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事與品鑒 盛光偉能金石書畫,亦能撫古琴;但他主要以篆刻書法著稱于世,自評其篆刻第一,書第二,畫則多屬文人遣興之作。他于古琴,能彈奏,精賞會。日記中有關(guān)他從事篆刻書畫及撫琴的活動記載并不多,但可以大致了解他的臨池情況以及對所擅長的藝事的一些見解。這些見解大都精辟,直到現(xiàn)在還可以給我們啟迪。 光緒三十年(1904年),他曾輯《退補齋印譜》三冊;還輯有《心香室印存》四冊,收入1910―1920年間的作品;另有《壺道人印存》七冊,收入歷年所鐫印,共計一千二百三十二方。從癸酉和乙亥日記看,他刻印不多。他在乙亥年所訂書潤,沒有刻印潤格,看來他在這前后已不為人刻??;但也不是絕對不刻。丙子七月二十一日記“刻石印一方(袁如駿印),大費目力”;二十四日記“刻石章一方(筱如),并修牙章一方(袁印如駿)”。其時他刻印較少,應(yīng)是目力不濟之故。大概因袁是軍界人士,故不得不勉為其難為刻三印。 盛光偉的曾祖盛世綺于清嘉慶為四川隆昌縣令,后擢直隸順天府涿州知州,精鐵線篆,曾書《隆昌縣城碑記》,今其碑尚存。盛光偉致康侯侄函稱“承四世家學(xué)”,當自其曾祖盛世綺始。其父盛樾精篆刻??梢娛⒐鈧ブL于篆刻及篆書,其家學(xué)淵源十分深厚。其篆刻多取鐘鼎磚瓦奇文古字入印,蘊藉沉厚,不墮怪誕。日記中偶有對當時印人的看法,可以看出他的印學(xué)主張。 丙子四月二十三日記:“韓鶴卿來,以齊白石印譜二本見示。純祖漢印中鑿印一派,’專尚生辣,誤盡后學(xué),足見亂世種種文化,不尚正軌,殆運會使然歟!”對齊白石印風基本上持否定態(tài)度。五月十一日記“得袁朗如函,云已見齊白石之作品,皆性靈一派也”。性靈一派,實指突出個性,不守成法。這一評價,與盛光偉相近,故錄入日記。五月十三日記:“得楊鵬升寄來印譜四本,三十七卷至四十卷,每卷不過二十方,多有邊款。每卷定價十二元。蓋齊白石一派而力量不及齊。署名曰‘三萬石印園’。如此作品頃刻能成數(shù)印,無怪多至三萬方。此風一開以后,無人不可作印,無人不可刊行印譜,亦猶以白話為作文,以長短語俗語作詩,是蓋氣運所趨,一切文化以至政教風俗動作云為,無一不趨于新,無一不戾于古,非一二人所能挽救也,可哀之至。”齊白石刻印,不僅廣泛取法漢印,還取法三公山碑和天發(fā)神讖碑,能自創(chuàng)一格,其藝術(shù)成就已為舉世公認。盛光偉以齊白石印“專尚生辣,不尚正軌”,耽心這種印風會“誤盡后學(xué)”。這表現(xiàn)了盛光偉印學(xué)思想保守的一面。但另一方面,盛光偉指出學(xué)齊者“頃刻能成數(shù)印”,實際上認為這種風格容易形成流弊,過于荒率,或至取消篆刻的藝術(shù)性。反觀現(xiàn)在的流行印風,無一不以生辣荒率為時尚,形成流弊。這種流行印風并非一定是學(xué)齊所致,卻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盛光偉在數(shù)十年前的擔憂。 盛光偉于書法篆隸真行皆精,其篆書取法秦漢碑;隸書宗漢;正書學(xué)唐,但于《瘞鶴銘》等六朝書得力甚多;行書學(xué)蘇,亦取法清代何?j叟、劉石庵,皆能恪守古法而自有新意。這三本日記中,也記載他臨寫了何種碑帖,如丙子七月十六日記“寫瑯邪刻石一通于鈔本”,十一月二十四日記“寫石鼓文二篇”,十二月二十四日記“臨繹山碑”,十一月二十九日記“臨虢季子白盤一通”,這為我們了解盛光偉書法淵源提供了可靠依據(jù)??吹贸鰜恚麕缀跏敲咳毡貢?,除了應(yīng)人之請而作書畫外,幾乎都在作日課。他若因故不寫字,必在日記里有記錄。如癸酉九月二十七日記“手冷未寫字”,丙子閏三月十一日記因病“未工作”,十二日記“腰痛未工作”。若無朋友來訪或家庭事務(wù)需要處理,他都要工作,包括應(yīng)人之請作書畫和臨池日課。 日記中常見康侯之名??岛顬槭⒐鈧ラL兄之次子,曾任24軍軍需,自號小壺,常向盛光偉請教篆法及治印。盛光偉曾在庚寅(1950年)致康侯數(shù)函,談作篆與治印。此年署花朝日一函大略云:“石泉一章平正而無意味(即是太光之故)。但越?`石極可恨,總刻不出精神也?;张申栁倪吪c字同樣粗細,即為合格。姑為另寫墨模一紙,以備研究。至于習(xí)篆,能長寫小篆(即泰山碑之類),很好。偶爾一臨鼎文,日久自有進境?!卑嗽铝找缓疲骸皩懽藤F平勻,既貴平勻,又貴生辣,然此功甚不易到。我近年方有生辣之筆,惜已太晚無進步矣。吾侄所臨散盤銘增加奇險之氣,火候到時,自能出色?!币缓从洉r間,略云:“篆字有秘訣二句:小篆要正而奇,鐘鼎要奇而正。此次寄來四篇,小篆二篇手已漸穩(wěn),結(jié)構(gòu)亦不錯,惜筆畫太細耳。鐘鼎二篇,用筆不錯,惟結(jié)構(gòu)太整齊,所以覺得不像鼎文筆意耳。當細心研究秘訣,再看鐘鼎拓片,自有進境?!倍寥找缓疲骸胺矊懽?,通篇不必一樣大小,總要每一字精神團結(jié),自然分開合攏,均看不敗。鐘鼎文尤不宜太勻,然又須通篇貫氣,故近代少名家耳。”十一月二十三日函云:“……所以難于揣摩間架也,以后仍宜先定界格,然后落筆,方能分別何體篆字,用何體間架,自無淆混之弊矣?!边@些見解既切合康侯治印習(xí)篆的具體情況,又指出治印習(xí)篆的一般規(guī)律,是其多年來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值得揣摩尋味。庚寅日記七月七日,九月二十六日,八月一日、二十六日,十一月五日,都記載了康侯到其舍問治印及篆法的情況。其時成都解放已近一年,各項運動正在醞釀,而叔侄仍討論藝事不輟,足見藝術(shù)之移人情性。盛光偉子侄輩中,除了康侯外,幺女馀澤(字慕縈)能承其書學(xué),少有書名。她的書法筆意蘊藉而頗見骨力,能得其父之神。據(jù)說她有時為盛光偉代筆,其家屬還保存了她的作品。 盛光偉以書名世,但也能畫山水,有時也作畫以應(yīng)人之請。如丙子閏三月二十一日記“畫山水一幅,未就”。五月初二記“楊伯永來,……又以包弼臣山水屏四幅借我臨摹”。五月二十一日記龔圣羽“以本地潮扇一柄乞畫”。(龔圣羽在《吳虞日記》中出現(xiàn)過,1930年8月28日當時的成都大學(xué)擬“請龔圣羽任昆曲”,大約是戲劇界人士。)六月十三日記“畫溫光熹折扇并龔圣羽潮扇”。(溫光熹是當時一名佛教徒,居士。)十月二十二日記“起橫披畫稿一幅”。丙子年記求畫及作畫就是這幾條。這年七月十四日還記下對馮灌父畫作的看法:“遂仲來取黃秋俠十言篆聯(lián),并以廣漢人馮灌父所畫仿馬遠山水一幅,尚有古意。北宋畫難脫匠氣,此君能書能刻,故自不凡?!痹u價甚高。 前面談到,盛光偉與律和琴社的袁朗如有交往,這是由于他也善于操琴之故。律和琴社是西蜀派的重要團體。盛光偉因行動不便,故未參加其活動。從日記看,他可能有較長時間未能操琴,其所蓄明代斷紋琴因琴弦久絕,故先后曾借袁朗如琴和九妹的琴溫習(xí)。盛光偉于丙子十一月二十二日通過郵寄買到琴弦,袁朗如還向他介紹東鵝市巷琴瑟齋卓希鐘能上琴。卓希鐘亦為律和琴社成員,能制琴,北京一古琴家李瑤所藏之柏木琴,即是請卓希鐘用成都明代白塔旁遭雷火焚馀之柏木制成。但后來盛光偉大概是等待不及了,還是在他自己的指導(dǎo)下,讓其子劍龍把琴弦安上了。十一月三十日記:“溫《普安咒》一操、 《醉魚》一操、《歸去來辭》一操、又溫《高山平沙》兩操。均記不清,可惜也。”他能奏這些古琴名曲,亦可見其素養(yǎng)。十二月十五日記:“夜聽中央廣播臺彈《洞天春曉》、《官音十八段》、《五大操》之一,手法沉著,音節(jié)古穆,惟雜音擾亂,聽未曲終即停播矣。”可見他對琴曲的鑒賞水平頗高。 最后的日子 盛光偉日記第五十八冊是他最后一本日記,所記從庚寅七月初一起,至辛卯二月二十日止(1950年8月14日至1951年3月27日)。這本日記記錄了他最后一段生活,也提供了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某些社會畫面。 前面談到,他的家庭經(jīng)濟來源主要是房、地租和他的書畫潤筆。成都剛一解放,他的這些收入就基本上斷絕了。先是減租退押,己使他的經(jīng)濟大損元氣。1950年,西南軍政委員會頒布了《西南區(qū)減租暫行條例》,開始了減租退押運動,這是土改的前奏?!稐l例》規(guī)定,“租額最高不得超過土地正產(chǎn)物的35%”,“廢除押金制度”。庚寅八月十六日記:“今日開大會,宣傳減租退押,清匪反霸,政策必須徹底實行,望家家覺悟,人人轉(zhuǎn)告親友,斷無絲毫通融也?!本旁率沼洝皡^(qū)公所開大會,專為攻訐歪人”。十月初五記:“飯后有三人來催退押……聞沈子翼兄弟之鼎廬已經(jīng)賣成,我家禍不遠矣?!鄙蜃右頌槭⒐鈧ト錾蜃友又郑坞p流縣知事。賣房是為退押,盛光偉由此聯(lián)系到自己,故謂“家禍不遠”。十月初六記:“葵赴公所開會,歸來甚遲,為退押之事反覆重言耳。” 以后風聲越來越緊。十一月初一記:“聞有人言,前日在少城公園,民眾裁判數(shù)人,登時槍斃二人?!彼谑羌泳o賣房,賤價出售。十一月初二記:“賣房一事,今日交毛定一百萬,但比原價少米十五石,只得應(yīng)允?!笔辉鲁蹙庞浻腥藖怼熬嫱搜阂松暇o,限內(nèi)必須完清”。此日他并聞一地主“龔濟侯(龔道耕兄)之夫人受逼不過,服毒自盡”,連呼:“可怕可怕!”但此時他要退的押金還未備齊,不得已致函“鐘筠友、徐申甫、謝無量、向先橋諸先生,備陳退押困難情形,請共代陳主管機關(guān),暫緩追呼,以便專心籌措”。鐘筠友等社會賢達當時自顧不暇,此函寄出如石沉大海。日記所記他應(yīng)繳退押百石,經(jīng)多方籌措,至十一月二十三日湊成大部分,繳了九十四石,當日又繳四石,他嘆道:“雖不足百石,可免罰款矣!” 前面談到,他在丙子年有田地四十一畝左右,此后他是否又購有田地,并未見丙子以后日記;但他應(yīng)退押百石,按此比例大致可以估算他在解放時田地的數(shù)量。成都體育??茖W(xué)校有一教員郭思槐之父郭然明,在彭山鳳鳴鎮(zhèn)有田五百多畝,應(yīng)退黃谷五百五十石。照此比例,盛光偉當時有田地一百畝左右。按照當時政策,他應(yīng)劃為地主成分。據(jù)日記,他的確被劃為地主成分;但他似乎沒有像其他地主那樣受到斗爭和高壓。這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他在限期內(nèi)基本繳清了退押;二是他有一個孫子敬福參軍,他家成了軍屬,并發(fā)給“軍人證明書”。十二月初二記:“今日請開明地主看戲,我家亦忝居來賓之席。?|孫代表,不勝榮幸。” 此時,他完全失去了潤筆的來源,原來能買得起他的字畫的有錢人,解放后都風光不再,無心玩賞字畫,也沒有了購買字畫的財力。庚寅和辛卯日記都沒有來求字畫的記錄。他雖有時仍作字畫,但不過是聊以遣興而已。同時他還覺得他來日無多,把自己多年的珍藏分送子侄,如庚寅七月二十五日記:“清理書架,欲付祖龍一炬。將《篆文孝經(jīng)》一本、鵬升《印譜》三本、《鐘鼎字源》三本、自臨《碣石頌》一本,《老壺篆文稿》一本,送給康侯?!笔鲁跗哂洠骸敖袢諏⑽某鸷翔凳志碣浥c幼懷,得其所矣?!蔽某鸷媳谑志硎俏尼缑鳌⒊鹩⒆髌泛涎b手卷,最為盛光偉所珍愛;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是國寶級文物。他覺得他家不能繼續(xù)保有,遂贈與幼懷。幼懷是其幺女婿,時任昆明川鹽銀行經(jīng)理。世事滄桑,這件文仇合璧手卷不知還在世間否? 他既失去了主要的經(jīng)濟收入,生活過得十分窘迫。剛一解放,其子劍龍即因歷史反革命罪被捕。他平時主要靠女婿接濟,并經(jīng)常變賣舊物以供開支,如庚寅七月十九日記左姨“買黃豆十斤,可謂天天打牙祭矣,未免暴殄耳”。八月二十三日記“賣錫器約七千元,藥渣得四萬元”。十月十八日記“舊書售出一百數(shù)十斤,每斤一百七十元,共得二萬馀元,全家食肉一斤,即作牙祭”。當時肉價是四千二百元一斤,是不能經(jīng)常吃的。十一月初二記“賣舊書三部,,得一千元,買橘子八枚”。十一月初九記“清點碑帖一捆,雖有魏唐碑亦不足惜,書估仍不接受,擬付祖龍一炬”。最令他痛心的是賣掉蓄藏多年的斷紋琴,十月二十六日記:“舊藏斷紋琴(小蛇腹斷)銷去一張,得人民幣四萬元。此琴乃桐城姚鶴田故物(自云可值八十金),其子不能保守,光緒三十年以三十金質(zhì)余處,全體破壞,民初二年請徐嘯琴重修完善,不意今日壺道人亦不能保守,可嘆可嘆!”據(jù)蜀中古琴家王華德記載,他所藏各琴中有一張“純陽琴”(底、面均是桐木,稱“純陽琴”),從琴身斷紋“大蛇腹”看,當是明代早期之物。此琴有“壺道人”光緒十六年題款。由此知盛光偉所蓄至少有大蛇腹斷和小蛇腹斷兩張琴,看來他家都不能保守,先后售出了。大蛇腹斷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后被四川省博物館收藏,也是物得其所了。 日記記到辛卯二月二十日畢。辛卯(1951年)這年,開始了土改。盛光偉的土地當然是被沒收了,這對他是致命的打擊。除了身體衰弱外,這大概是他無心再記日記的主要原因。這年秋天,他在抑郁中去世,時年八十。了解盛光偉的人都說,如果他能以達觀的態(tài)度對待當時的運動,善自頤養(yǎng),次年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立,他很有可能會被聘為館員,是能夠繼續(xù)發(fā)揮他的書畫才能,為新中國服務(wù)的。 盛光偉是位典型的士大夫。他個人的文化素養(yǎng)完全符合士大夫階級的標準,詩文金石書畫以及操琴,都精通。他所依附的士大夫階級,與我們的新時代是格格不入的。這個階級已經(jīng)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但他所精通的藝事又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如何繼承發(fā)揚這些精華,似乎仍是值得我們思考的課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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