這個份上,龐寶、劉成這兩個鄭貴妃身邊的親信顯然已經(jīng)成為了最大的嫌疑人。矛頭已經(jīng)直指鄭貴妃了。 梃擊案的真兇真的就是鄭貴妃?果不其然,五月二十二日審訊出了“馬三舅的名馬三道,李外父的名李守才,騎馬老公公龐保,住薊州黃花山修鐵瓦殿……”,張差在逼問之下不得不如實招供:“劉公,我說了劉成罷。龐保約劉成在玉皇殿商量,說:“打上宮去,撞一個打殺一個,打殺了小爺,吃也有你的,穿也有你的?!睆埐钸€惋惜的說到“小爺(皇太子)洪福大了”! 審訊結(jié)果一出,舉國嘩然。當下百官紛紛上書給萬歷皇帝,要求嚴辦鄭貴妃一黨。連之前主張風魔說的劉廷元、胡士相、勞永嘉都改了口風,但萬歷對此置之不理。我們不妨再次冷靜地重新梳理一遍當時的局勢,看看萬歷皇帝不搭理嚴懲鄭貴妃的理由是什么? 首先,堅持重申該案并取得鄭貴妃一黨參與該案證詞的主要審訊官員是陸夢龍和王之寀,這兩個人是東林黨。而劉廷元、胡士相、勞永嘉等人是非東林黨人。鄭貴妃和宦官內(nèi)廷又有著千絲萬縷的利益糾葛。這起案子,早已經(jīng)脫離了刑事案件的范疇,上升到了政治斗爭的角逐中去了。我們再來看看這件案子最終審訊結(jié)果是不是還有疑點呢?最大的疑點應(yīng)該是張差這個受人指使的普通低級殺手,怎么會連龐寶、劉成這樣高等級人物姓名都知道。鄭貴妃身邊的親信難道連買兇殺人最起碼的常識都不知道嗎?他們會傻到把自己的真實姓名透露給張差,而且張差的這次行動九死一生,肯定是要被抓住審訊的。 第二,鄭貴妃和宦官集團如果真的想刺殺太子,決然不會傻到讓一個莽漢拿著木棍去執(zhí)行這個計劃,不但是造成的動靜太大,過于礙眼,木棍本身的殺傷力也值得商榷。憑借鄭貴妃和宦官的勢力,以下毒,人為造成其他意外的手段去刺殺太子應(yīng)該不是難事,而且這種做法容易洗脫自己的罪責,可以全身而退。 
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 因此,王之寀與陸夢龍審訊張差的供詞仍然存有疑點,這份供詞極有可能是東林黨人暗中操作得來的。而非東林黨人的見風使舵除了讓人不齒他們的品德之外,還透露了這樣一個信息,朝廷中的非東林黨人并沒有與鄭貴妃的宦官集團形成牢固的戰(zhàn)略同盟關(guān)系,鄭貴妃的勢力仍然限于內(nèi)廷。在這場政治斗爭中,鄭貴妃的宦官集團再一次敗于外廷官僚集團,而神宗皇帝的處理方式讓我們更加大跌眼鏡。他又一次置身事外,并把這個鍋甩給了自己的親兒子—朱常洛。 受害者朱常洛有沒有嫌疑有部分學者認為,朱常洛可能是自導自演了這場梃擊案鬧劇,以此來扳倒鄭貴妃和朱常洵。因為誰都知道,用木棍去行刺太子并能圓滿完成任務(wù)的機會實在是太渺茫了。而且有史料記載: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初四日午時(大概是上午11點到下午1點左右的樣子),慈慶宮前殿書案自東之西不脛而走,皇太子有戒心,遂入禮佛。史料來源《陸夢龍.梃擊始末》。 也就是說,朱常洛在這次梃擊案發(fā)之前的4個小時恰好不在宮中,后來大臣們一致認為這是祖宗顯靈,保佑了朱常洛。那么朱常洛有沒有可能主導策劃了這起案件呢?談藝認為可能性不大,正如上文所說,這場由刑事案件引發(fā)的政治沖突,背后所涉及的兩方力量都只是為了謀求各自的實際利益,朱常洛這個被萬歷冷落了幾十年的太子,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活在清冷的慈慶宮里,最擔心的事情就是怕被牽扯到雙方的斗爭中去。無論是榮寵集于一身的鄭貴妃,還是滿口道德仁義的東林黨,朱常洛只有招架之功,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說的現(xiàn)實一點就是,朱常洛只想本本分分,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得過且過。 萬歷皇帝為此也特意考驗了自己親兒子一把,他讓自己的愛妃鄭貴妃向朱常洛跪拜認罪,而朱常洛也回拜了鄭貴妃?!度罅x錄》記載,上(萬歷)見王之寀疏心動, 于宮中召皇太子令鄭貴妃叩首謝罪,且(鄭貴妃)曰: 凡子仗小爺看顧, , 皇太子亦叩首, 曰:還仗娘娘看顧。且拜且泣, 上(萬歷)亦為之掩涕?!睹魇贰ぞ硪话偈摹酚涊d,貴妃聞之, 對帝泣, 帝曰:“外廷語不易解,若須自求太子。貴妃向太子號訴。貴妃拜, 太子亦拜“。 
明光宗朱常洛 史料上的這兩條記載很有意思,因為這三個人都哭了。但這三個人的眼淚卻各有各的味道,朱常洛或許是無奈而哭,萬貴妃則是驚嚇而哭,那萬歷的眼淚又是為何而流的呢? 萬歷皇帝的眼淚,誰才是幕后策劃者?因為“國本之爭”而消極怠政的萬歷皇帝,讓整個國家在二十幾年里幾乎處于停擺狀態(tài)。各種問題矛盾此起彼伏,國家岌岌可危。面對這樣的一個狀態(tài),作為皇帝的萬歷,心里自然也是著急萬分。畢竟他已經(jīng)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了,心智已經(jīng)足夠成熟。第二,自己年事已高,皇帝的位子早晚要留給自己的兒子,不管是大兒子還是小兒子,畢竟都是自己的親兒子。退一萬步來說,只要是自己的兒子能當皇帝,哪個當不都一樣嗎?但如果依然是這個僵局,自己好面子又不肯向大臣服軟,那么他死之后,會不會爆發(fā)更大的動亂,官員們乘機拉攏結(jié)派利用兩個皇子骨肉相殘來謀利呢? 
萬歷皇帝 萬歷皇帝的計劃可能是這樣的:找個人去假裝行刺太子,然后把輿論的壓力引到鄭貴妃的身上,他作為一個裁決者,在大臣面前就能順理成章的維護朱常洛,把他正式扶到太子的寶座上去。這樣的做法不僅讓他的皇帝面子得到了軟著陸,大臣們也可以借坡下驢,大家皆大歡喜。那么有人會問,為什么萬歷不找個人去假裝行刺鄭貴妃的兒子呢?這樣不就能徹底把朱常洛踩到泥里,永世不得翻身了嗎?但這樣做還有一個巨大的風險,朱常洛背后沒有任何勢力的支持,一旦自己死去,朱常洛必定會遭到鄭貴妃的殘酷迫害。眾大臣也會對這個做法產(chǎn)生質(zhì)疑,畢竟無權(quán)無勢的朱常洛怎么有這么大的膽子和能力去買兇刺殺鄭貴妃的兒子呢? 結(jié)語 有關(guān)梃擊案的分析,只是我個人的觀點,其中不乏錯誤之處。加之對當時史料的搜集分析存在一定的疏漏,因此,本文只作為對明史感興趣的讀者一點參考意見,并不能作為當時整個案件的唯一解釋。希望大家對此予以理解!其實,梃擊案的發(fā)生本身就極具戲劇化,而且一件謀殺太子的案件最后竟然草草收場,所牽扯到的人也非常的少。這與以往各朝各代皇帝的行事風格十分不同,內(nèi)在的原因當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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