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發(fā)現(xiàn)了兩個小人物的愛情（或許叫“偷情”更合適），這樣兩個寥寥幾筆的人物，同樣寫滿了人生的百態(tài)，小人物的舞臺雖星光黯淡，故事卻要一樣展開。

萬兒

萬兒實在是個不起眼的丫頭，只知道她是賈珍和尤氏的婢女。

所以，無從知道寂寂無名的她，與茗煙的愛情是如何開始的。

話說，茗煙和萬兒比起來可要“起眼”得多了，人家可不止是個簡單的小仆人，寶玉的貼身小廝能是胡當?shù)膯幔?/p>

李貴那樣的忠厚管家型未必能討寶玉的歡心，大鬧學堂、出城尋覓劉姥姥口中的女兒塑像、給寶玉弄來各色小說傳奇解悶兒……都出自茗煙，他絕對是最懂寶玉心思的第一機靈人兒。

奈何他最懂寶玉的心思，卻未傳承寶玉的多情與憐惜。

第十九回，寶玉撞破茗煙和萬兒的偷情，一腳踹進門去，將那兩個唬開了，抖衣而顫。

這里對萬兒并沒有任何心理描寫，寶玉提醒她“還不快跑”，她就飛也似的跑了，心中是何感覺？無從知曉。她是何種性格？似乎從這個細節(jié)也可窺探一二。

面紅耳赤低首無言，說明不是多姑娘那樣的濫情濫交，但隨便就能和茗煙偷情，又說明是個頭腦不甚清楚的姑娘——茗煙哪點可以托付終身呢？

萬兒長得還是有幾分清秀的。因為寶玉眼中的她“雖不標致，倒還白凈，些微亦有動人之處”，但茗煙對她的真情有幾分？看看就知道了。

寶玉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span>

這個回答讓人莫名地堵心。連她的年紀都說不清，又從何談得上情感？所以，連寶玉都替她嘆息：

“連她的歲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fā)不知了。可見她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

可見她白認得你了。寶玉這個嘆息，是萬兒得到的唯一珍惜之詞了。

萬兒唯一的亮點，大概就是她名字的來歷。還是這個茗煙，對寶玉講笑話似的講了萬兒名字的來歷：

“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真新鮮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據他說，他母親養(yǎng)他的時節(jié)做了個夢，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卍字的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兒?！薄?/span>

這個描述，讓我覺得，萬兒還是有故事的。這個富貴不斷頭的花樣錦繡，是不是就是萬兒最燦爛的人生幻想？一匹錦，五色富貴，多么接地氣的幸福生活的版本。

或許她幻想過，也和茗煙一起臨摹過今后的美好生活？無從得知，因為茗煙的口吻就是個講笑話的口吻，拿來取悅寶玉而已，而萬兒的一片心，誰又能知曉？

這個茗煙，講完萬兒名字的來歷，轉身就陪寶玉出門了，他的心中，全是要陪主子開心的念想。萬兒，能讓他偶爾憶起，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萬兒就是《紅樓夢》里最普通的那類女孩的集大成者吧，樣貌普通，地位普通，個性普通，普通得讓人記不起她有任何精彩的人生片段。就像一粒沙子，隨便撒向人群就能悠忽不見，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活在人世間。

如果沒有寶二爺?shù)倪@一嘆，估計她的名字和年齡也不會被提起，就默默地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她并沒有什么心理活動，可我總是替她不平，替她設想：

如果她是林紅玉，起碼遇上個賈蕓那樣的重情男子，得以共度一生；

如果她是齡官，自有多情的賈薔愿意哄著寵著；

如果她是襲人，還能得到寶哥哥的真情憐惜，后生有個依靠；

如果她是司琪，還有個表哥潘又安愿意和她生死與共……

她為什么就偏偏遇上個不靠譜的茗煙呢？

我們根本無從知曉她的愛情從什么開始，又從什么時候結束，更不知道她和茗煙的后續(xù)是什么，也不知道這樣的荒唐今后還會不會有。她的這段故事或許根本就不能稱為愛情，而僅僅是年少男女隨意浪蕩的一個小插曲，隨著歲月的流轉，這樣的萬兒，會在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死魚眼珠子而不自知——

大觀園里的很多婆子都是這樣變成的……想想這些，會陡然一驚，繼而會幻想一下，如果另有一個男人真心愛上她該多好，讓些微有些動人之處的她，也有個妥善的結局。

但我知道，這其實是讀者的多情了，萬兒就是萬兒，曹公就是要隨手寫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別說萬艷同悲的《紅樓夢》，放眼蕓蕓眾生中，塵埃一樣的普通人不也是大多數(shù)嗎？

她畢竟還留下了一個名字，還會有我這樣的讀者記得寫她一二呢。

智能兒

與萬兒比起來，智能兒與秦鐘的“偷情”，還有著幾分愛情的味道。

秦鐘和智能兒萌發(fā)的情愫早就被寶玉洞察了（寶二爺這方面的天賦總是很超常），那一次的描寫頗為有趣：

“且說那秦鐘寶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見智能兒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鼻冂娬f：“理他作什么？”

這句對話其實很有幾分可愛，像極了年少時的我們，明明喜歡對方，卻還要裝著冷冷淡淡的樣兒，相當有情趣。

但接下來的寶玉更有意思，他笑道：

“你別弄鬼兒!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么呢?這會子還哄我！”秦鐘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來我喝，就撂過手。”秦鐘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用我說呢！”寶玉道：“我叫他倒的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鼻冂姏]法，只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薄?/span>

不得不說，這一刻的秦鐘和智能兒，真的是把彼此放在心上的，秦鐘的裝模作樣，智能兒的佯裝不解，都是恰到好處的純情曖昧。

能想象出來這段文字里的少男少女，眉目間的愛戀互傳，言語間的溫度碰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蹦且豢?，我們和寶玉一起，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對相愛的人兒在傻傻演戲。

智能兒和秦鐘親熱的時候，智能兒曾說過一句話：

“你要怎么樣，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好呢。”

這句話透著莫名的悲愴。這也是個命苦的小姑娘啊，她的第一次出場，是周瑞家送宮花，在惜春處遇到她，周瑞家的問她月例銀子得了沒，她搖頭說不知道，顯出與年齡不匹配的謹慎和無奈，讓人無端地生出幾分憐惜。

繼而，弄權鐵檻寺那兒，我們就知道她為啥稱所在之地為牢坑了，在那樣精明無恥的老尼手下，可憐的智能兒是怎樣一副處境，可想而知。

于是，她把秦鐘當成了她全部的人生希望。兩人暫時分別時，智能兒依舊是幸福的，畢竟秦鐘給了她希望和承諾，比起萬兒，倒是幸運幾分，至少秦鐘記掛著她。

但是，這段愛情很快也夭折了。書中對他們的愛情結局也是寥寥幾筆：

“原來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入城來看視秦鐘，不意被秦業(yè)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鐘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fā)了，三五日，便嗚呼哀哉了。秦鐘本自怯弱……今見老父氣死，悔痛無及，又添了許多病癥……”

這幾句讀起來，就是年少愛情不能自主，家長橫加干涉的古代版本吧，只不過結局太慘烈。

智能兒是鼓起多大的勇氣私逃入城來看自己心愛的人兒？被逐出的時候該是怎樣的萬念俱灰心如浮萍？可能那一刻她才明白，秦鐘本沒有帶她出牢坑的能力，她依舊要孤零零地飄零在世上。

他們的愛情，終究敗給了殘忍的現(xiàn)實世界。生活的牢坑與愛情的牢坑，竟然如此相近，智能兒終究是絕望了——生活冰冷，沒有根基的愛情比生活更冰冷。

接下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秦鐘早逝，智能兒也不知去向。

那段秦鐘之死的描寫看得人何其感慨：

“秦鐘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管理家務，又記掛著父親積留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惦記著智能兒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

秦鐘其實和賈寶玉一樣，都沒有單獨生活的能力，一個背靠著偌大的賈府，一個依靠著姐姐和老父，說白了，都是在仰人鼻息生活，秦鐘只不過是弱化版的賈寶玉而已，他更早地體味到了世間的悲歡離散和無奈絕望，于是臨終前才會對賈寶玉說這段忠告：

“并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后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span>

秦鐘對現(xiàn)實世界的解讀和無奈，盡在臨終前的那聲長嘆里了，他比寶玉竟是先明白了一些。

讀這幾句遺言，你有悵惘嗎？你會明白，現(xiàn)實世界的粗糲，終究會磨掉一個單純的少年郎。

以前的他，不過是貪圖天真嬌憨女孩陪伴的多情少年，再轉頭，他或許就成了狗茍蠅營的冷漠成人。誰不想永遠眉目清秀天真通透，但世事就是凜冽的北風啊，會把你吹得面目全非溝壑滿臉。

從這個角度來說，智能兒和秦鐘的愛情，還是停留在這個階段吧。盡管現(xiàn)實冰冷，起碼還是白衫少年萌動少女的彼此愛戀，有星星劃過夜空的瞬間美麗，有煙花綻放時的瞬間璀璨，也算美好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