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聽那冷雨 文/余光中 01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天潮潮地濕濕,連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撐著,思想也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的歷史無非也是一部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jì),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 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和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緊,是那雨的腥氣。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fēng)暴雨,在聽覺上總有一種美感。大陸上的雨,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再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jīng)不起三番五次的風(fēng)吹雨打。 02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jù)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暗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nèi)延長復(fù)加深。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 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jié)奏,單調(diào)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提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 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地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F(xiàn)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 03 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70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jīng)》的韻里找。現(xiàn)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上班下班,上學(xué)放學(xué),菜市來回的途中?,F(xiàn)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干干爽爽的白雨,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xiāng)白雨的祝福,或許發(fā)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jīng)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巖削成還是火成巖?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配圖 | 潑辣有圖 圖文編輯 | 芝士玉米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