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認為，當我們在閱讀時，我們是在進行一場精神的漫游，同時也在與文本對話。在這兩者之間，我更看重的是對話：與作品對話，也與作者對話。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能引起我對話的渴望。只有當作品引發(fā)了我的共鳴或心靈的震顫時，對話才成為可能。

《抱讀為養(yǎng)》是我近三個月以來讀到的最能引起我對話渴望的一本書。這本書共有兩輯：輯一是讀書，輯二是讀人。我所指的“雙重世界”有兩層含義：一是書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二是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

先說第一層含義，一沙一世界，一書一世界，一人一世界。如果照這樣理解的話，那《抱讀為養(yǎng)》為我們呈現(xiàn)的就是許多個不同面向的世界。在輯一，謝有順為我們解讀了三十四種書（或電視劇、叢書），說是“解讀”，其實是批評和感想。當然，這其中批評的比重要占大部分，因為作者本身是一個批評家。我發(fā)現(xiàn)謝有順有一種批評的自覺。我這么說的意思當然不是指他的所有閱讀都是以批評為目的的，而是說就他所批評的對象來說，他在閱讀它們時帶著一種批評的眼光是毫無疑問的。謝有順似乎對文字有一種天生的掌控力，他總能以一句簡短的話來概括其對一本書（或一個人）的總體評價或印象。這些評價有的是立場明確的觀點，有的是對一個事實的客觀陳述，有的則是散發(fā)著溫度的褒揚。我最佩服的還是那些包含著明確主見的文章標題，例如《好的散文翻譯心聲》、《拒絕在喧囂中沉淪》、《每個人都需要一次精神遠游》、《看見比想象更困難》、《政治良知源自人心》、《世界是人心的鏡像》、《民間已經(jīng)成長為主流》、《沒有事實就沒有“史”》、《批評也是一種心靈的事業(yè)》、《經(jīng)典閱讀喚醒心靈》、《寫作要有精神根據(jù)地》、《寫作是朝向故鄉(xiāng)的一次扎根》、《寫作不是養(yǎng)病的方式》等等。其中的任何一個標題都是他經(jīng)過思考以后的觀點、主見或者說是偏見。像“民間已經(jīng)成長為主流”也許在一些人看來就是偏見，盡管這話是他在《中國新詩年鑒》的連續(xù)出版這一現(xiàn)實語境下說的。在他所批評的三十四種書（或叢書）里面，有些書我是讀過的，有些書稍微了解一點（比如知道書的作者，書的大概內(nèi)容等），有些則是完全陌生的。我讀過其中的兩本：《我與父輩》和《大地的事》。所以當讀到評論這兩本書的文章（《終歸是無處還鄉(xiāng)》和《拒絕在喧囂中沉淪》）時，我就特別地有感觸，特別地有一種貼近心靈的顫抖?！督K歸是無處還鄉(xiāng)》先從散文作為一種文體說起，強調(diào)散文的業(yè)余性，然后順理成章地引到了話題上——小說家閻連科寫的長篇散文《我與父輩》。謝有順指出了小說家散文的特點：“小說家的散文說的便多是家常話，情感更隱忍，更注重經(jīng)驗、事實和細節(jié)，也更注重自我在一個時代里的真實經(jīng)歷?！蔽恼略谝谩段遗c父輩》文字的同時不忘了把視野放寬，他談到了農(nóng)民的生存哲學，談到了唐君毅的觀點。文章在最后三段解釋了“終歸是無處還鄉(xiāng)”的原因：“即便閻連科以寫作的方式鄭重地向故鄉(xiāng)、親人致敬，那也不過是一次虛擬的精神還鄉(xiāng)，當閻連科的身子真實地站立在故土、祖屋面前時，他有的也只是矛盾和茫然而已?！睆倪@篇評論文章約略可以看出，謝有順形成批評的自覺的可能性有兩點：一是他多年訓(xùn)練有素的閱讀和寫作形成了他專業(yè)的批評和批評的品質(zhì)（例如視野的開闊，信手拈來的引用在文中時或出現(xiàn)）；二是他身上具備的“批評的覺悟”（謝有順語）。具體而言，就是他的文學研究始終在關(guān)注著兩個世界：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這兩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是他一直追索不懈的課題?！洞蟮氐氖隆肥桥_灣已故作家陳冠學的一本散文集。這本書我在2005年暑假有幸閱讀過，當我讀了其中的一篇文章后，我再也忘不了那種文字的氣氛和文字的味道?？上У氖牵敃r的我并不擁有這樣的一本書，那本書是我在課間（當時我報了一個數(shù)學輔導(dǎo)班）向同學借的，讀完一篇后書就被同學要回去了。直到去年，我還對這本書念念不忘，也曾試圖購買，令人遺憾的是這本書在網(wǎng)上也買不到了?；叵肫饋?，《大地的事》之所以讀了一篇后便讓我忘不了，我想根本的原因是我對田園生活的一種向往或者說是一種認同。我對陳冠學筆下的事物不僅不隔，相反地，仿佛他寫的就是我親見親聞的事物。梭羅的《瓦爾登湖》也是寫田園生活的，但要讓我讀起來，肯定是隔了一層。因為他的那個湖不存在于中國的鄉(xiāng)土，而存在于美國的鄉(xiāng)土。讀《大地的事》讓我想起了木心的三句詩：“文雅的鄉(xiāng)土，純正的鄉(xiāng)土味。原來只有鄉(xiāng)土味才是文雅的。”（《阿爾卑斯山的陽光面》）謝有順評價陳冠學《大地的事》的寫作意義是：“總是想返回到生命的基座和底部，以生命的眼光看待萬物，進而實現(xiàn)對生命的整體關(guān)懷”。好一個“對生命的整體關(guān)懷”！不記得是哪一年，當我在書上看到韓少功選擇了一年里一半時間在海南都市，一半時間在湖南鄉(xiāng)村的生活狀態(tài)時，我很自然地想起了陳冠學的《大地的事》。那該是多么理想化、多么奢侈的一種生活氣場啊！韓少功選擇的湖南鄉(xiāng)村田園生活又何嘗不是對生命的整體關(guān)懷的一種努力和實現(xiàn)呢？

在輯二，謝有順“讀人”，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的世界。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一篇是《寫作不是養(yǎng)病的方式》，在這篇文章中，他為我們深入倪述祖和魯迅尤其是后者的精神世界而不惜筆墨。讀完后，我被震撼了，為魯迅的心靈世界，也為謝有順的文字魔方。在這里，文字在他筆下形成的絕不是一次語言的狂歡，而是一場思想的盛宴。他手里像是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手術(shù)刀，既解剖了魯迅，也解剖了自己。尤使我嘆服的是，他總能恰如其分地在文中引用中外作家（如余華和福克納）的話來為自己作證詞，卻讓我挑不出他話語邏輯的毛病。另有一篇《反抗無趣——讀蔣方舟》也給了我閱讀的驚喜。蔣方舟與我同齡，想到她十三歲時已經(jīng)完成了她生命中的好幾部作品并有幸請到謝有順作序，我就懷疑自己在十三歲時為了考上縣重點高中而苦學苦練的經(jīng)歷是不是有那么一點無趣。謝有順覺得蔣方舟的寫作在當時“喻示著一個重要的方向，一個反抗無趣、走向自由的方向”。這評價不可謂不高，接下去他作了一個預(yù)言：“她還那么小，還有無窮的可能性供她選擇；自然，她的成功也將是巨大的”。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既成事實來看，蔣方舟確實是成功了，她曾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現(xiàn)在是《新周刊》的副主編之一?？磥恚x有順的那一次作序竟無意間充當了先知的角色。

    再來說第二層含義：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關(guān)于這兩個世界的劃分，謝有順在《批評的覺悟》中自述道：“我的文學研究，總是在‘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這兩個場域里用力，以對人類存在境遇的了解，對人類生命的同情為旨歸”；“文學就是發(fā)現(xiàn)秘密，呈現(xiàn)世界，但不負責改變”。讀謝有順的散文《郁南吃黃皮記》、《到汕頭吃粥》、《在惠州遇見蘇東坡》（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散文》）等，我們能了解到他是一個認真生活且對生活抱有熱情的學人。2013年夏我在福建省文學院聽過他的一場講座，題目是《文學與人生的遇合》，當時他談到了“文學已成為中國人的立身之本，并代替了宗教信仰”的問題?？梢娝麖膩砭蜎]有把文學與生活、與人生剝離開。人生就是由一個個的生活片段組成的。事實上要把文學與生活分離開對他這種幾乎是以文字為生的人是不可能的。當然，這個“生活世界”不僅是指他的日常生活世界，更是指文學中的“生活世界”。他認為“文學中的‘生活世界’應(yīng)與‘人心世界’對接”，換言之，文學要對人心起到凈化作用，要在人心世界里建構(gòu)起豐富的精神維度。對文字稍有敏感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精神”在謝有順的文字中經(jīng)常被強調(diào)和重申，類似精神還鄉(xiāng)、精神成人、精神想象、精神路徑、精神空間、精神編碼、精神氣場、精神敏感、精神危機、精神發(fā)現(xiàn)、精神寬恕、精神視野、精神標本、精神母題、精神意義、精神的伊甸園等合成詞在他筆下時不時地跳脫而出，以致于讓我懷疑他對“精神”一詞有著超乎常人的偏愛。我們甚至可以說，謝有順首先是一個尊精神的人，然后才是一個批評家。由于“人心”往往是與“精神”相通的，“精神世界”也就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人心世界”的代名詞，謝有順著迷于精神，也就是著迷于人心，著迷于人的生命存在。他也確實是一個懂得人心的寫作者，他的文學批評不會故作高深，不會夾雜大量繁瑣的注釋，也很少販賣西方文學批評中的術(shù)語。但他的文字卻往往能直抵人心，直擊人心，進而柔軟人心。一個受過正規(guī)學院教育和學術(shù)訓(xùn)練的學者能夠?qū)懗鲞@樣的文字，是讓我感到驚異的。如果在我的書桌上擺著兩本書，譬如說《迷樓:詩與欲望的迷宮》和《文學的常道》吧，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我實在無法忍受好端端的學術(shù)著作非要弄到使人看不懂或看起來吃力的地步。

謝有順是當代少有的敢于在文學批評中表露自己真實情感的批評家之一。要做到這一點，不但需要學術(shù)承擔的勇氣，而且需要學術(shù)批評的良知。請看他對魯迅的一段論述：“這些，其實都是對魯迅的誤讀。在我認為，魯迅至死也沒有解決這些矛盾，所以。自始至終，他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極為緊張的，厲害的時候，幾乎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魯迅是那種少有的將內(nèi)心沖突貫徹到底的作家，他的確是20世紀的先見。而我，一想到我們今天所討論的寫作問題，依然是魯迅當年所面臨并試圖解決的，不但沒有進步，反而從魯迅的存在起點上落了下來，甚至還有人以為魯迅已經(jīng)過時，恨不得早日鏟除他，真是悲哀?！保ā秾懽鞑皇丘B(yǎng)病的方式》）這里，我們看到了謝有順的真誠，我們也許不贊同他的觀點，但我佩服他的良知、勇氣和承擔。魯迅是復(fù)雜的，所以對照謝有順和夏志清對魯迅的不同評價會覺得非常有趣：“魯迅是一個會真正震怒的人，而且在憤怒時他會非常自以為是，……魯迅特別注意顯而易見的傳統(tǒng)惡習，但卻縱容、甚至后來主動地鼓勵粗暴和非理性勢力的猖獗。這些勢力，日后已經(jīng)證明比停滯和頹廢本身更能破壞文明。大體上來說，魯迅為其時代所擺布，而不能算是他那個時代的導(dǎo)師和諷刺家。”（夏志清著，李歐梵譯《魯迅》，見《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3頁）在這里，我們可以明顯看出兩者對魯迅的情感傾向，一個對魯迅抱有崇高的敬意，一個對魯迅抱有明顯或潛在的揶揄；他們都認為魯迅是憤怒的，但一個認為魯迅超越了他的時代，另一個認為魯迅局限于他的時代。我們作為讀者，理應(yīng)對魯迅的評價有自己的判斷。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在文章中一致體現(xiàn)出來的批評的勇氣和真誠（說自己想說的真話和心里話）是值得我敬佩的。

讀謝有順的文字是頂幸福的一件事。在讀謝有順時，我禁不住回想起張新穎的一本書：《讀書這么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