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味青一個不懂中國書法的人,要想畫好中國畫,尤其是大寫意花鳥畫,簡直就是癡人說夢。中國畫在于線條的構(gòu)成,是用寫字的方法來完成的。將中國書畫的線條揉和到中國畫中,用篆書、隸書、草書、行書的筆意表現(xiàn)中國畫,這是中國畫特色,也是它的生命力所在。因此,不寫好字,畫起畫來無從落筆。謝赫“六法”首重“氣韻生動”,氣韻從何而來,不僅僅是有形式,更重要的是要有筆墨情趣,才能使畫面生動起來,“書畫同源”有很久的傳統(tǒng),是經(jīng)過千百年錘煉而形成的,這個傳統(tǒng)不能丟。
我年輕時寫過篆、隸,用力于北碑,那時有這個風(fēng)氣。開始什么都臨寫。王東培對我說,不要太雜,專心致力于一兩家,掌握后再深入。我那時非常喜歡鄭板橋、石濤、吳昌碩、趙之謙的東西,他們貴有書卷氣。再后來,臨過很長一段時間《馬鳴寺碑》。因為我聽說蘇東坡是寫此碑的,很有韻味,我很想效法蘇東坡,也就附和地寫了,當(dāng)時純粹是好玩,到現(xiàn)在我的書法中還有那時的影子。選擇一本好帖臨寫,是影響人一生的。
沒有楷書的基礎(chǔ),怎么能寫草書呢。北碑、篆、隸都應(yīng)當(dāng)作楷書看,是基本功,平正還沒學(xué)會,哪來攲側(cè),草書在書法中是最高的藝術(shù),是楷書、篆、隸的高度提煉和簡化,具有極高的法則。很多人看似寫草書,實則依樣畫胡蘆,胡蘆里究竟裝得什么,他不知道,因為沒有本錢買門票,入不得法門,充其量只在門口轉(zhuǎn)了一圈。不懂不要裝懂,連路都不會走還想跑的人,注定要栽跟頭的。
一個好的中國畫家,應(yīng)當(dāng)是思想家、哲學(xué)家。畫中的一草一木、陰陽虛實、濃淡輕重、偃仰高低、伸縮屈張,無不包含著中國的哲學(xué)。
每一個大畫家都有自己的特色,也都有一兩樣看家本領(lǐng),齊白石的蝦子、徐悲鴻的馬、鄭板橋的蘭竹。我用功在梅、蘭、竹、菊,也是向前人學(xué)來的,他們是老師,我還是小學(xué)生。
多交師友,不僅要和同代畫家交朋友,相互切磋,更要和古代大家交朋友,師其心跡,以求契合。
八大長于用筆,石濤長于用墨,而我復(fù)堂長于用水,會此三家,畫事不難。
我畫過青綠山水,也寫過生,主要是臨摹古人的,學(xué)習(xí)古人的技法和內(nèi)涵。陸儼少“文革”時期到竹竿里來過,我記不得是哪一年了,那時,我主攻大寫意花鳥畫,兼工山水、獅、虎獸我都畫過,那時“獨有英雄驅(qū)虎豹”。后來不畫了,嫌太費事,不夠爽利,性情不適,我還是梅、蘭、竹、菊,花、鳥、蟲、魚。
我被開除公職以后,要吃飯,常去蘇州、上海,那里畫比南京好賣。 在上海,王個老是很熱心的,人品極高,他是幫過我的。在蘇州,我都是在費新我家里,費新我的爸爸人很客氣,對我說:“味青,到我家來住,吃住都無問題?!辟M新我也畫畫,他是費曉樓的后人,家學(xué)很深厚。張辛稼(星階)、沈彬如,還有一批人,不太記得了,都是那時認(rèn)識的,蘇州當(dāng)時靠畫畫吃飯的,恐怕有一兩千人。
在“全國第二屆畫展”座談會上,我那時很敢說話,是我首先提出將任伯年、吳昌碩等人的作品編輯出版發(fā)行,供人借鑒,繁榮民族文藝的方案,后來這個方案被采用了,第二年就出版了他們的畫集。說句心里話,我想看他們的畫,苦于無資料。學(xué)習(xí)沒有書怎么能行呢?我和王雪濤是那一年認(rèn)識的,也很同情,對我說:“南京待不下去,就去北京,到我們畫院去,謀個差事?!蔽沂窍肴サ模?dāng)時苦于父母還在,家庭重?fù)?dān)落在我身上,我去了,家里怎么辦,我說將來再作考慮,便以“父母尚在,不便遠(yuǎn)游,不太適應(yīng)北方生活”為由婉言謝絕了。以至于后來這事不好辦了。在上海期間,唐云、朱屺瞻都到王個老家來看過我,不湊巧,我外出有事,沒有見到。我和王個老是通過沙宗炳結(jié)識的,他們都是南通人。我和沙宗炳是交通部同事。
我和葉淺予是抗戰(zhàn)時在重慶結(jié)識的,他畫“王先生”漫畫,畫得好,畫中國畫是后來的事,葉淺予是抗戰(zhàn)畫家。
民國十五年,劉海粟來南京美專講過兩堂課,我聽過,所以我喊他“老師”。
抗戰(zhàn)前,我常去屯溪、歙縣,我和汪采白很熟,他是黃賓虹的親戚,我和他常去黃山寫生,寫臥龍松,我在黃山前后住過好幾年時間??箲?zhàn)時,我的父母、小孩子就安頓在歙縣,我只身去重慶的。抗戰(zhàn)中,我取道去過歙縣,抗戰(zhàn)勝利后,我又去過歙縣,去歙縣,就上黃山寫生。
在交通部部時,朱家驊是部長,張道藩是次長,經(jīng)常下午去夫子廟打網(wǎng)球,都要把我拉去,我那時愛體育運動,喜歡打網(wǎng)球,也喜歡打乒乓球,我現(xiàn)在還能畫畫,身體還沒毛病,得力于年輕時的體育運動?!拔母铩睍r,我無事可做,每天早上五點鐘蹬著自行車騎到中山陵,爬上三百多級臺階,玩一會,再騎回來,一是呼吸新鮮空氣,二是鍛煉身體,身體是畫畫的本錢。在交通部時,我和沙孟海認(rèn)識,交往不多。 在交通部時,我起草過《郵政會計大綱》和《郵政審計大綱》,《郵政法》中的郵政通信費用結(jié)算一部份是我搞的,我那時是成本會計師,那是我職能范圍中的事情。我中文基礎(chǔ)還可以,古文也說得過去。英文是因為中英庚款中一塊與交通部有關(guān),逼著我學(xué)的。不懂英文無法與英國人交涉。因為過去的郵稅制度是英國人搞的。大概我那兩部大綱寫得還不錯,立老(陳立夫)、果老(陳果夫)看了后很喜歡。那時,我才二十五歲。沒多久,我任全國電信會計總監(jiān)。我的孩子小時候,經(jīng)常跑到陳立夫家玩。
杜月笙在重慶搞萬字會,也叫“抗戰(zhàn)賑濟委員會”,經(jīng)別人介紹后與他相識,他叫我到他那里去畫畫,順便搞搞賬。這樣我就離開交通部,在那里干了10個月左右。杜老抗戰(zhàn)是出過錢的,大概有兩千萬塊,有一部份是我經(jīng)手為他辦的??箲?zhàn)時,人心浮躁,不知結(jié)果如何,重慶那里風(fēng)氣不太好,到處是官僚,我不太適應(yīng)那種環(huán)境,不善于交際,我還想讀讀書,畫畫寫字。因此換過好幾個部門都做過。只要我干的不舒心,我就離開了。有些人很俗套,我不愿和他們交往,后來又回了交通部。
畫品即人品,人很俗,畫出的東西不會高雅,人很市儈,畫出的東西不能超逸。不讀萬卷書,書卷氣從何而來。財迷心竅,心浮氣躁,不知從何處下筆,畫中處處流露銅臭味,明眼人一見便知。古來能傳到今天的大畫家,都是人品高尚之士,所以格調(diào)高。
做人要老實,畫畫可不能老實,不妨調(diào)皮些,有時候要象個小孩子,那樣畫出來的畫才能有天趣。 我 的畫,松石、禽獸是石熾君教的,花卉、草蟲是黃學(xué)明教的,牡丹、芍藥是梁公約教的,時稱“梁芍藥”,菊花是謝公展教的,枇杷是馬萬里教的,山水是蕭俊賢教的。我和他們都不同,通過長期寫生把他們都變了,不寫生就不能了解各種羽毛、花卉、樹木的組織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只能照抄書。法是采用古人的,表現(xiàn)形式是現(xiàn)代的。我是發(fā)展了中國畫傳統(tǒng)的,我的畫能傳,我很自信。我的畫是簡到極致的,再簡就很難了。學(xué)畫的人,千萬不要學(xué)我,要學(xué)古人,向他們?nèi)》ā?/span>
有人說任伯年的畫有市井氣,這話講得不對,他要靠賣畫吃飯,想讓人看懂。但他的格調(diào)是高雅的,無所不能,以他的手段,近代沒有人能超過他,他是一個天才,人又很勤奮,可惜書讀的少了,我學(xué)過他的畫,是深深體會到這一點的。一張畫讓人能讀懂是好事,但必須要情趣高雅,所以勝人一籌。讓人讀不懂,那是故弄玄虛,瞎蒙人,這種人近妖術(shù),象算命先生,瞎子能畫畫嗎?奇談怪論。
白石老人,把很多民俗題材融入畫內(nèi),這在當(dāng)時是很大膽的,也是極其聰明的,這樣他的畫路拓寬了,同時發(fā)展了前人。他是文人畫家,畫的格調(diào)是文人畫性質(zhì)。
傅抱石是極度聰明的,不管他采用什么繪畫手段,他搞出的山水畫,是現(xiàn)代的,區(qū)別于古人。他對用筆是很講究的,天賦高,又有才情,學(xué)他的人,只見皮毛未見精神。要知道,傅抱石篆書寫得好,又會刻圖章,所以章法往往有出奇之處。這是學(xué)他的人所不能具備的。我和他交往過,人很霸氣,好飲酒。畫卻不霸悍,很有靜氣。亦可稱一奇。
鳳先生格調(diào)高古,畫人物奇?zhèn)ザ嘧?,趙良翰出其門。趙良翰是我的好友,有“趙雞子、趙鴨子”之美譽,師法張書旂,造型十分準(zhǔn)確,賦色清新典麗,可惜早逝,使我痛失良師益友。王羲之說:“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br style="font-size: 16px;">
有人對我說:“你是東方的畢加索”,我聽后哈哈大笑,畢加索是世界大畫家,我是平民百姓,怎么好比呢?我只是業(yè)余玩玩的,連畫院都不要我這樣的人。純粹出于個人愛好,消磨時光,我那一套都是胡來的,居然有人那么推崇,真有意思。
畫畫是情感的流露,肚子里要有,才能流得出來。不要做作,不想畫的題材,即使別人點了題,也不能畫。精神不專注,是畫不好的。
要多讀書,讀什么書呢?詩文詞賦。這些東西有助于啟發(fā)人的想象力,畫好后有時要題識,不能用大白話,那樣趣味就不濃了。有詩文詞賦的基礎(chǔ),隨便湊上幾句,格調(diào)就不一樣了,所謂畫外之功,就是指這些。有些畫畫的人題識語言不通,顛三倒四,也學(xué)著文人的樣子,活受罪。肚子里沒有,還題什么呢?索性不題,那樣畫面還干凈一點。一張好畫,一只蒼蠅歇在上面都不允許,何況浪費那么多墨點。不知道這一點,就不具備這種修養(yǎng),畫就畫不好。
水墨為上。我在美專時畫過水彩,老師是薛珍,色彩都學(xué)過。我年輕時畫的東西是敷色的,還用過粉。后來看了一些敷粉的畫,幾十年后色彩暗然,反而缺少神彩,以至于我索性以水墨為主。八大、石濤的畫以水墨為主,幾百年后依然神完氣足,我是受到他們啟發(fā)的。一張好畫,不是呈一時之能,要想站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唯有水墨能達(dá)到。
我的畫大部份都散落在民間了,我很高興。一個畫畫的人,不能一天不畫,畫了干什么呢?不能天天開展覽會。我晚年生活有了基本保障,錢財對我已沒有什么用了,生帶不來,死帶不去,有了錢反而累贅。我是在為人民服務(wù),這些畫流落在民間,雖然迫不得已,反而是好事,只有人民群眾能將它們世代相傳。我的畫能傳。
畫大寫意要敢于留白,計白當(dāng)黑,要有虛實輕重,寧可簡些,不可太繁鎖,我是做會計審計工作的,有錢要會花,花光為止。在畫畫中我是作減法的,畫畫要敢于減,要減到零,畫面太滿了,容易閉塞,搞不好就象被面子。
我的畫是文人大寫意畫,這種畫現(xiàn)在不討喜,很多人喜歡敷色艷麗的,那不奇怪,媚俗的人多嘛,難道沒有人喜歡,我就不畫啦?他們畫他們的,我畫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有些畫畫的人自視很高,耍小聰明。小聰明可以耍一時,耍不了一世,現(xiàn)在耍多了,他到晚年怎么畫,不能一直那個樣子吧?本錢用光了,利錢那里來?還是要有真本領(lǐng)的,手上功夫要過硬。
畫畫要變,不是嘴上說說的,變是自然的過程,也是積累的過程,要有功力,這是本錢。年輕人腦子動得快,畫得也快。年紀(jì)大的人腦子遲鈍了,畫得就慢了??煊锌斓奈叮新奈?,這就是變,今天像張三,明天像李四,六神無主,那能算變嗎?
我畫畫學(xué)過很多人,這是一個過程,我有很多好老師,我最早是畫吳昌碩、任伯年一路的,也學(xué)過陸廉夫、趙之謙,學(xué)過鄭板橋、李復(fù)堂、李方膺等人。后來看了八大、石濤的畫,心中有契合,就特別喜歡這一路的。包括徐青藤、陳白陽,乃至蘇東坡都有契合。在我的畫中好像都有他們的影子,但又和他們不同,取他們的法,為我所用。我的畫有自己特色,和他們的畫對照一下就知道了。
畫畫一道,我什么都能玩兩下,山水、人物、花鳥,工筆的、寫意的我都玩過。但玩來玩去,還是梅、蘭、竹、菊過癮,光是菊花我就畫過上百種,都是從寫生中來的,不是抄畫譜,畫譜中也沒有。
“文革”的時候,外面搞武斗,我關(guān)起門來畫畫,沒有錢買紙,就在磚上練。早上四點多鐘就起床練了。在磚頭上用清水寫篆、隸,畫梅、蘭、竹、菊。
竹竿里5號原來有個院子,種了很多花卉樹木,枇杷有碗口粗,石榴差不多也有小碗口粗,我沒有事就搬張?zhí)僖危谀抢锟?,看得入了神,我就到我那個小披子里面去畫,一畫很多張,體會他們的神態(tài)。畫畫不觀察是不行的。還要會提煉,否則就畫成標(biāo)本了。
過去的秦淮河水比現(xiàn)在清澈干凈,現(xiàn)在都成了陰溝了。五、六十年代,我經(jīng)常在郭子橋邊上寫生雞、鴨,那時秦淮河里有人放鴨子。河邊上的人家有養(yǎng)雞的,有時一寫幾個鐘頭,連吃飯都忘了,這恐怕也是專注吧。
身體是軀殼,畫畫是我的生命,有時睡覺做夢都想著畫畫,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五、六十年代,雖然我被單位除名,沒有工作,但吃飯還是不成問題的。榮寶齋、南京書畫社、中央商場、太平商場、還有蘇州的一些工藝品商店,都代賣過我的畫。有一段時間郵遞員天天喊我蓋圖章、領(lǐng)稿費,匯款單有時一、二塊錢,還有多一點的。那時生活標(biāo)準(zhǔn)低,物價不太貴。除了吃飯、穿衣,還有余錢買筆墨紙,畫畫是開銷很大的。到了1961年以后,形勢變了,稿費也沒有了,我的生活成了問題。僅靠我愛人的工資收入,只能免強糊飽一家人的肚子。沒有余錢再購紙、墨,廢報紙,道林紙,我都用來練習(xí)?!拔母铩睍r,畫畫是封、資、修,是香花、毒草,是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我的畫更沒有人買了。那時正值壯年,又是計劃供應(yīng),油水沒得,常常肚子里餓得咕咕叫。我是經(jīng)歷了這種痛苦磨練出來的。經(jīng)歷過這種痛苦的人,還能再計較名利得失嗎?一九七七年得過一場腦血栓,命都是揀回來的,有了這些經(jīng)歷,我腦子也淡忘了許多,很多事我都不去想了,也記不得了。 五、六十年代的竹竿里5號,胡小石、高二適、蕭嫻、高曰秋他們都經(jīng)常來串門,那時到我家里來的人很多。胡小石死的早?!拔母铩焙螅蠹易邉拥纳倭耍际巧狭四昙o(jì)的人,行動不方便,加上我生了那場病后,腦子不比從前靈活了?,F(xiàn)在就是趙良翰、張金沙他們經(jīng)常和我在一起玩玩。他們?nèi)撕?,都不是算計人的人,比有些人強多了。別看我糊涂,有些事我是看得很清楚。心出家嘛,還能管那許多,能丟掉的就丟掉,六根清凈。 中國畫造形方法和西洋畫不一樣,西洋畫注重寫實。中國畫在寫生過程中就要會取舍,賞心只在一兩枝,而且全部是用線條來解決,了了幾筆,就要把對象的神態(tài)刻畫出來,如果照著房子畫房子,照著樹畫樹,那和照像機又有什么不同,也就毫無中國畫的趣味了。大寫意更要簡,那是高度概括、提煉,是最講法度的,不是隨便想怎么來就怎么來的。中國畫有自己的規(guī)律,用西洋畫摻進(jìn)去,搞不好就不倫不類,象個大花臉。
我年輕時畫過素描,學(xué)校搞的是新式教育,有這門課,學(xué)會無壞處。但畫中國畫的,還是畫線描為好,那也是一種造型手段。何必硬要用素描石膏像代替真景物呢。中國畫的虛景,有風(fēng)吹草動的感覺,用素描是搞不出來的,干嘛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信筆揮來,不計得失。
游戲數(shù)筆,頗覺愜意。
蘭竹之事,自古文人多能之。
畫石如畫重,讓人抬不動。雀性烈,點雀如墜雪。
畫蘭要羞答答,要有處女美,那叫空谷懷佳人。
畫松要氣魄大,要古厚,從畫松中可以見到人的胸襟。
畫月季要有少婦美,沒結(jié)過婚的人是體會不到,豐胸紅暈要如新婦乳房,自然飽滿動人,產(chǎn)生韻致。
畫藤重本,枝葉藤花居其次,十三峰老人于此最有會心。藤本要富有彈性,交錯有度,完全是隸書、草書線條,這樣才能厚重而靈動。有的人只能畫花和葉,密密麻麻,藤本軟塌塌,還要歇上幾只雀子,畫面看起來漂亮,蒙外行,其實對畫藤一竅不通,是外道。古人說“草書原是藤一束”,草書是具有大法度的,多頓一下可能就是錯字,畫藤如草書,更是法度森嚴(yán)。無法而法,不是無法度,而是更高次層的法度,是高度提煉,不能隨便亂來的。 畫梅要古,最忌俗,不可太濕,梅是開在冬天的花,季節(jié)里缺水。花朵是比較干的,最宜雙鉤白描。畫紅梅,敷色中少用一點水,畫得太濕沒有寒性,也就體現(xiàn)不出傲霜斗雪的精神,那是人格精神的象征。
宋朝華光和尚畫梅用燈光照,畫映在墻上的影子,后來產(chǎn)生了墨梅一派。畫梅如此,畫松竹何嘗不可用此法。畫紅梅大概是晚清之后的事,因為西洋紅這種顏色,紅而厚重,很多人都愛用。很多古人畫梅花,實際上畫的是蠟梅花的造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恐怕指的是蠟梅,蠟梅本身不是梅,屬于薔薇科落葉灌木,花五出,香氣似梅花而清香過于梅。因其象黃蠟做成,人稱蠟梅,又其開花最先,在臘月里,也有人稱臘梅。蠟梅先葉后花,開花時還有殘葉。紅、白梅先花后葉,畫這兩種梅要有所區(qū)別。
畫樹木花卉、月色燈光映在墻上、地下的影子,看起來是虛景,是幻覺。其實那也是一種存在,是有真精神的,所謂畫道禪意就是這個意思。
畫石要敢于寓意,風(fēng)云、虎豹,盡在其中。純粹畫那些不動的死石頭又有什么趣味呢?畫石頭要牛鬼蛇神、妖魔鬼怪一齊上,那才夠味道。
山水畫,樹石而已,皴擦點染多來幾遍,還可以修修補補。畫大寫意花鳥,那是真刀真槍,多一筆不行,少一筆也不行,要恰到好處,那是書法,寫一個字哪能隨隨便便多一筆少一筆的呢?搞不好連小學(xué)都畢不了業(yè)。
畫大寫意花鳥的人,畫山水不成問題,而且都可以用寫來完成?;B畫是山水畫中衍生出來的,但發(fā)展的比山水畫好,畫山水的人,畫好大寫意花鳥的恐怕沒有幾個人。如果我說的夸大其辭,大家都不妨試著搞搞看。大寫意花鳥畫家通常都有七十二般武藝。近代的大家都是以畫大寫意花鳥畫為主的,吳昌碩、陳師曾、齊白石、潘天壽等人,都是如此,而且他們都能畫山水,即使山水畫,也足可稱大家。因為他們的書法都很高妙,他們都是寫出來的,還用那么多皴擦點染的煩鎖嗎? 大寫意花鳥畫里本身就有樹石,山水畫里哪能有那么多花鳥呢?所以畫山水的人,不妨畫一點大寫意花鳥,里面的技法太多了。又豈是斧劈、披麻那幾種?玩來玩去,就是那點東西。光梅、蘭、竹、菊就有幾千種,種種都有不同的表現(xiàn)法,這并非看不起山水畫家,多學(xué)一點又有什么不好呢?可以完善一點嘛。當(dāng)然,花鳥畫家也要會畫山水,得其中的內(nèi)涵韻味。
古代的畫家是山水、花鳥、人物、牛馬、走獸都畫的,趙子昂、倪云林,沈石田、八大、石濤等都是全能的。過去是寄情筆墨,俯拾皆是,沒有現(xiàn)在分的這么細(xì)。分的太細(xì),容易得偏食癥,喜歡吃肉,不想吃青菜羅卜,營養(yǎng)怎么能豐富起來。一個畫畫的要有全面的修養(yǎng),即使不畫某一題材,也要懂欣賞,會讀,會欣賞,能讀懂,本身就是學(xué)習(xí)和提高,眼光也會開闊,有很高的眼光,也不是一件簡單說說的事情啊。 書畫這門藝術(shù)是客觀公正的,字畫一掛上墻,不論你地位多高,自動排隊。地位高寫不好,畫不好,還是排在后面的。地位是暫時的,人總是要死的,藝術(shù)是永存的,欺騙不了人民。
一個想畫畫的人,起碼要具備三個條件:一要讀書,讀萬卷書,先器識而后藝術(shù)。二要有閑、有時間,臨摹寫生都要花時間。三要有錢,筆墨紙硯,車載船行都需要錢,你要去五岳名山寫生,總不能空著肚子,空著手跑步去吧,山還沒有看著,人先餓死了。這三個條件缺一不可,惟有如此,萬里之行,始于足下可矣。 執(zhí)筆要緊一點,握緊了可以長勁,日久天長,背上的力量就運到指頭來了,這和氣功很相似。
寫字畫畫不要太刻意中鋒、側(cè)鋒,初學(xué)時要講究中鋒用筆,側(cè)鋒可以取勢。中側(cè)鋒都要會用,然后中鋒為主。有的線條不用中鋒,力氣不貫,入不了紙背。要好在筆能拎得起,筆鋒能站得住。畫大寫意,八面生鋒。
橫沖直撞,沒有氣魄哪能行,膽子要放開來。
現(xiàn)在許多畫畫的人只注重形式美,以為筆墨技法是次要的東西。要知道,筆墨技法的作用是千萬忽視不得的,沒有精湛的筆墨技法,又怎么能表現(xiàn)出形式美?“氣韻生動”不是一句空話,是有具體內(nèi)容的。筆墨技法和章法結(jié)構(gòu)都很重要,還要有思想,有真感情,都是不能誰主誰次的。
林散之草書寫的好,在空靈。初看好象很柔,實則極剛,力量都內(nèi)斂了。他的草書在似與不似之間,如霧里看花,具有朦朧美,是通禪義的。他跟黃賓老畫過山水,書法有畫意,是大寫意,外行是體會不到的。林老的草書貴在天趣,稍有一點功利心的人,是無法達(dá)到那種境界的。
傲骨天成,慣與西風(fēng)戰(zhàn)。
有些人談起藝術(shù)頭頭是道,這個碑,那個帖,如數(shù)家珍。這家法那家法,好像全會,可一看寫出畫出的東西,就是沒有他們講得那個味,都還給教他們的老師了,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口是心非,這種人不能和他們打交道。
天趣是自然流露的,肚子里要有貨,手上功夫要過硬,筆墨這個東西最容不得假,一到紙上就露餡。如果沒有本錢,硬要去表現(xiàn)什么天趣,那是刻意做作,天趣是做不出來的。小孩子都會隨便涂兩筆,看起來很有天趣,但那不具備法度、也沒有筆墨情趣,更談不上主觀感受。如果小孩子畫畫具備這些條件,那是超天才,誰也超不過他。
有法、無法、有我法,法法相生,生出最高的法,所以藝無止境。不然,就老是停留在那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最后鉆進(jìn)死胡同。
我是不太講究門派觀念的,吃得就是百家飯。別人的東西畫得好,有可取之處,我喜歡,別人畫的東西不夠味,不是取法,我也不說不喜歡。因為人的天份有高下,我不喜歡,別人未必不喜歡。十根指頭伸出來有長短,你能說不要那根指頭嗎?力求十根手指長得完美一點,哪是最好的愿望。
真、善、美是和諧的統(tǒng)一。是做人的準(zhǔn)則,做事的準(zhǔn)則,也是畫畫的準(zhǔn)則。唯有真,才會有善和美。做人做事太假,畫也不會真,哪里還有什么美可言。
人淡如菊,陶謝之詩所以高出諸家,在意真而味淡,自然平和,如見其人。
人不能整天斗來斗去,今天他搞你,明天你搞他,了無終日,哪里還有精力讀書、做學(xué)問?不能把官場上的習(xí)氣用在畫畫上來,那樣為人所不恥。
畫小畫要有大畫的氣魄,畫大畫要有小畫的趣味。三寸之范圍,要有萬里之胸懷,尋丈之巨幅,要能盡收眼底。
畫畫的人要有胸襟,心胸開闊意趣才能遠(yuǎn)。我畫了一輩子畫,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糊涂”。
過去畫畫的人都讀《芥子園畫譜》,可惜印得不好,顯不出濃淡干濕,不經(jīng)老師指點,還一直學(xué)它,會誤事的。
我學(xué)任伯年,僅八哥我就畫過幾百張草稿,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刻畫它們的神情,有些姿態(tài)寫生是抓不到的,完全靠意會。初學(xué)力求結(jié)構(gòu)準(zhǔn)確,掌握好之后,隨心所欲,萬變不離其宗。再合以其它法,成自家面目。
不似之似,是似而非,說說簡單,做好不容易。先要胸有成竹,然后目無一竹。看則畫花鳥樹木,實則是畫人性善惡。 畫畫不要只看到眼前一張紙,紙外面才是真世界。是要由里面的實象延伸到外面的幻象中去。
我那本小冊子里的畫(指出版的畫冊),在當(dāng)時是最新的花鳥畫風(fēng)格,那種表現(xiàn)手法是民族特色,解放前是沒有的。如果有人不相信,可以和那個時期的東西比一比。鄭振鐸是有大眼光的,據(jù)他在回信中對我說,那本小冊子的出版是周總理特批的,因為牽涉著向國際發(fā)行。在新加坡銷售時,我在新加坡的學(xué)生來信告訴我,那些出版物被當(dāng)局查封了,罪名是“用書畫販賣共產(chǎn)主義”,真可笑,他們哪里知道,我過去參加的是國民黨,搞的是資本主義。是新中國、毛主席和共產(chǎn)黨救了我的命,使我懂得了為人民服務(wù)。 物我兩忘有個過程,年輕時容易有名利心,年輕人心強好勝,不足為怪。忘乎所以,不知自己處在什么位置,那叫狂妄自大。非要經(jīng)歷大苦大難,才能體會到人間的真情,自己就感到渺小了。能看到這一點就好辦多了,物我都能全部拋掉,所以,物我兩忘很難。
畫家的眼睛要象顯微鏡,不要象照相機。只有發(fā)現(xiàn)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才能煉出火眼金睛。其實這些東西都在你身邊,要你去發(fā)現(xiàn)。 畫家要有過濾器的本事,把一大堆陳言碎語都篩掉,精煉到只用一個字就能表達(dá)意思,以至于達(dá)到無一字也能表達(dá)意思,哪才叫簡,這是心靈中的契合。
我畫畫沒有什么固定的程式,無處不能下筆,情緒一上來,三下五除二,信筆由之,胡來噢。
有人說我有時畫的竹子象雞毛撣子,也算識貨,那是用來撣去人們心里的雜念和灰塵的。豈止是這些,還有長槍、短劍,斬斷是非根。這叫借物喻物。
我有時畫的翎毛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取擬人法。
現(xiàn)在畫畫的人采用的手法可謂五花八門,聽說還有用牛奶、洗衣粉搞得潑潑灑灑,也算是別出心裁,那是黔驢技窮。中國畫的生命力在于筆墨,除了筆墨,還是筆墨。
齊白石說“意足何必顏色似”,色彩很重要,大紅大綠照配,但不是照搬自然色彩,而是要畫出心中的色彩。
墨分五色,水墨中也有大紅大綠,要靠讀者去體會。
我畫梅、蘭、竹、菊,沒有一幅是相同的,心境不同,效果也不同,看起來大同小異,實際上各有姿致。
真正的藝術(shù),不能重復(fù),也重復(fù)不了。一張底片可洗出無數(shù)張相同的照片,那是化學(xué)反應(yīng),是工藝技術(shù)。上升為藝術(shù),只能有一,不能有二。
民國時候出過一部《南畫大成》,我青年時看過,晚年再也沒有看過,因其大部份是只重形式,表現(xiàn)得是小趣味,陳陳相因,所以缺乏生機,現(xiàn)在還在我的破箱子里,扔了又可惜,放進(jìn)故紙堆了。
畫畫要有生機,生機勃勃,是生命力的旺盛。生的痛快,死的干脆。
唐宋八大家的古文要讀,文詞優(yōu)美,寓意深刻,還可以看看《漢書》、《史記》、《左傳》、《論語》,這些書我都讀過的,“文革”中害怕,一把火燒了。
梅、蘭、竹、菊是末科,最顯本領(lǐng),學(xué)會它,畫什么也不難?,F(xiàn)在有些人不能體會這一點,連基本的線條還沒掌握,就玩大寫意。結(jié)果舍本求末,位置顛倒,既缺乏形式,又沒有內(nèi)涵。 功力具備了,畫的又準(zhǔn),再畫不好,就是修養(yǎng)的問題。書到用時方恨少,回過頭再來啃書,只能救一時之急。所以要先讀好書,師古人之心跡。畫文人畫的,要先學(xué)會文人具有的本領(lǐng),再學(xué)會畫家具有的本領(lǐng),格調(diào)自會不同凡響。
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媚、俗、惡、丑絕不能入眼。不要跟現(xiàn)代人學(xué),現(xiàn)代人那幾下子都是從古人那里來的。擇善而從,直接向古人中好的學(xué)。凡是現(xiàn)代人畫的,古代人都畫過,所有的方法古人都用盡了,惟有最合法的生存下來,不要管它有名無名,能傳萬代的東西就是精華,那是歷史的選擇,是經(jīng)過過濾的。寧取精華,不取糟粕。 八大在清初就名滿天下,石濤沒有他的名氣大,兩人都畫得好,歷史不偏不倚,都選擇了。所以說,真正的歷史還是由人民來寫。
歷史上有很多畫家曾顯赫一時,過了若干年,就被人們遺忘了。而有很多地位卑下、聲名不顯的,卻在畫史上占了位置,反而被人們牢記,這種現(xiàn)象不能不引起畫家們的深思,是做歷史的過客,還是做歷史的傳人,是要有選擇的。
我被開除公職以后,居家賦閑,看報寫字作畫,追求思想進(jìn)步,因為家中經(jīng)濟困難,生活維艱,就從事投稿工作,向出版社、文藝雜志、報紙投稿。為各地搪瓷廠、印刷廠、手帕廠等設(shè)計畫稿(都是民用品)工作,是居民,所以我稱自己是民間藝術(shù)設(shè)計的工人。 畫梅要畫瘦,瘦生寒。 畫梅要畫古,古生芳。
齊白石畫蝦,身子變化是好解決的,關(guān)鍵在六根須上,那是鐵線篆,寫得最生動。 張書旂有個雅號叫“白粉主義者”,在重慶時,我和他經(jīng)常在一起畫,后來他去了美國?,F(xiàn)在看他的畫,用粉的地方變黑了,粉中的鉛,幾十年后氧化了?,F(xiàn)在有鈦白粉,還是少用,盡量不用。調(diào)色用水可以化淡,也滋潤,要學(xué)會長于用水。
現(xiàn)在有人好為人師,我看到過好幾本畫畫教科書,都是抄來抄去,沒有什么新鮮玩意,聰明人看了糊涂,庸人看了更庸,害人不淺。上面的技法不是出于心得。構(gòu)圖就是這個起式,那個起式,都是抄的。要知道,自然界中所有事物都是變化的,無固定程式。地上一只螞蟻,爬到紙上,無論爬到哪里,只有一個小點,隨著小點的運動,有無數(shù)種構(gòu)圖,哪一種不可采取呢?主要是學(xué)會取舍,章法講得太死,只能教出平庸的人,是產(chǎn)生不出奇才來的。
我這個人從來不會溜須拍馬屁,所以我的畫保持了自己的本色。那一套我不會做嗎?不能做,違背良心。我不去迎奉時尚,時尚是短期的,站不長,唯有真藝術(shù)才能永駐人間。
畫畫不能被時空、季節(jié)限制住,梅、蘭、竹、菊可以合畫在一幅里,稱“四君子”。松、竹、梅畫在一幅里叫“歲寒三友”,都是突破時空季節(jié)的,這是中國獨有的藝術(shù),都是體現(xiàn)精神寓意的。有很多東西,都不能考慮時空,只要具備美感,就將他們組合成畫面。
什么叫中國畫的取舍?視而不見,取最能體現(xiàn)精神的一塊,刪去冗繁啰嗦的一塊。無中生有,依靠你的想象力來完善一幅作品。
不論畫大畫、小畫,不能在乎筆的大小,破筆、爛筆都能用,要充分利用筆的彈性,把筆尖到筆根都用上。若中途換筆,一則煩瑣,二則全幅斷氣,氣息都斷了,還有生機嗎?所以要學(xué)會用一枝筆干到底,使筆意筆筆相連,氣息處處暢通。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