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參加了【我愛TA】有獎?wù)魑幕顒?/p>
有句話說出來會被罵厚古薄今,但還是要說一下:現(xiàn)代人的生活和情感,比起古人,真的是太粗鄙了。 現(xiàn)代科技可以觀測到越來越微小的物質(zhì),但人與人相處的顆粒度,卻越來越大。 生活中最刻骨銘心的瞬間,我們會拍照發(fā)朋友圈記錄下來??此票磉_(dá)毫無障礙,其實表達(dá)的內(nèi)容十分粗放。 古人呢?他們會用什么方式留存自己的記憶? 他們用詩詞。十分敏感而精細(xì)地捕捉內(nèi)心的每一次躍動。 譬如說愛情。 我們表達(dá)單相思無非“我愛的人她卻不愛我”,古人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我們描述愛的發(fā)生“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古人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我們連“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兒也謝了”都奉為經(jīng)典,古人說: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現(xiàn)代人的感情顆粒度,放大了十倍百倍還不止。完全被秒殺的即視感,有沒有! 可以說,關(guān)于愛情,人世間最美的表達(dá),在我們聲嘶力竭之前已被說完道盡。 無名氏《上邪》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我們現(xiàn)在只知道,這一場指天賭咒的愛情戲發(fā)生在漢代,距今兩千年絕對是有的。主人公是當(dāng)時的一個女子,表達(dá)了愿與對方愛到天荒地老的盟誓,大膽而癡情,讀來讓人震撼。 尤其是,有過背叛愛情經(jīng)歷的人,讀過后一定會不寒而栗;薄情寡恩的人,讀過后也會膽戰(zhàn)心驚。 明朝人胡應(yīng)麟說這首詩是短章中的“神品”,清朝人顧有孝則評價這首詩是“奇情奇筆”。 但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無法知道這段奇情是誰用奇筆寫出來的。或許“神品”只應(yīng)天上來吧。 一般認(rèn)為這是一首漢樂府,采自民間歌謠并經(jīng)文人加工。 如今我們給它署名“無名氏”或“佚名”。 要知道這無名氏/佚名,可是古今中外第一奇人,博古通今。但凡從《詩經(jīng)》到近代,流傳下來的好東西,“死無對證”之下,就都?xì)w到他名下了。 無名氏的這首《上邪》,這種賭咒式的愛情書寫,上承《詩經(jīng)》,下啟李白,影響深遠(yuǎn)。 到了唐代敦煌詞中,還有“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的句子,轟轟烈烈,指天為誓,這場景,這誓言,如此熟悉。 無名氏《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這同樣是無名氏的作品,但與《上邪》的時代可能已經(jīng)相隔一兩百年。 這首《行行重行行》,是《古詩十九首》的第一首。 一般認(rèn)為,《古詩十九首》是東漢末年的作品,是文人學(xué)習(xí)民歌的產(chǎn)物。這組作品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人在漢末社會思想大轉(zhuǎn)變時期追求的幻滅與沉淪,心靈的覺醒與痛苦,被南朝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劉勰稱為“五言之冠冕”。評價那是相當(dāng)高。 《行行重行行》正是這樣一曲末世動蕩中的相思離亂之歌。詩以女子的口吻,抒寫了對遠(yuǎn)行在外的丈夫的思念之情。語言樸素自然,卻十分抓人,一般人讀到最后叮囑丈夫“努力加餐飯”時,難免會淚崩。 這種不動聲色而又情感細(xì)膩的表達(dá),很多時候恰是現(xiàn)代人缺失的日常。 宋朝人陳繹說,這首詩“情真、景真、事真、意真”。 真實的東西最打動人,從來都如此。 盡管后來的建安詩人、兩晉詩人都寫過很多愛情詩,任你華麗綺靡,任你曲折婉轉(zhuǎn),但真的無法逾越這一首以平常語道出的詩作。 當(dāng)我們再次讀到非常有味道的愛情詩時,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中唐。 張籍《節(jié)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有學(xué)者說,宋代以前,愛情詩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過三個高潮,即先秦的《詩經(jīng)》《楚辭》時期、漢末至魏晉南北朝時期、中晚唐及五代時期。 張籍(約766年—約830年)是韓愈的大弟子,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詩壇里頂多算二流詩人。 史書說他非常迷戀杜甫的詩,把杜甫的名詩一首一首燒成灰,拌上蜂蜜,每天早晨吃三匙。好友不解,張籍自己解釋,吃了杜甫的詩,便能寫出杜甫一樣的好詩了。 不知道是不是吃紙灰真奏效了,他這首《節(jié)婦吟》在歷史上很有名,評價甚高。 這首詩有底、面雙層意思。表面上,描寫了一位忠于丈夫的妻子,經(jīng)過思想斗爭后,終于拒絕了多情男子的追求,守住了婦道;底子里,則表達(dá)了詩人拒絕藩鎮(zhèn)高官李師道的拉攏,以及忠于朝廷的決心。 胡適在《白話文學(xué)史》中說,“這種詩有一底一面:底是卻聘,面是一首哀情詩,丟開了謎底,仍不失為一首好的情詩?!?/strong> 詩最后寫女子的內(nèi)心掙扎,恨不相逢未嫁時,這種欲望萌動的假想,實在真實得有點可愛了。 所以還是男人最不老實,筆下可以山盟海誓,心中卻是妻妾萬千。比如下面出場的元稹。 元稹《離思》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大概是愛情詩(悼亡詩)里最悲壯深情的一首,只因為曾經(jīng)擁有,所以不愿意將就。 但是,請只讀詩就好,不要問太多詩人的事,否則好詩也會情感坍塌的。 唐貞元十八年(802),20歲的韋叢下嫁元?。?79年—831年),當(dāng)時元稹尚無功名。韋叢出身京兆韋氏,是唐代最牛的士族之一?;楹髤s一度飽嘗貧困之苦,但她沒有半分怨言,是典型的賢妻良母。 不料僅過了七年,韋叢就病倒去世。元稹情深難忘,一連寫了30多首詩悼念亡妻,為自己博得深情的好名聲,同時繼續(xù)享受著韋家的政治資源。 實際上,元稹此后根本恪守不住誓言,取次花叢,頻頻回顧,不停地戀愛和納妾。 元稹這些所作所為,后來受到極大的鄙夷。清代王闿運在“半緣修道半緣君”一句下面批注:“所謂盜亦有道!” 最美的悼亡詩,成了最尖酸的反諷。 崔護《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王國維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用來形容崔護這首愛情詩,再貼切不過。 中唐詩人崔護(772年—846年),生平事跡不詳,是靠一首詩青史留名的自帶錦鯉體質(zhì)的詩人代表。 因為這首詩的鏡頭感太強了,惹得古代很多編劇手癢,紛紛編出一段“長安愛情故事”,搬到舞臺上。具體情節(jié),我就不復(fù)述了,大抵就是根據(jù)這四句詩附會出來的凄美愛情。 這個劇本在明朝叫《桃花人面》,到清朝則叫《人面桃花》,真是長演不衰呀。 木心有首現(xiàn)代詩叫《從前慢》,其中說: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崔護的《題都城南莊》解讀到這種程度,朦朦朧朧就是最美的狀態(tài)。若一定要附會出一堆故事來,那種蘊藉的美感恐怕反而蕩然無存了。 詩到語言為止,最怕去闡述背后的故事。解讀李商隱的無題詩,同樣如此。 李商隱《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很多人想去解開李商隱無題詩的謎底,最后卻都變成了自說自話。 《錦瑟》(按慣例取篇首二字為題,實是一首無題詩)是李商隱詩中最難索解的一首,詩評家素有“一篇《錦瑟》解人難”的慨嘆。 所以,不要企圖去當(dāng)詩人肚子里的蛔蟲,尤其是像李商隱這樣的詩人。 李商隱(約813年—約858年)一生的經(jīng)歷是很悲劇的。他的倒霉在于攤上了牛李黨爭。牛黨令狐楚父子賞識他,提拔他,而李黨王茂元也賞識他,并把小女兒嫁給了他。 政治斗爭沒有中間派,兩邊賞識預(yù)示著他在仕途上,處處受排擠,郁郁不得志。 另一重打擊則來自于妻子的早逝。在他39歲的時候,妻子不幸去世,令他痛苦不堪。 這些人生經(jīng)歷,讓他成為一個感傷而內(nèi)向的人。寫起詩來,遂帶有明顯的主觀化傾向。 他十分注重詩人的內(nèi)心體驗,詩中幾乎略去了一切具體的情事。生活的原料在他筆下,被提煉濃縮到只剩下一杯濃郁的感情瓊漿。這使得他的詩超越了具體的情境,而獲得了古今的共情。 直到今日,我們沉吟他的詩,仍有一種人人心中所有,卻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感。而這正是《錦瑟》能夠經(jīng)典永流傳的原因所在。 韋莊《思帝鄉(xiāng)·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時間來到了晚唐五代之際。這時,詞強勢崛起,有超越詩的勢頭。 五代時期,詞有兩個創(chuàng)作中心,一是西蜀花間詞,以溫庭筠、韋莊為代表;二是南唐詞,以李煜、馮延巳為代表。 這些詞人的創(chuàng)作,很大一部分是以愛情和相思為題材,反映了當(dāng)時文人的追求趨向變化: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 韋莊(約836年—約910年)的這首詞,寫了一個女追男的故事。主人公或許是個少女,她不是天真得不懂得人性的涼薄與無情,但她仍然決絕地采取了飛蛾撲火的姿態(tài),向偶遇的男子示愛,有一種“我擬將心向明月,哪管明月照溝渠”的不計成敗的豁達(dá)與堅決。 人世間癡男怨女,莫過于此。 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延續(xù)五代“詞為艷科”的傳統(tǒng),北宋前期詞壇全是卿卿我我的低唱。 在酒宴之上,讓歌女淺斟低唱的小調(diào),雖然顯不出多少個性,但那朦朧的意境、婉約的風(fēng)格和優(yōu)雅的品味確實讓人癡迷。 而第一個放開歌喉、用市井語言唱出世俗愛情的人,勢必會轟動整個詞壇。此人非柳永(約984年—約1053年)莫屬。 柳永是北宋第一個專力作詞的詞人,他早年在汴京生活時就放浪無忌,科舉考了好幾次都沒考上。 傳說當(dāng)朝皇帝不滿意他的艷詞,認(rèn)為不莊重,并譏訕?biāo)囊痪湓~“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說既然這樣,何必在乎虛名,且去填詞吧。柳永因此不得志,更加流連娼館酒樓,自號“奉旨填詞柳三變”。 當(dāng)時,歌妓們的社會地位低下,沒有獨立的人格,甚至被視為“牲畜”“賭品”。 但柳永能以平等心對待她們,還常用最美好的詞匯贊美她們,如“芳蘭”“好花”“美音容”“蕙質(zhì)蘭心”等等。他筆下的歌妓,善良美麗,本質(zhì)純潔。 由于長期的交往,柳永與歌妓們的感情日益深厚,以至于幻想與意中的她恩恩愛愛過日子。 這首《雨霖鈴》寫自己要離開汴京,與心愛的她分別的痛苦之情,凄婉纏綿,感傷惆悵,寫盡人間別離之苦,不愧是“宋金十大曲”之一。 據(jù)傳,柳永晚年窮愁潦倒,死時一貧如洗。歌妓們念他的才學(xué)與癡情,湊錢替其安葬。每年清明節(jié),又相約赴其墳地祭掃,并相沿成習(xí),稱為“吊柳七”,這種風(fēng)俗一直持續(xù)到宋室南渡。 如此有女人緣、深得婦女擁護的詩詞創(chuàng)作者,歷史上確實找不出第二個。 歐陽修《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jié)。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fēng)容易別。 眾所周知,歐陽修(1007年—1072年)不僅是大文豪,還是剛正不阿、雷厲風(fēng)行的政治家,做到了參知政事(宰相)的高位。 此外,他還有“千古伯樂”之美譽,發(fā)掘并提攜了蘇軾、曾鞏、程顥等一大批青年才俊。 但是,這樣一個一本正經(jīng)的政治家,生活中卻放蕩不羈,寫起詞來開起車,那叫一個又黃又雅。 換一個角度看,歐陽修其實是仕途成功版的柳永。 宋人筆記記載,一次,歐陽修參加一個飯局,席間為活躍氣氛,規(guī)定每人作詩兩句,詩意必須是犯徒刑以上的罪行。 一人說:“持刀哄寡婦,下海劫人船?!绷硪蝗苏f:“月黑殺人夜,風(fēng)高放火天。”輪到歐陽修時,他說:“酒粘衫袖重,花壓帽檐偏。” 眾人感到詫異,紛紛說這怎么能算徒刑以上的罪呢?歐陽修呵呵一笑,回答道:“喝酒都喝到這種程度了,還有什么徒刑以上的壞事做不出來呢?” 到了這首《玉樓春》里,歐陽修與美女佳人的離別酒宴,沒了嬉笑玩鬧,只有愁情哀怨。催淚效果不亞于柳永的《雨霖鈴》。 當(dāng)然,如果只能選一首最催淚的情詩,那我一定選歐陽修的學(xué)生——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有一個關(guān)于蘇軾(1037年—1101年)的段子很有名,說蘇軾問別人:“我的詞跟柳永比如何?”人家回答他,柳永的詞,只適合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你的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 這個段子強化了一般人的錯誤印象:蘇軾詞豪放,柳永詞婉約。 事實上,蘇軾婉約起來,基本上沒婉約派什么事了。像這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就是關(guān)西大漢讀了也會心酸掉淚啊。 蘇軾一生中有三個女人,湊巧都姓王。他的原配叫王弗,特別賢惠,可惜26歲就去世了。 蘇軾曾在王弗的墓志銘中回憶,他剛到鳳翔做官時,家里來了朋友,王弗躲在簾子后面聽他們談話。客人走后,王弗時時提醒他,哪個人可交往,哪個人不可以深交。說那個人見了面就吹捧你,絕對不可以深交。 蘇軾為人毫無城府,在官場上極易被人利用,多次因此吃了大虧,還蹲過監(jiān)獄。妻子能夠提醒他,雖然改不了對人不設(shè)防的毛病,但內(nèi)心仍十分感激。 王弗亡故多年后,蘇軾有一天做夢夢到她,醒來揪心地痛,遂寫下了這首詞,表達(dá)了對亡妻的刻骨懷念,以及自己人生的極不如意。 雙重痛苦疊加,怎不催人淚下? 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宋代詞人中,晏幾道(約1038年—1110年)的人生落差應(yīng)該是最大的。 他是晏殊的幼子,在父親官至太平宰相時,是個錦衣玉食、奴仆簇?fù)淼娘L(fēng)流貴公子,不知世道艱難。除了寫詞,一無所長。 父親去世后,家道迅速中落,從此落拓一生。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他看得很透徹。 朋友黃庭堅說,晏幾道平生有“四大癡”: “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fù)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這樣一個純粹、孤傲的人,在現(xiàn)實中注定是失落的。所以他用一生去編織一個詞的夢境,在夢里,十之八九都是男女悲歡的戀情之作。 他在詞作中,屢屢提到蘋、蓮、鴻、云四名歌女。她們曾經(jīng)與他交往情深,后來都流落民間,悲歡離合,如幻如電,如春夢秋云,“聚散真容易”。 晚清人馮煦說,兩宋詞壇有兩個“傷心人”,一個是晏幾道,而另一個是秦觀。 秦觀《鵲橋仙·纖云弄巧》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如今,蘇軾、陸游、辛棄疾的名聲很響,但在宋代,詞壇最受大眾歡迎的三大詞人沒有他們,而是柳永、秦觀和周邦彥。 秦觀(1049年—1100年)少有大志,很早就嶄露頭角,但科舉之路十分不順,屢遭挫折。 好不容易考上進士,卻因“蘇門四學(xué)士”的身份,卷入北宋激烈的新舊黨爭。接二連三遭貶謫,一直貶到了現(xiàn)在的廣東雷州。最終在放還途中病逝,終年51歲。 時運不濟,仕途坎坷,對秦觀的愛情詞影響很大。馮煦說,別人寫詞靠“詞才”,秦觀寫詞靠的是一顆“詞心”。意思是,秦觀的詞較之其他詞人更出于真情。 他這首《鵲橋仙》,句句經(jīng)典,在七夕詞中的地位,相當(dāng)于蘇軾《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在中秋詞中的地位,即此詞一出,余詞盡廢。 清初文壇領(lǐng)袖王士禎對秦觀評價非常高,說“風(fēng)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 從秦觀去世,到王士禎生活的年代,大概隔了500多年,這500多年是寂寞的,世間再無秦少游。 李之儀《卜算子·我住長江頭》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 跟秦觀一樣,李之儀(1048年—1117年)也是蘇軾門人。在蘇軾被政敵圍攻的時候,這些曾與其密切交往的人,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牽連。 尤為難得的是,李之儀是在蘇軾遭受政治打擊時,才與他建立師友關(guān)系的。這讓蘇軾深感不安和愧疚。而李之儀覺得無所謂,自己的仕途風(fēng)險,他愿意自己承擔(dān)。 蘇軾去世后,李之儀寫挽詞,第一句就是“從來憂患許追隨”。 李之儀果然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一生三次仕途挫折,兩次被投入獄。這些經(jīng)歷,簡直比蘇軾還慘。但他的心態(tài),也像蘇軾一樣豁達(dá)。 評論家說李之儀的詞,很雋美俏麗,另具一個獨特的風(fēng)調(diào)。他的這首《卜算子》,寫得極質(zhì)樸精美,是《古詩十九首》真摯愛情詩在千年后的再現(xiàn),十分感人。 李清照《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前面那些唯美的情詩,十之八九都是大老爺們寫出來的。這么一說,就能感覺到李清照(1084年—約1155年)的可貴了。 她確實是不可多得的愛情詩人。作為女人,她抒寫自己的愛情體驗,比起男性作家寫怨婦詩、閨閣詩顯然成功得多。她的筆觸抵達(dá)了更深層次的女性內(nèi)心世界,如此纖細(xì)的情感把握,是以往的男性作家完全做不到的。 明代大才子楊慎說,讀了李清照這首《一剪梅》,才知道高則誠、關(guān)漢卿這些大咖,原來都是東施效顰罷了。 李清照年少成名,17歲嫁與趙明誠,婚后伉儷情深。這首詞寫于婚后不久,表達(dá)與丈夫離別后的思念之情。盡管有離別之苦,但讀起來還是有少女的閑愁與思念的幸福。 南渡后,丈夫去世,國破家亡,李清照的文字變得那叫一個沉郁傷感,痛入骨髓,連一點兒潛藏的小確幸都看不見了。 愛情,可以說是她的生命全書。 “愛,之于我,不是一飯一蔬,不是肌膚之親;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夢想,是一種不老不死的欲望?!?/span>或許如此吧。 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dāng)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fēng)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這首詞一起筆,就有千古流傳的潛質(zhì),當(dāng)時,元好問(1190年—1257年)才16歲,是一名趕考的少年。 據(jù)元好問自述,應(yīng)試途中,他聽到一名捕雁者說,天空中有一對大雁,其中一只被捕殺后,另一只從天上一頭栽下來,殉情而死。 元好問被深深震撼,便買下這對大雁,把它們合葬在汾水旁,建了小小的墳?zāi)?,?strong style="word-wrap: break-word !important;">“雁丘”,并寫了這闕詞。 元好問的牛掰之處在于,你讀完會恍惚,他到底在寫雁還是在寫人?現(xiàn)代詞學(xué)大師夏承燾解讀說,“悲雁即所以悲人。通過雁之同死,為天下癡兒女一哭”。 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找豢|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元曲來自民間,最大的特點是世俗化,帶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真實活潑的風(fēng)情。 徐再思(約1280年—1330年)這首曲子,竟然把相思病——無形無色無味的玩意兒,寫得形象生動,仿佛伸手就能摸到,讓人一讀就印象深刻。不愧是此中高手。 他在另外一支曲子里還寫過一次相思病,竟然把它比作高利貸,這腦洞,服了。他是這樣寫的: “相思有如少債的,每日相催逼。常挑著一擔(dān)愁,準(zhǔn)不了三分利。這本錢見他時才算得。” 可惜徐再思的生平事跡不詳,應(yīng)該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他愛吃甜食,竟然自號“甜齋”,真?zhèn)€甜到憂傷。 說到憂傷,則不得不提一個江南才女。 馮小青《讀牡丹亭絕句》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馮小青,明萬歷年間揚州才女。16歲嫁與杭州馮姓富翁作妾,遭馮妻妒忌,逐居孤山,凄怨成疾,兩年后病逝。 她的傷心緣于她的年輕和壓抑,所以在《牡丹亭》里覓得了知音,將自己投影到別人的故事里,直至悲劇收場。 社會學(xué)家潘光旦早年曾從性心理學(xué)的角度,研究過馮小青,認(rèn)為她應(yīng)該死于“影戀”,即變態(tài)的自戀。 無人可憐,只能自憐。 這四句詩平白如水,卻余韻無窮,迄今讀來,仍很契合當(dāng)代人深深的孤獨感。 納蘭性德《山花子·風(fēng)絮飄殘已化萍》 風(fēng)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 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zhuǎn)薄,而今真?zhèn)€悔多情。 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納蘭性德(1655年—1685年)只活了30年,卻足以不朽。他被王國維稱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就是說宋代以后寫詞的高峰,有且僅有這一座。 他出身名門,風(fēng)流多情,寫起愛情自然情真意切,往往能催人落淚。這首《山花子》,是他在蓮花盛開的時節(jié),觸景傷情回憶亡妻時寫的。 他與妻子盧氏結(jié)婚三年后,盧氏因難產(chǎn)去世。這成了納蘭性德寫作許多愛情詩、悼亡詩的情感由頭。每一首都寫得特別動人,若非用情深沉,絕對寫不出來。 如今,網(wǎng)上說,納蘭性德死后,300多年來中國再無如此深情的男人。 與此同時,那些從《詩經(jīng)》開始的古典情詩,至此也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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