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還是說互助,互助的另外兩個山場。一個是五峰山,一個是南門峽,跟丹麻不一樣,這兩處都是有風景的名勝之地。 (一)五峰山花兒會 五峰山花兒會是一處歷史悠久的傳統山場,這里山清水秀,有曾經香火旺盛的五峰寺,有游覽的亭臺,離西寧不遠,早年就被列為“湟中八景”之一。所謂水秀,不是有河水,而是山中有幾處清泉,終年不斷,在素來異常推崇“藥水泉”的河湟地區(qū),更少不了神異的傳說。而這種傳說還同花兒掛上了鉤(喝了泉水,唱花兒更亮嗓),于是五峰山花兒會就在朝山敬神、浪山踏青、服用藥水的民俗中誕生,并一年年延續(xù)下來。 五峰山花兒會的正日子,說巧不巧,也是六月六。河湟地區(qū)的很多山場都在這天,對我們外地人說來真是犯難,不知道該去哪一處,總是顧此失彼的選擇。2005年這次,六月六我們是在大通,只得在第二天初七去五峰山了。 五峰山并不算太高,但植被豐茂,在周圍布滿農田的淺山緩坡簇擁下,格外青幽。整齊的石條砌成的小道通往半山的五峰寺,當天晴空麗日,游人不是很多,三三兩兩的人群漫步在小道上,沿途則散落著一個個聚會的小圈子——喜歡向陽的坐在青草地上,怕曬的聚在樹蔭下——雖然也不時有花兒歌聲傳出來,但這些都不是我們所樂見的擂臺對唱的圈子,只是浪山休閑的親朋聚會,當然唱起花兒他們差不多是人人都會的,但要正經地打擂臺的唱家卻基本沒有。
這多少讓我們有一些失望,我們頭天還在大通邀約了兩位大通唱家,祁生龍和老董,一道來這里,存心想跟五峰山的唱家對壘一番。這兩位也不死心,先后在觀景亭和寺廟的平臺上發(fā)起過幾次對唱,圈子里的女人們也有過對應唱答,但畢竟不是六月六,沒有一心唱花兒的唱家,對答很難持續(xù)下去。后來我們也不再強求了,就伙在她們的圈子里,聊天,喝酒,漫幾聲花兒,做一回開心的浪山人吧。 轉眼就是下午四五點鐘,我們還要坐車回大通,便緩緩地下山了。就在這半路的小道上,我們意外地參加了一場帶著酒意的熱情洋溢的花兒表演(視頻里五峰山就是選取的這一段)。 當時,尚未過足花兒癮的老董,一路還在邊走邊唱,忽然被路邊的呼哨聲和喝彩聲截住了。是十來個坐在路邊草地上的村民,后來知道他們就是山腳上莊村的,游玩了一天,下山就是家,酒意闌珊的,也不急著走,意猶未盡地在這歇著。盡管老董一再推脫要趕車,但哪能推得了,還是被強摁下,一起合唱花兒。這下人越聚越多,甚至有游客加入進來,但真正的高潮卻是后來那位女唱家掀起來的。 這是位藏族姑娘,也是下山路過被拉進來的,但他們都是熟人,而且看得出來她已經是當地聞名的花兒唱家了,她的聞名,應該就是她唱花兒的獨門密技——“舞蹈表現派”了。 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唱花兒的,而且是個女子!完全的隨心所欲,完全的不管不顧,唱歌就是舞蹈,句句都配以姿勢,大聲地唱,敞亮地笑,從頭至尾在隨意表演,就連時而顯露的笨拙與生硬也似乎是表演該有的樣子。她把歡樂帶給了所有的人,圈子把道路都占完了,笑聲和合唱聲在夕陽下的林稍間回蕩。 最后我們到底沒有趕上班車,在當地雇了一位喝過酒的司機,在醉駕中(要是現在,只怕他也不敢開,我們也不敢坐的),在隨車音響的吱吱呀呀的花兒磁帶伴奏下,回到了大通橋頭。
(二)南門峽花兒會 這個會場是新辦的,我們去那年剛開辦,算是第一屆了。峽谷本身自然就是風景,還有與二郎神有關的一系列傳說遺跡,再加上上世紀八十年代建成的南門峽水庫,這就有山又有水了,國家級文物卻藏寺也在附近,配在一起,早就是互助和西寧的游覽景區(qū)。 在景區(qū)新辦花兒會,南門峽并不是個例,附近僅我看著興起的,就還有大通的明長城遺址景區(qū)花兒會。本來傳統花兒會就是伴隨廟會景點形成的,漫花兒又是河湟人浪山的標配,在如今以文化之名,讓經濟與政績齊飛的時代,則更是水到渠成的舉動了。這倒是從一個側面說明了花兒在河湟生活中的不可或缺。 其實,新辦的與傳統的花兒會,除了規(guī)模大小和名聲高低的差距,在形式上是一樣的,都是在野外青草地樹蔭下,聚會漫花兒,分不出山場的新與舊。這南門峽花兒會的會期倒也識趣,不在六月六湊熱鬧,而是三天后的初九。我們當天趕去,已是中午,剛從峽口下&車,抬頭便是橫臥空中的水槽,眼前一大片不疏不密、既能容人又可庇蔭的樹林,樹林里人很多,起伏不大的地面上長滿青草,浪山人席地而坐,聚成了一個個小圈子,有高有低的花兒歌聲從人群里飄出來。倒也近便,這就是會場了,就在峽口外。所以我們連峽谷也沒進去,水庫風光更沒見著,就在這人群里呆了一下午,直到散場。 這里跟我們在五峰山遇到的情況一樣,沒有一心想打擂比試的唱家來挑起對唱,小圈子里都是來浪山的自家人。但花兒的歌聲卻是不斷的,不論是閑坐說笑的,還是飲酒劃拳的,都會時不時地漫上幾聲花兒。沒有圍觀者,只有我們幾個外來人在一個個圈子里出沒。當天山場的狀況和氛圍,大家通過視頻是能夠完全了解到的,我就不贅述了??梢哉f,這也是河湟地區(qū)散唱山場的典型狀態(tài)(包括河湟人喜好的社火彩扇舞),其它地方基本大同小異,只是人物不同、流行的曲令有異而已。 我們也受到感染,直接加入到他們的群體中。寧二忙著訪談記錄,老塘到處抓拍(本篇的照片都是他拍攝的),我還是一直在攝像。他們也不把我們當外人,對我們勸酒,是每個圈子都會遇上的;有趣的是,一位大姐還把我當作調笑的對象,用花兒來唱我。歌詞里自然少不了貶損,我和大家都知道這是善意的嘲弄(男女對唱時常有這種唱法),只可惜我沒法懟回去,只能隨大家一起哄堂大笑了。 視頻的最后,是散場以后,我們在等班車時的所見,以及在行駛的班車上的情景,可謂時時處處還是花兒。玩鬧了一天的浪山人,此時酒勁上頭,往往更是真性情四射,說它是山場后的回響,還不如說是花兒會的最后的高潮,是每個山場都該有的尾聲。
(三)散唱 看了本篇所附的視頻,不知道朋友們注意到與以往視頻的區(qū)別沒有?——要論唱,沒有了那種有始有終引人入勝的擂臺對唱,甚至連像樣的幾番對答也缺如;再論人,按照超出一般水平的尺度衡量,幾乎沒有能夠算得上唱家的——視頻里記錄的,就是青海人農閑夏日的休閑圖景:上有高原麗日,下有青草樹蔭,一群群自家親友聚會,飲酒閑談,嘻笑打鬧,時不時散漫地唱幾聲花兒。 也許有朋友會說,是不是我們這兩次運氣不太好,沒碰上對唱的?我說是也不是。好唱家不少,但好唱家的對唱可遇不可求,山場上自發(fā)地碰撞出一場對唱,確實要看天時地利人和的運氣。說不是,更有道理:據我的觀察,這種僅有散唱的花兒會,在青海這邊,已不是個例,在山場里要占到一半。聽好幾位從山場回來的朋友說起,好唱家們似乎都不去山場了,到處都只聽得到這種散唱的花兒了。(好唱家去哪里了呢?以后我會專文說說的 ) 好唱家的好對唱,在任何山場上都是最受追捧的,浪山人最滿意的就是能聽到一場精彩的男女對唱。我們更是如此,所以我非??粗嘏c推崇至今還是以擂臺對唱為主要形式的松鳴巖這類花兒會。但是,對唱并非山場上的唯一形式,甚至還不是占比重最大的——所有的山場上,最多的歌唱還是來自于普通浪山人的散唱(就連松鳴巖也到處能見到這樣的散唱)。 散唱是非常輕松隨意的。一是限于非外人的自己人小圈子,不是親戚,就是朋友,至少是熟人。二是演唱的無主題,隨性而唱,不要求對答,不追求兩首花兒之間詞意的連貫,就是想到哪首唱哪首。三是作為聚會的余興與飲酒的助興,時不時漫上幾聲。 是的,散唱。這篇就是想專門介紹一下花兒會的這個現象。
沒有對唱的散唱花兒會,搭眼一看,似乎跟南北到處都有的踏青野游一樣樣的了;但是,你傾耳一聽,再加入到他們的圈子里,這種山場與其它踏青野游的最大區(qū)別立馬顯現無遺:此起彼伏、各唱各調的花兒在虛空里盤旋,幾乎每個人都會唱上兩嗓子,花兒像一條紅線,把休閑聚會飲酒作樂的浪山人牽連在一起。 缺少了好唱家和精彩對唱,更沒有了因對唱引發(fā)的男女之事,只有散唱的花兒會,還有什么好?還能給我們展示什么樣的意味么? 我看是有的: 原生態(tài)音樂(以及其它原生態(tài)藝術)的概念已經提出了多年,也被大家熱議至今。但我們往往只是把目光投向其獨特性和權威展示者身上,而忽略了“生態(tài)”應有的內涵與外延。其實,生態(tài)首先是一個系統,是具有多種層面和廣泛個體的聚合。我們驚嘆于花兒會的至今不衰,對其山場之多人數之廣嘖嘖稱奇,最根本的還是在于這種原生態(tài)音樂的整個系統的運轉良好。處于金字塔尖的好唱家當然是花兒的最佳代表,但他的身下卻是成千上萬散唱花兒甚至只聽不唱的浪山人撐起來的。沒有這種支撐,代表人失去了“生態(tài)”,只能是一個“標本”了。 一個系統的維持,必須要所有個體能夠自由地參與。這種參與,對浪山人說來,就不單是想聽,還能夠自己表演。散唱花兒幾乎沒有門檻,不需要獨創(chuàng)性,沒有程式化的要求,從小耳濡目染的當地人,只要有模仿能力,都可以來上幾腔。何況,到過青海的應該都有體會,這里的夏天太好過了!“中國夏都”是近幾年西寧著力宣傳打造的品牌,其實,豈止西寧,整個海東農業(yè)區(qū)都是消夏的勝地。再熱也上不了三十度,晝夜溫差大,但低溫又不像青海其它地區(qū)(包括青海湖)那樣令外地人難受。南北都過了夏收、酷暑難耐,而這里還是麥青菜花黃,怪不得這里人那么喜歡踏青登高,這里會弄出這么多的花兒會來。在野地里唱野曲,對于彆了一冬的莊稼人,是多么舒心的精神享受。 再,僅從花兒音樂的角度,散唱也有對唱所不及的好處。我們都已經看到過了,對唱一般都是以《直令》(《河州三令》)一曲到底的,這是迫于對唱的緊張、連貫和即時創(chuàng)作而形成的。散唱花兒則沒有了這一切束縛,可以自由地嘗試各種曲令。因此,多樣曲令的變換成了散唱花兒的一大特點,稍微能唱的人,也因此把唱出更多的調調作為散唱炫技的主要手段。這對于在民間音樂中曲調最為豐富的花兒的傳承,其作用是顯而易見的。 夏天去一趟青海,再浪一兩場花兒會,委實是一樁美事。如果能遇上精彩的對唱,當然好;如果沒遇上,也不必黯然——在青草地上,飲一口啤酒,聽悠揚的花兒從身前身后飄來,“漫上個少年是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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