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發(fā)于《文化河南》雜志2019年第一期 作者:冰玉
河南開封,八朝古都,首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
當清明上河圖的美麗畫卷被徐徐展開后,那綺麗繁華的城市風光,悠閑富足的百姓生活,歌舞升平的市井風貌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千年前的大都市。作為北宋的首都,開封的前身東京城是當時世界上的第一大城市,這片土地上曾產(chǎn)生過繁榮的文化,古都留下的每一磚每一瓦都包含有文化,每一個切片都能組成一個文化方面的體系,難怪英國歷史學家邁克爾 伍德把開封與雅典和巴格達并稱為世界文化的“記憶之城”。
然而,和所有的記憶一樣,這座古城的記憶在歲月的嬗變中也在一點點風化、湮滅,承載“記憶”的媒介也不可逆地走向損毀一途,尤其在城市大規(guī)模的拆遷改建這樣的背景之下,這個城市的文化記憶鏈條隨時都可能中斷,而這些鏈條一旦中斷,那些彌足珍貴的與“文化記憶”有關的東西也許就再難尋覓,被掩埋在一層層的泥沙之下。
二十多年前,一位年輕人來到開封古城,為它燦爛的歷史文化所驚艷、震撼和感動,深深地愛上了這座古城,并發(fā)誓要為古城做點什么。此后,他游走古城,沉陷古籍;奔走街巷,收購方志;尋訪文化老人,搶救散落歷史。在發(fā)黃的書卷中,在珍存的檔案里,在昔日的遺址故地尋找他的夢里開封,做著打撈、保存和呈現(xiàn)這座古城“文化記憶”的工作。
如今,翩翩少年已成長為一位溫文爾雅、博古通今的文史學者、專欄作家,他就是開封省會文化研究會副會長、開封散文學會秘書長劉海永。近年來,劉海永將自己對開封文化的研究集結(jié)成書,已出版《一座城的人文秘境》、《一座城的民國記憶》、《文化開封·園林文化》、《餐桌上的宋朝》等著作。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開封通”。
前不久,本刊記者專程前往開封采訪了他,聽他講述了他和這座古城的不解之緣。
宋文化強大,發(fā)展慢也是一種保護
記者:你干了這么長時間的“文化打撈”工作,一定和剛開始從事這項工作時的想法不一樣了,能談談這種思想上的變化嗎?
劉海永:現(xiàn)在干了這么長時間,體會和之前確實不一樣了。比如,我原來認為,說到開封,我們宣傳的都是宋文化,宋文化就像一棵大樹,大樹下面寸草不生,其他文化包括明清文化、民國文化等等都被覆蓋了,我對此并不以為然。但后來做了很長時間的民國文化,我終于發(fā)現(xiàn),根本逃不掉宋文化,它是宋文化的另一種傳承。我們現(xiàn)在的很多東西包括口語、方言、習俗都能在宋的文獻中找到依據(jù),比如說現(xiàn)在過年的風俗,正月初一忌針線,不讓動針線,在宋代的《歲時廣記》里都能找到記載;再比如,現(xiàn)在農(nóng)村有在蘋果樹上多砍幾刀,來年能多結(jié)果實的風俗,這在宋代也有記載;還有,開封話,雨下緊了,這個“緊”字在《水滸》里能找到出處;宋代宴會上有幾道菜叫看盤,只能看,不能動,民國的開封有這種風俗,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開封農(nóng)村仍然有這種風俗。也就是說,民間的很多風俗在宋的典籍中都能呈現(xiàn)出來,這就很有意思,等于找到答案了。日常老百姓的所作所為都是有來源的,都是講規(guī)矩的,不是胡來的??吹臅蕉啵赖迷蕉?,對宋文化越敬畏,開封太厲害了,每一磚每一瓦都有文化,每一個切片都能成一個體系。開封能夠在世界聞名,也是因為歷史上這片土地曾產(chǎn)生過最繁榮的文化。所以從剛開始排斥宋文化,到后來發(fā)現(xiàn)它真是強大。對它充滿了敬畏之情。
這是一個轉(zhuǎn)變,另一個思想上的變化就是對開封文化保護和發(fā)展的認識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開封不是暴發(fā)戶,宋代的地位在國際上很高,開封是世界城市的化石,沒有一個城市像開封這樣,地下有幾座城,保存得還比較完整。開發(fā)商挖地基,隨便一挖,下面都是明代的四合院。它不是一朝古都,北宋滅了以后,金代也定都開封,元大都的布局都是按照北宋東京城的格局設計的,甚至北京城的四合院都是模仿的開封的四合院。
因此,開封的文化保護和發(fā)展定位要國際化,開封在國際舞臺上可以和雅典相媲美,這是我們所忽視的,全世界只有一個開封。重視不能只停留在口頭上,保護祖宗留下來的遺址遺跡文物,除了那些不可移動的,還有很多記錄開封的歷史文獻,一定要保護好。我們之所以能回望到北宋,就是因為有宋代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記載了開封的每一條街道,通過北宋的文獻,我們看到了真正的開封,一千年城市的中軸線沒有變,無論怎樣增高掩埋,城市的格局沒有變,開封的街道都是棋盤,都是方格。這樣,讓我們不但可以在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里,而且還可以透過文字,去重溫北宋的繁華。還有,清人寫過一部《如夢錄》,記載明代的開封,明代的城池街道很多和現(xiàn)在都是重疊的,都能找到地點。這是說要保護好歷史文獻,除此之外,當代開封人還要做好記錄,為后來的開封人留下鮮活的文字載體。
英國BBC電視制片人、歷史學家麥克爾伍德先生曾說,對文化古城來說,發(fā)展慢也是一種保護。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和世界上的其它歷史文化名城一樣,開封發(fā)展得慢,反而是一種成全。
心路歷程:從失落到再度驚艷
記者:剛開始做這個事情的時候肯定沒有人支持,您的動力來自哪里?后來的心路歷程又是怎樣的?有沒有受挫折的時候?
劉海永:動力來自喜歡。1995年我第一次來開封,看到宋都御街,我覺得太漂亮了,想到賈平凹第一次到西安,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在這個城市做點什么,我就想,我也一定要為開封做點什么。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也為這個城市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慢慢地,我做的事情也得到很多人的支持,順利的時候還是比較多的。
也有受挫折的時候,有一年,在《汴梁報》做“名人與開封”專欄,做了幾年,做著做著,我突然不想寫了,感到很無助。我先查找文獻,又到實地去探訪名人的故居,尋找名人的舊影,這些都是近代的名人,他們都來過開封,看到他們曾經(jīng)走過的道路,坐過的座椅,讀過的典籍,仿佛感到了上面還存在著先賢的溫度,不禁感嘆歲月的無情!聯(lián)想到周王府附近,也就是龍亭附近,那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葬身在湖底下。又看到過去那些大的四合院,很多被分割,變成了大雜院,有的房屋坍塌,人去樓空,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看到這個城市千年以前曾經(jīng)那么的繁華和輝煌,現(xiàn)在卻如此凋敝,人才流失,開封淪為一個無人問津的小城市,突然感到很絕望。在文化歷史方面,雖然我們的資源不落后,我們的研究和人才卻很滯后。
2014年10月份,英國廣播公司(BBC)來開封找我拍《中華的故事》紀錄片,拍宋代,南宋和北宋,一集50分鐘,開封占了45分鐘,通過現(xiàn)在的鏡頭去追憶北宋。人家外國的媒體很厲害,腳本很下功夫。他們到開封相國寺去拍李清照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到開封書店街拍活字印刷,到足球比賽場上,用現(xiàn)代的圖像切入,提到北宋的蹴鞠,通過古代的畫尋找北宋。BBC的一個編導是我們中國人,之前曾看到過我的一些有關開封的文章,先打電話聯(lián)系,又通過電子郵件溝通了半年。他們在開封拍了有四五天,通過翻譯我和制片人邁克爾·伍德先生有很多思想上的交流。
為什么我說開封要有國際視野,要國際化發(fā)展,就是他們改變了我。我當時光覺得開封歷史上很輝煌,可是現(xiàn)在卻很凋敝,原來我們看開封是放在國內(nèi)視野上看,而英國的歷史學家看開封是放在全球視野中去看的,把開封和雅典、和古代巴格達相提并論,說開封市是記憶之城,什么是記憶之城?就是世界上古代的一些城市記憶、建筑格局、風俗習慣、人文環(huán)境在現(xiàn)代的開封城都能呈現(xiàn)出來。而且他們的很多認識讓我覺得很新穎,說到四大發(fā)明,他們也改變了我的認識,說在宋代之前的漢代就有印刷術了,只不過當時是小型的,古代的印章就是最早的印刷術,私人印章或官符就是印刷,雕版印刷,但是版比較小,只是幾個字而已。他們的思維,他們看東西的格局,給了我很大地啟發(fā),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好像燈下黑一樣,我腳下的這片土地、這個城市原來是這么偉大,真是有點對不住它,人家把它當成寶貝,我們把它當成垃圾。所以過去的這種絕望啊、勞苦啊,委屈啊,我覺得都不值得一提了。我們還是要根據(jù)自己的愛好,獨自上路,默默前行。
缺一不可,線索、文獻、實地考察
記者:能談談你做這項工作的研究方法嗎?
劉海永:應該說這是繁瑣地、甚至毫無頭緒的事情。開始沒計劃,沒計劃就是計劃,在雜亂無章中去消化去積累,然后再系統(tǒng)化。現(xiàn)在的研究工作流程是什么?先在文獻中找線索,有時候就是一句話兩句話,通過線索再去找旁證的文獻,然后再去找相關的人和相關的物。比如某個人的回憶錄提供了線索,再根據(jù)這個線索再去找相關的事件,進行還原,到歷史現(xiàn)場去還原當時的歷史場景。有時候,某個線索在腦海中徘徊很多年,有時腦海中同時轉(zhuǎn)著好幾個線索。
因為沒有系統(tǒng)研究之前,所有東西都要看,名人系列,建筑系列,抗戰(zhàn)系列,解放開封系列等等,我保持了一種對線索敏感的習慣,然后找相關文獻,再實地考察,加上推理判斷,缺一不可。
近期計劃,還原宋人的美好生活系列
記者:您已經(jīng)出版了不少著作,能談談現(xiàn)在的計劃和打算是什么嗎?在做哪方面的研究?
劉海永:我這兩年一直有一個龐大的規(guī)劃,就是做一個系列,還原宋人的美好生活。第一個要還原的是《清明上河圖》。怎么還原?拿其中的一個場景來說,比如說剛?cè)氤菚r,騎小毛驢的婦女,頭上帶著遮蔽容顏的帽飾,這叫帷帽。這個帽子在唐代是源于新疆少數(shù)民族突厥人,如果發(fā)展到現(xiàn)在,看到養(yǎng)蜂人,去割蜂蜜的時候帶的帽子很像這個??此未尼∶?,再看明代,根據(jù)沈從文的研究,后來發(fā)展為新娘的蓋頭。通過看《清明上河圖》,展現(xiàn)帽子的發(fā)展歷史,把古今日常生活中的種種銜接到一起,現(xiàn)在女士夏天穿的防曬衣,就是帷帽發(fā)展而來的。透過《清明上河圖》,我們能看到服飾服裝的變化;再比如方凳,在宋代以前,是沒有凳子的,人們席地而坐,到宋代才正兒八經(jīng)有凳子,一直傳到現(xiàn)在。還有,在《清明上河圖》中,我們能看到,人們?nèi)ジ苫畎釚|西,搬完以后,腰間會插上一個“籌”,搬一趟給一根,搬兩趟給兩根,最后拿著這個“籌”去算賬。這個場景,在民國的上海,碼頭上的工人干活也是這樣算賬的。在《清明上河圖》里能看到,還有人提著東西送外賣的,相當于現(xiàn)在的美團,哈哈,把古今串到一起才好玩兒。剛才提到的帽子的發(fā)展,都有考古方面的文物支持,都有證據(jù),做得既嚴謹又好玩兒。
這樣,把《清明上河圖》做成切片,一段一段來講述。能做多少切片?還沒統(tǒng)計,《清明上河圖》的布局都有呼應,都是對應的,只是角度不一樣,很有意思。比如這地方有一個和尚,在另一個地方也必有一個和尚。這畫有韻律感,講究節(jié)奏,抑揚頓挫,有對應有呼應,這個東西看著才美。張擇端是一個偉大的導演,他用蒙太奇的手法,不但讓人們在圖中看到四季的變化,還讓人們們看到一個北宋的紀錄片。我把這個紀錄片分解了,分解之后去一一呈現(xiàn)。以前也有人解讀《清明上河圖》,比如,故宮博物院有專家說,《清明上河圖》是盛世危言,我不去否認任何學者的說法,我拋開政治,咱們就說民生,說事件,從百姓的視角來看《清明上河圖》,還原當時的市井百態(tài)。
作為開封本地人,我們的研究不只是書本到文獻,文獻到文獻,而是文獻到現(xiàn)場,現(xiàn)場到文獻,我們是田野考察。《清明上河圖》這么有魅力的東西為什么不去開發(fā)研究呢,本地人不做實在是太可惜了。
宋人美好生活系列,第一個是《清明上河圖》;第二個就是《東京夢華錄》。從書中還原民生民俗的東西,一書一圖,它們是相輔相成的。再做一本《汴京歲時記》,清人常茂徠曾經(jīng)寫過一本《汴中歲時記》,所謂歲時記就是講時序節(jié)令,風俗習慣的,這本書已經(jīng)失傳了。但是這個選題太好了我想象著按照各個節(jié)氣去做。這本書給我一個提醒,不要說千年了,就是過二十年三十年,后人都不知道開封有什么了,我小時候經(jīng)歷的,現(xiàn)在的小孩子都不知道了,變化是很快的,而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東西都與文化息息相關。
總之,別人做的是斷代史,我做的是貫通史。通過宋代的文獻,明代的文獻,民國的文獻,把整個開封這一千年的風俗和文化歷史一一展示出來,不僅僅只說宋代,也下沿到當代,整個任務就是貫通,貫通這一千年的東西,像捅竹竿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給它捅開。
采訪結(jié)束后,記者很感慨,其實,劉海永的感受是很多開封人的共同感受。身為古都人,顯赫的祖先帶給他們的自豪和驕傲不言而喻;然而,在歷史的發(fā)展進程中,古都的地位大不如從前,開封人的失落感亦非常人所能體悟;就像劉海永的經(jīng)歷一樣,得益于中國改革開放這四十年的光輝歷程,終于有一天,在和外界打交道的機會和過程中,開封人的眼界被打開了,開始有了國際視野、全球視野,開封人發(fā)現(xiàn)并再次確認了自身的價值。原來祖先留下的燦爛文化是這么值得被珍視,是這么應該被發(fā)揚光大,開封人不但應該保護好祖先留下的寶貴財富,還要將其發(fā)揚光大,讓祖先的悠久歷史文化為開封帶來更加美好的明天!
劉海永以其對古都的熱愛、敏銳的眼光和堅持不懈的精神走在了已經(jīng)覺醒的開封人的前面,成為了古都優(yōu)秀的文化保護者和探索者,愿他能繼續(xù)不斷地“打撈”下去,為古城留住更多的彌足珍貴的文化記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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