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旭（圖源：北京人藝）蜘蛛池

9月15日凌晨2時20分，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朱旭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88歲。朱旭患病已經(jīng)有一段時日了，最終我們沒能留住他。

作為一個常年報道舞臺劇的記者，我有很多次和朱旭老爺子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09年，那一年他已經(jīng)79歲了，還在人藝領(lǐng)銜主演話劇《生·活》，那是一出講述一家人在汶川地震后，如何歷經(jīng)磨難，克服矛盾，相互支撐的戲。

79歲的朱旭領(lǐng)銜主演人藝話劇《生·活》（圖源：北京人藝）

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就像是現(xiàn)實中人藝的鎮(zhèn)院之寶一樣，朱旭在劇中也是一家人最終能夠凝聚在一起的主心骨。

那一年的5月13日下午，在大戲開演前，人藝演員濮存昕、馮遠(yuǎn)征等在劇場旁邊的會客室偷偷為朱旭老爺子準(zhǔn)備好蛋糕，慶祝他老人家從藝六十周年。

朱旭的從藝時間與新中國成立同年（圖源：北京人藝）

朱旭的從藝時間是與新中國成立同年的。他生于1930年2月遼寧省沈陽市，少年時曾在華北大學(xué)三部戲劇科學(xué)習(xí)戲劇專業(yè)，畢業(yè)后進(jìn)入華大文工二團，先是做燈光師，之后才轉(zhuǎn)為演員，并由華大轉(zhuǎn)入中央戲劇學(xué)院話劇團。1952年6月，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建立，22歲的朱旭成為了北京人藝的演員。這一身份伴隨他六十余載，是他一生最珍視和愛重的身份。

對于人藝要給他辦的“從藝六十年”慶祝會，朱旭本人并不知道，他還像往常一樣來到劇場準(zhǔn)備，卻被工作人員“騙到”簡單布置的慶祝會場。記得當(dāng)時的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驚訝，只是輕輕說了一聲“我的天哪?！?/p>

濮存昕、馮遠(yuǎn)征這些也在《生·活》中表演的人藝中青年演員，就像戲里朱旭的孩子一樣都圍在他身邊。馮遠(yuǎn)征先是向朱旭索抱，之后又把慶祝的蛋糕直接涂在了老爺子的臉上。當(dāng)時50多歲的濮存昕說起話來也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今天，我們熱熱鬧鬧、快快樂樂地聚在我們自己的家，為我們敬愛的、親愛的，也是最可愛的朱旭老師慶祝他從藝60周年……”而從始至終，老爺子都笑呵呵地看著大家，這種幸福感染著在場每一個人。

“非典”后朱旭第一時間投身《北街南院》的演出（圖源：北京人藝）

看著小輩們給自己慶祝從藝60周年，朱旭謙和地說，“我先給大家鞠個躬吧?！?9歲開始戲劇表演的朱旭，笑著說自己在人藝永遠(yuǎn)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人藝的老大哥老大姐都沒辦這樣的慶祝，讓我覺得這是一種‘罪過’，愧不敢當(dāng)呀?；叵脒@60年，真叫一晃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在誰那兒學(xué)到了什么，誰的一句話給了我什么啟發(fā)，如果說這一輩子還有些成就的話那都是人藝給的。我謝謝大家了?！?/p>

人藝劇院當(dāng)時送給老爺子一本厚厚的影集，里面都是他曾經(jīng)演出的話?。骸稇a吝人》中的雅克大師傅，《三塊錢國幣》中的楊長雄，《女店員》中的衛(wèi)默香，《蔡文姬》中的左賢王，《駱駝祥子》中的二強子，《請君入甕》中的路奇歐，《左鄰右舍》中的李振民，《咸亨酒店》中的阿Q，《屠夫》中的伯克勒，《推銷員之死》中的查利，《紅白喜事》中的三叔，《嘩變》中的魁格，《芭巴拉少?！分械陌驳轮x夫，《北街南院》中的老楊頭，這些遙遠(yuǎn)年代里的角色就這樣撲面而來。

朱旭《請君入甕》（圖源：北京人藝）

翻看著影集，每個戲里的排練故事，老爺子都能細(xì)細(xì)道來。“這是《慳吝人》，我和田沖演的。鞭子本來應(yīng)該打在屁股上，服裝特意在褲子里縫了個墊子，可是田沖一激動就抽到我的大腿上?！狈健恶橊勏樽印返膭≌諘r，他驚喜地叫了一聲：“哇，這是唯一一張我和老伴的劇照！”

朱旭《屠夫》（圖源：北京人藝）

而除了在舞臺上塑造角色，朱旭被普通觀眾所熟知，是他在晚年出演的一系列影視作品。1984年，已經(jīng)54歲的朱旭初涉影壇，從此便成為了銀幕和熒屏上的常青樹。他先后參演電影《紅衣少女》《清涼寺的鐘聲》《小巷名流》《鼓書藝人》《闕里人家》《心香》《我們天上見》《變臉》《洗澡》《刮痧》及電視劇《末代皇帝》《大地之子》《似水年華》《滄海百年》《日落紫禁城》等。他是觀眾心目中儒雅的君子，慈愛的長者，可愛的老頭兒。不留痕跡的表演，被評論為“完全不是在演戲，而是在生活?！?/p>

永遠(yuǎn)樂呵呵的老爺子（圖源：北京人藝）

接過朱旭的接力棒，續(xù)演人藝經(jīng)典劇目《嘩變》的馮遠(yuǎn)征說：“《嘩變》是朱老師演成功的，我接過來演的時候要努力去夠他塑造的形象，壓力非常大。但朱老師無私地把他這么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走過的彎路都一點一點地告訴我，化解了我的壓力?！?/p>

朱旭《嘩變》（圖源：北京人藝）

和朱旭一起出演過《清涼寺的鐘聲》的濮存昕說，“我以前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喜歡聽他的戲，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喜歡聽他的臺詞，他是個‘會說話’的演員，每一句詞都砸得瓷瓷實實。”

而04年來到人藝的青年演員王雷說，他能在舞臺上看著老爺子演戲，是一種幸福。“我每次演完戲最想聽他的意見，《知己》一首演完，我衣服都沒換，就跑下去問他怎么樣。他就像我的爺爺，每次給我的意見都讓我豁然開朗?！?/p>

朱旭與英若誠合作的《推銷員之死》（圖源：北京人藝）

在慶祝會后，老爺子還是早早進(jìn)入后臺化妝間準(zhǔn)備。我看到他在靜靜地翻看一個本子，走進(jìn)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他自己親手抄寫的臺詞。雖然劇本早就有了打印版，雖然這戲?qū)λ麃碚f演起來毫不費力。而在他身邊躺著的是他即將上場要用的胡琴。原來老爺子把自己“興趣愛好”也利用上，要更豐富地詮釋角色了。

其實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帶藝”上場，在話劇《名優(yōu)之死》中，他操著京胡上陣，技法嫻熟，讓人叫絕。而在胡琴之外，下圍棋、扎風(fēng)箏、習(xí)書畫、畫彩蛋，這些愛好都被他操練到精通，并一有機會就用到戲里，用到人物上。就像他曾說的，一位演員要在日常生活中養(yǎng)成觀察生活、認(rèn)識生活的習(xí)慣，還要有一顆純真的童心。

看了一會兒臺詞本，朱旭抬眼看表，19點25分，“還有5分鐘，我該上場了”，他邊對我說，邊一手拿著要在臺上用的胡琴一手托著茶杯，慢悠悠地走向臺前。

《甲子園》中的姚半仙是朱旭最后一個話劇角色（圖源：北京人藝）

雖然此后朱旭依然活躍在人藝的舞臺上，2012年北京人藝建院六十周年時，已經(jīng)82歲的他還出演了人藝院慶大戲《甲子園》，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首都劇場里與觀眾“親密”互動。但對于我而言，2009年那次近距離觀察他，看他從臺后走向臺前的背影，永遠(yuǎn)印在我腦海中。他待人真誠、友善，為人隨和、熱情。從藝六十余載，他舞臺上下樂樂呵呵，有著睿智的幽默。在同輩藝術(shù)家面前，他是相伴一生的藝術(shù)伙伴，在晚輩面前是德藝雙馨，高山仰止的藝術(shù)大家。

那時候看著他上臺的我就想，對于觀眾，朱旭是怎樣的存在，有了朱旭飾演的作品，都是幸運的，而能看到他表演的觀眾也是幸運的。表演即將開始，劇院里那些稀稀落落還在入場的觀眾或許不知道，他們將在舞臺上看到的是一位老人從藝60年的積淀，那種特別的寬松自在，讓舞臺有了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