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押沙龍 納蘭容若 納蘭曾經(jīng)有過一個夢中情人。這個人到底是誰,現(xiàn)在已不可考。有人說是他的侍女,后來出家了;有的說是他小姨子,后來嫁人了;有人說是他表妹,后來進(jìn)宮做宮女了。甚至越說越奇,甚至說為了見表妹,納蘭容若化裝成喇嘛,混進(jìn)后宮云云,這些說法只能姑妄聽之。但很明顯,這個女子是納蘭愛過的第一個人,這是少年的青澀之愛,因?yàn)闆]有得到顯得更加美好。為了這段感情,納蘭寫下了傷感的詞: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銀墻,不辨花叢哪辨香?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這可能是北宋之后寫初戀的最好的詞。但是這樣的初戀更適合傷感的懷舊,讓一個人緬懷自己錯過了多么美好的事物。它并不會在生命中刻下真正破肉見骨的傷痕。 只有盧氏給他留下過這樣的傷痕。納蘭容若二十歲的時候娶了盧氏。盧氏是兩廣總督的女兒,文化修養(yǎng)很不錯,和納蘭容若感情非常好。納蘭甚至還為她破天荒地寫了艷詞。但是三年后,盧氏難產(chǎn),母子俱亡。這一次打擊對納蘭容若創(chuàng)巨痛深。他忽忽如狂,將妻子的靈柩停放在雙林禪院,不時過去守著棺材陪靈。直到一年多之后,才在父親堅持下給妻子下了葬。他反復(fù)回憶,反復(fù)咀嚼,寫下了一首又一首回憶妻子的詞。 誰念西風(fēng)獨(dú)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每個句子看著都很平常,可是在蘇軾的《江城子》之后,再沒有人寫過這么讓人悲傷的悼亡詞了。不過納蘭和蘇軾存在著一個區(qū)別。蘇軾是個豁達(dá)的人,他只在想起悲傷的時候才悲傷,而納蘭容若是個放不開的人,他會被悲傷淹沒。但是生活還是要繼續(xù)。納蘭續(xù)娶了一個妻子官氏。這是一場政治婚姻,官氏和他感情說不上有多不好,但也說不上有多好。他們的感情世界好像不太合拍,有點(diǎn)貌合神離。納蘭婚后還是一首接一首地寫著悼念盧氏的詞。他死后官氏很快就改嫁,在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里也是反常的事情,這多少也暗示了兩人的夫妻關(guān)系。 后來,他和一個叫沈宛的女人發(fā)生過短暫的戀情。沈宛是江南才女,寫過一本詞集《選夢詞》,但她的身份相當(dāng)模糊,據(jù)推測最有可能的是一名歌妓,就像柳如是、董小宛一樣。這段戀情是顧貞觀搭的橋,納蘭容若陪同康熙南巡的時候,和沈宛陷入熱戀,同居在一起。后來又托顧貞觀將沈宛帶至北京。本來按納蘭容若的身份,娶位妾室也屬正常,但當(dāng)時規(guī)定滿漢不通婚(漢軍旗人不在漢人之列),明珠堅決不同意接納沈宛。幾個月后,納蘭容若屈服了,將沈宛送回江南。倆人分手了。納蘭容若對此內(nèi)疚不已,據(jù)說他最著名的那首詞就是用沈宛的口氣責(zé)備自己的: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 《飲水詞》 那一年,納蘭容若三十歲。在別人眼里看來,他是幸運(yùn)的。他是內(nèi)閣大學(xué)士的兒子,他是淥水亭的主人,他有妻室,有子女,有錢,有地位,有才名,而且即便康熙暫時沒有重用他,按資歷他也早晚會成為一位高官。但只有讀過《秋水詞》的人,才知道這個幸運(yùn)兒的心里充斥著潮水一樣的憂傷。這里有喪妻之痛,有失戀之哀,但又不僅是這樣。納蘭容若更多的憂傷是無名的,是沒有具體因由的,它背后是對整個世界的厭倦。他就像《麥田守望者》里的那個衣食無憂的霍爾頓,站在燈火輝煌的紐約街頭,面對這個光亮溫暖卻又空空蕩蕩的世界,忽然迸發(fā)出莫名的淚水,在心中對著死去的家人說:親愛的艾里,別讓我消失,請別讓我消失。 1685年五月,三十一歲的納蘭容若和朋友們聚會飲酒,每人都寫了《夜合花》一詩。八天之后納蘭容若去世了。一年后,顧貞觀從北京回到了故鄉(xiāng),在自己屋子里掛上納蘭容若的小像,過了三十年隱居的日子。 在納蘭去世十年的時候,顧貞觀在曹寅的畫軸上題了一首詩: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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