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解讀王維《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yīng)制》
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是王維的《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yīng)制》：
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
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玩物華。
這首詩的題目真長，有二十三個字，比一首五言絕句都長啊！既然這么特別，咱們就先講講詩題吧！
《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yīng)制》，怎么看這個題目呢？這個題目其實分三部分：“奉和圣制”是一部分，“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是一部分，“應(yīng)制”又是一部分。那在這三部分里頭首先要看哪部分呢？首先看的應(yīng)該是最后兩字“應(yīng)制”，因為這代表著一類詩就叫應(yīng)制詩。其實就是奉皇帝命令而寫的詩。這類詩在中國古代數(shù)量很大，立意大體上都是要頌圣?？赐杲Y(jié)尾再看開頭，開頭是“奉和圣制”，所謂圣制，又叫御制，就是皇帝自己寫的詩?！胺詈褪ブ啤本褪欠罨实勖詈突实塾频脑姡腔实勰鞘子圃娊惺裁搭}目呢？就是中間的那部分——《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這個題目也很長，其實還可以再分三段來理解。
第一段“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這是在講地點?；实蹖懺姷臅r候人在哪兒呢？在從蓬萊宮走向興慶宮的閣道中。蓬萊宮其實就是大明宮，也就是唐朝三大內(nèi)之一的東內(nèi)，在長安城的東北邊。大明宮始建于唐太宗朝，本來是給太上皇唐高祖修建的避暑宮殿，后來唐高宗的時候大規(guī)模擴建。建成之后，唐高宗就從太極宮搬到了大明宮。從此東內(nèi)大明宮也就取代了北內(nèi)太極宮成為唐王朝的政治中心了。那興慶宮又是怎么回事呢？興慶宮號稱南內(nèi)，在長安城的東南部，本來是唐玄宗李隆基做藩王的時候他的王府所在地。當時還叫興慶坊，李隆基由藩王成為了皇帝，興慶坊也就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建制。到開元十六年正式成了唐玄宗的聽政之所，號稱南內(nèi)。那閣道又是怎么回事呢？本來唐朝不是只有一個太極宮嘛，但是唐高宗擴建了大明宮，唐玄宗又擴建了興慶宮，三大內(nèi)之間總有往來，特別是大明宮和興慶宮之間往來還非常頻繁。一個皇帝在長安城里面往來穿梭，這多乍眼，多不安全哪，怎么辦呢？到開元二十三年，就修了一條從大明宮直通興慶宮的空中走廊，有點像今天的過街天橋。又稱為閣道，當然，修的時候已經(jīng)是開元盛世了，皇帝該辦的大事也都辦的差不多了，有比較多的休息時間了。所以這個閣道就一路往南修，一直修到游覽勝地曲江，這樣一來，皇帝無論是在兩宮之間巡游，還是到風景名勝地游覽，就都有了專門通道?！皬呐钊R向興慶閣道中”，這是第一段，講寫詩的地點。
第二段“留春雨中”。這是講一個意外事件?；实蹚呐钊R宮往興慶宮走的時候，本來并沒有下雨。但是呢走著走著，忽然下起雨來了，車駕就被截在了雨中。這也就成了此次君臣唱和的背景。
第三段“春望之作”，車駕被滯留在春雨中，干點兒什么好呢？就在閣道上居高臨下的看看長安城吧！一看之下，唐玄宗詩興大發(fā)，馬上寫了一首詩，就叫《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寫完之后余性未盡，又讓身邊侍從的大臣唱和。王維是侍從人員之一，于是就有了這首《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yīng)制》，這樣的詩怎么寫呢？看王維的吧！
首聯(lián)：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渭水就是渭河，從長安城的西北方向一路東流。那黃山不是今天安徽省的黃山，而是黃麓山，在陜西省的興平市，也在長安城的西北方向。那詩題不是“春望”嗎？閣道是在長安城的東邊，所以詩人自然而然從東向西放眼望去。他看到的是渭水曲折，縈繞著秦朝的關(guān)塞，看到的是黃山斜倚，環(huán)抱著漢朝的宮殿。大家要知道秦朝的咸陽宮和漢朝的長安城，都在唐朝長安城的西邊。所以放眼西望，確實會看到黃山渭水，秦宮漢闕，這就給整個春望提供了一個廣闊的視角。但這只是其一，那其二也是更重要的是是什么呢？秦塞漢宮又是多么壯闊的歷史背景?。√瞥嘶厥淄拢钕矚g的就是強秦和雄漢。所以王昌齡才會說“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李白也才會說“秦娥夢斷秦樓月”，又會說“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那王維在閣道之中放眼望去，不僅看到了雄壯的山河，更看到了歷史的沉重烽煙，時空交錯，看的大，想得深，所以首聯(lián)就非常有氣象。
再看頷聯(lián)。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上一聯(lián)是遠看，這一聯(lián)是回看?；乜词裁吹胤?？回看來時的路啊，詩人不是和皇帝一起從大明宮往興慶宮走嗎？因為閣道是架在空中的，所以從閣道往大明宮方向看過去，一道道宮門一行行垂柳，就猶如列隊一般，由近及遠、盡收眼底。這是“鑾輿迥出千門柳”。那“閣道回看上苑花”呢？從閣道回望，遠方上苑里一片繁花，如錦似霞，花和柳相對，這就是春天。柳是一列，這是縱向的景觀，而花是一片，這又是橫向的景觀，這樣一橫一縱，柳綠桃紅，真是看不盡的春色啊！遠望寫了，回望也寫了，接下來該寫什么呢？
頸聯(lián)，也是最漂亮的一聯(lián)出來了：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這是怎么望?。窟@是四望啊，看長安城的全景，那四望也得有個焦點，焦點在哪兒呢？云霧繚繞，廣闊的長安城里，一般的建筑都變得模糊起來，只有宮門前一對高高的鳳闕，昂然挺立，好像要凌空飛起，這是何等壯觀。再往周圍望去，春雨茫茫，萬家團聚，一株株春樹盡情享受著雨水滋潤，又顯得格外生機勃勃。題目不是“留春雨中春望”嗎？現(xiàn)在點春雨了呀！在細密的雨簾之下，鳳闕、春樹和人家，交相輝映。高出的是鳳闕，平面的是春樹和人家。上一聯(lián)是一縱一橫，這一聯(lián)就是一上一下，真是一幅立體的春雨長安圖，春光無限，氣象萬千。個人覺得古往今來寫長安城的詩，沒有比這更漂亮的。那咱們再往深里想一層，鳳闕代表的是什么呀？代表皇帝。皇帝昂然挺立，何等雄偉。那人家代表什么呀？代表百姓??！春樹接受著雨水的滋潤，正如人民享受著皇恩的滋潤一樣。正因為有上天的雨露和皇帝的恩澤，長安城才能這樣美好繁盛，這才是“鳳闕”和“人家”相對的真正含義。這不是簡單的景色描寫，這已經(jīng)在頌圣了。但是呢，頌的那么自然，那么含蓄，讓人看著很舒服。那遠望，回望，四望都望過了，題目中的兩宮、閣道、春雨也都點足了，怎么收尾呢？
看尾聯(lián)：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玩物華。陽氣就是春氣，行時令是按照季節(jié)的變換來安排相應(yīng)的工作。宸游則是取天子“譬如北宸”的意思，代表皇帝出游。這兩句加在一起的意思是：雖然春色醉人，但是皇帝這次從大明宮到興慶宮的出游可不是為了玩賞春色，而是為了順應(yīng)陽氣，順天時而行時令，這正是在履行皇帝的職責呀！為什么要結(jié)到這兩句？這就是應(yīng)制詩的要求。我們前面說過，應(yīng)制詩的主題就是頌圣。無論寫什么，最后都要回到皇帝身上來。要歌頌皇帝，即使皇帝沒做什么偉大的事，也要幫他找出偉大的意義。這一聯(lián)不正是如此嗎？明明是皇帝出游被截在了雨中，偏偏要從中看出皇帝的順應(yīng)時令，看出皇帝的雨露之恩，這就是應(yīng)制詩拍馬屁的本色。是容易讓人反感。
但幸好，王維是大詩人，又是大畫家，在他的構(gòu)圖與構(gòu)思之下，一幅既美好又壯闊的長安圖卷真的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圖卷是如此的潤澤，就沐浴在春天的細雨中，也沐浴在盛世的光輝里。有了這樣的鋪墊，我們幾乎愿意承認，這個皇帝和這個城市和這個時代都已融為一體，讓人迷戀而又讓人贊嘆。這就是王維的本事??！
再讀一遍：
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
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玩物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