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我的生活中已經(jīng)漸漸離不開茶。每天清晨,洗漱完畢,我會煮開一壺水,然后徐徐注入那個加了茶葉的綠色小茶壺,看細碎的芽葉在滾燙的沸水中翻騰舒展,最終旗槍分明、芽葉朵朵;心,也不由得漸漸沉靜…… 憶茶 對于茶的記憶,開始于一個粗糙的年代。那時候,鄰里街坊,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有一個茶跡斑斑的大茶缸,白色的搪瓷,上面一定還印著光芒四射的紅星,紅星四周一句激昂的口號——為人民服務(wù)。只不過,隨著歲月的推移,茶缸外面鮮亮的色彩漸漸斑駁暗淡;而茶缸里面的茶垢如同樹的年輪一般,日復(fù)一日的累積、凝固,厚重暗淡得猶如日子。 托著這種茶缸的人,一定是面孔粗糙、脾氣暴躁的父輩們。相信他們也曾經(jīng)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壯志凌云的青年,只不過,生活的河流漸漸磨平了他們的棱角。不知不覺得,他們緊致的皮膚開始虛浮、下垂;他們結(jié)實的小腹開如長出一圈又一圈的贅肉;“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重擔(dān)把他們堅挺的腰壓彎了,腳步壓慢了。他們甚至不能健步如飛地追上自己的調(diào)皮的兒子了。 于是,他們唯有粗粗地慨嘆一聲,然后,捧著那個骯臟不堪的茶缸,沉迷地蹲在一堆象棋或是撲克旁,任時光荏苒,任妻子、孩子們投來不屑、憤怨的目光。 如今想來,父輩們的消沉也是出于無奈。那個時代粗糙、太僵硬了,泯滅了一切夢想與可能。 后來,日子漸漸明快起來,生活中那些精致的嫩芽,悄然萌發(fā)。我聽到了《甜蜜蜜》《小城故事》,看到了泛著油墨香的唐詩宋詞,了解了古人“醉對數(shù)叢紅芍藥,渴嘗一碗綠昌明”的浪漫,更明白了《紅樓夢》中妙玉用陳年梅花上的雪,為寶、黛、釵泡老君眉的用意。而“茶”在我心中,也逐漸由“下里巴人”上升到“陽春白雪”。 然而,當(dāng)我東施效顰般地集滿兩瓶梅樹上的積雪時,當(dāng)我盛情邀請朋友們一起品嘗一道好茶時,當(dāng)我在充斥著酒精、咖啡、冰淇淋、紅牛的宿舍中端起一杯清茶時,當(dāng)我在游玩途中,在礦泉水瓶中灌滿一瓶山泉時,我分明看到同齡人臉上嘲笑的神情。 “陽春白雪”固然美,卻過時了,陳舊了 是啊,中國清淡的山水畫哪里敵得過西方的濃墨重彩。中國清雅高潔的“高山流水”哪里拼得過電子合成音樂帶來的快感。而古人“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的人生哲學(xué)怎么適合這個物欲橫流的E時代? 我深感悲哀,但這并不妨礙我每天為自己煮一壺好茶。盡管沒有同飲人,但我依然可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盡管連嬰兒都知道沖著麥當(dāng)勞大叔和肯德基爺爺開懷大笑,但這不會妨礙青碧的茶葉在云蒸霞蔚間、雨露甘霖中靜靜地生長。不是嗎? 煮茶 何為“好茶”?按照古人的標(biāo)準(zhǔn),“好茶”必與好水、好火、好茶具甚至好環(huán)境環(huán)環(huán)相扣。 “茶宜精舍,云林,竹灶,幽人雅士,寒霄兀坐,松月下,花鳥間,清泉白石,綠鮮蒼臺,素手汲泉,紅妝掃雪,船頭吹火,竹里飄煙。” 如今要想達到古人對一壺“好茶”的要求,幾乎是不可能的。相比于中國茶寄情山水而言,日本茶道似乎更進了一層。在研習(xí)完中國茶藝后,日本人在本土成功培育出茶樹,并把茶道凝練為“品茶心”三個字。 “品茶心”,便是“和、靜、清、寂”。只要有了這樣的心境,無論在幽靜清雅的山林間,還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你都能品到一壺好茶。而有了這樣的心境,即便品不到茶,你也擁有一顆像茶一樣清雅的心。 曾經(jīng)在大雪紛飛的深夜里,我邂逅一道終身難忘的茶。 許多年前了,那場雪下得真大,鵝毛般漫天飛舞。夜色中趕路的我不得不縮著腦袋鉆進一家亮著燈的小店避雪,進去一看,小店竟然是一家典雅干凈的鋪。 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正寂寞地坐在一個斑駁的花梨木茶墩前候著一壺開水??吹轿疫M來,老人很高興,招呼我過去喝茶。我欣然答應(yīng)。 茶是普通的鐵觀音,茶具也是普通的紫砂,就連水,也不過是從水管中接出的自來水,但是老人卻用一雙蒼老的手將茶沖泡得如同行云流水??粗鴪F團的茶葉在茶壺中盡情的翻滾、舒展,聞著裊裊升騰起來的氤氳茶香,聽著老人緩緩地回憶故鄉(xiāng)茶場的風(fēng)貌,我深感一種難得的默契。 待到茶端上來時,說實話,味道已經(jīng)被整個氛圍沖散了。這雪、這人、這緣,茶不醉人人自醉。 前些天在束河旅游,我無意中闖入一家幽靜的茶室。貼著壁紙的墻上掛滿了經(jīng)文、經(jīng)圖;幾條中國刺繡的榻沿著間四面排開;茶室中央是一個古董般的大肚黑甕,一把菖蒲,斜插在粗獷的水罐中。 這時,一個頗有風(fēng)度的男人走來,向我介紹,茶室是喇嘛們開過光的;經(jīng)文是他請活佛撰寫的;甕里是他從玉龍雪山腳下的黑龍?zhí)度淼难┧瑢iT用來沖泡極品普洱。 “極品?”我問 “是的,要千元才能品嘗到?!彼M量語氣淡淡地說。 我笑笑走開。其實我很想告訴他,極品,在品茶人的心中,無關(guān)乎水、無關(guān)乎器、無關(guān)乎錢。 煮一壺好茶,需要用的,莫過于一顆純凈的心。 悟茶 三毛曾經(jīng)說,阿拉伯人品茶有三道:一道苦若生命,二道甜若愛情,三道淡似微風(fēng)。 中國禪宗一直有這樣的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王國維也曾經(jīng)提出人生的三種境界:“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br>其實無論是茶、是詩、還是禪,都是通過思考讓人心回歸至純至簡。正如茶,最終不過“寒雪時里 ,烹茶掃雪,一碗讀書燈”。 曾經(jīng)品嘗過白族的三道茶,第一道苦茶,為純烤茶;第二道甜茶,在茶中加入核桃、乳扇與紅糖;第三道為回味茶,加入蜂蜜與花椒。據(jù)說,聲名遠揚的“三道茶”不僅是白族對客人最尊貴的禮待,更是整個民族對人生的總結(jié)。因為人生,就是苦盡甘來,晚年細細回味的過程。 這樣的說法非常有禪意,但是茶本身就是禪。每個人品茶,都會有自己人的一番感悟。人人生而不同,感悟自然不也不相同。怎么可能過強加的一些調(diào)味品讓每個人得出相同的感悟呢“ 始終忘不了在大理時遇到的那個茶商。他賣普洱茶餅,一塊塊如四四方方的硯臺擺設(shè)放在鋪了金黃色色段子的木匣子里。 看那茶餅做得古怪,我上前問“這茶如何賣?” 他冷冷地斜掃我一眼,問:“你懂不懂茶?” “懂又怎樣,不懂又怎樣?” “懂,你坐下和我一起邊品邊談;不懂,請自便?!彼甙恋貜膲刂械钩鲆煌氩铚腥缙咸丫瓢愕拇技t清透,果然是好茶。 我知道普洱茶被稱為“可以喝的古董”,而且目前已經(jīng)躋身于收藏品、奢侈品這列。但這又怎樣?難道對一種茶的身價、家世、發(fā)酵、貯運等等如數(shù)家珍就算懂了嗎? 我想起了川端康成的小說《千只鶴》,茶道師傅近子研究了一生的茶道,對于茶,她算是懂了吧,但是她有一顆骯臟的心, 這顆心,就像她胸前的黑痣,一生也無法消除。而美麗悲愴的太田夫人盡管不懂茶,盡管因自己對真愛的追逐而被世俗詆毀污蔑,但她自始至終,美麗如初。 兩人相比,哪個更接近茶? 茶意如斯,不管是漸悟還是頓悟,一切看你的造化了。 P.S:摘自讀者2006年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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