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價88歐元的德文版《西游記》（DieReiseindenWesten），短短兩年時間就五次加印，銷量近7000冊。如此不俗的市場反響，對于中國四大名著的海外翻譯來說頗為罕見。

小說中，唐玄奘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取回真經(jīng)；現(xiàn)實生活里，瑞士女漢學家林小發(fā)（EvaLuediKong）用了17年才完成首個德文全譯本《西游記》的翻譯。2017年3月，她藉此摘得“德國最受追捧的文學獎之一”——萊比錫書展獎翻譯類大獎。

林小發(fā)在中國生活了28年，臉部線條輪廓分明，頭發(fā)剪得只有一寸長，穿著打扮也非常樸素簡單。成名后面對各種盛譽，她始終淡然，頗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古風。8月底，在南京先鋒書店舉辦的一場《西游記》對談上，讀者和主持人說到她漫長而辛苦的翻譯時，均用了“偉大”表達敬意，她輕描淡寫的一句回答，就消解了旁人眼中的“偉大”：“其實就這么回事兒，瑣瑣碎碎?！?/p>

全譯本填補德語世界空白

因其神魔色彩和傳奇性，《西游記》迄今已有20多種語言的譯本，但是節(jié)譯本多，全譯本較少。

最早出現(xiàn)的西方語言譯本，是1895年在上海出版的英譯本，由塞謬爾·I.伍德布里奇根據(jù)美國傳教士、漢學家衛(wèi)三畏（SamuelWellsWilliams）編集的漢語讀本小冊子翻譯，取名為《金角龍王，皇帝游地府》，內(nèi)容出自《西游記》通行本第十回“老龍王拙計犯天條”和第十一回“游地府太宗還魂”。

在林小發(fā)的譯本出現(xiàn)之前，德語世界有兩種《西游記》節(jié)譯。一種是1962年，由原東德譯者赫茨費爾德翻譯出版的《西方朝圣》（DiePilgerfahrtnachdemWesten），依據(jù)的是吳承恩原版及一百回俄文譯本，但采取了總結性的翻譯方式，原著中的詩詞、回目、對話等部分均被刪除。另一種轉(zhuǎn)譯自英國漢學家阿瑟·韋利翻譯的《猴子：中國民間小說》（Monkey：FolkNovelofChina），這也是在西方世界影響最大的節(jié)譯本，1942年出版時，胡適還專門為其作序。同樣，阿瑟·韋利也對一百回的原著做了大刀闊斧的刪節(jié)，內(nèi)容被壓縮到三十回。

“那個時代不成熟，做節(jié)選本翻譯是完全對的選擇?！绷中“l(fā)說，但她也坦率地指出，那些譯本流傳得都不算廣，影響力也非常有限，“在德語區(qū)大部分人都沒有聽說過”。

林小發(fā)1968年生于瑞士，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興趣的契機出現(xiàn)得非常偶然。1983年，一個來自廣西的雜技團訪問了她的家鄉(xiāng)比爾，中學生林小發(fā)被介紹冊上的中國文字迷住了，開始自學中文?！澳菚r中國無比遙遠，同學們都笑我，在干嘛呢？”她自己都沒想到后來會真的來到中國，還與一位中國教授結婚生子。

1999年，讀過吳承恩原著和兩種德譯本的林小發(fā)，作出了親手翻譯一部完整德譯本的決定。她選用的是中華書局版的《西游記》，這個版本以清代的《西游證道書》為底本。而對中國讀者來說，更熟悉的版本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以明刊本為基礎。林小發(fā)認為，中華書局版更適合德國讀者的閱讀習慣，因為相對于明刊本，它做了一些文筆潤色，也刪掉了部分描述性的詩歌。

翻譯了幾回后，林小發(fā)開始聯(lián)系出版社，但一連找了好幾家對方都不肯要，“編輯根本沒聽說過《西游記》，他們說也不會有讀者”。

翻譯時自己也在“取真經(jīng)”

林小發(fā)還是自己一點點地繼續(xù)翻譯。但越往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中文越不夠用，尤其是沒法真正理解小說中提到的中國哲學和本土宗教，于是又到浙江大學讀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碩士論文就是關于《西游記》的“正路”思想。

“翻譯中最難的就是對佛教、道教的把握，我的譯本重點也在此，下了很大功夫?！彼茰y，也正是這個緣故，中國四大古典名著中，只有《西游記》一直沒有德文全譯本。其中，又以道教內(nèi)容最難譯?！段饔斡洝分杏泻芏噙@方面的稱謂和提法，比如金公和木母、鉛和汞、嬰兒和姹女等。為了準確翻譯出這些內(nèi)容，林小發(fā)不僅看了很多道教經(jīng)典，還請教了修行很深的道長，“翻譯過程也就成為一個獨特的‘取真經(jīng)’的過程”。

對中國文化有了更深的理解后，林小發(fā)在翻譯時也逐漸“進入角色”。妖怪罵孫悟空，她也氣得不行，感覺就像是她在罵孫悟空一樣；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后被唐僧趕走那一回，她非常難受，完全是含著淚完成?！案星橥渡溥M去后，翻譯的文字才能把味道重新體現(xiàn)出來。中國古典文學在西方的傳播，翻譯非常重要，翻譯得好讀者就能接受?！?/p>

2009年，《西游記》翻譯進行到第六十回時，出版的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當年的法蘭克福書展由中國擔任主賓國，林小發(fā)遇到了德國著名的雷克拉姆出版社的編輯迪特·梅耶爾，他恰好對中國文學也很感興趣。但《西游記》出版后能在德語世界引起那么多的關注，是林小發(fā)沒想到的。同樣厚度的德文書，售價普遍在50歐左右，而在亞馬遜網(wǎng)站上，林小發(fā)的《西游記》譯本定價是88歐元，但2016年首版不到兩個月，2000冊書就售罄，出版社只好趕緊加印。

“我一直覺得自己做的事情不討巧，只有學術界小圈子里的人喜歡?！绷中“l(fā)說，與十多年前《西游記》的翻譯無人問津相比，如今讀她譯本的人多起來，主要還是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越來越重要：“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哇，來了一個‘全球大勢力’。對中國也有些好奇、恐懼……很復雜的心理，所以開始想了解中國。”

翻譯完《西游記》后，林小發(fā)的性格也在潛移默化中受到影響，整個人變得更加謙卑而平和?！懊總€人都在走同樣的路，都在努力，只是有的人運氣好，有的人運氣不好。我最佩服的是那種人，流浪者，沒飯吃、沒前途的人，生活被社會邊緣化的人，照樣每天早上起來勵志做人?！?/p>

2017年獲得的萊比錫書展獎翻譯類大獎，把她的名氣推向頂峰。在中國出席活動，所到之處都是鮮花與掌聲，但她非常淡定，時刻想起翻譯《西游記》時一位對她幫助很大的道長?！八麜讶魏问虑槎挤旁谝粋€大的背景下，跳出來站在很遠的地方看。比如說，我現(xiàn)在也算成名了，我也把自己放在一個大的背景下，和那些抗洪救災、見義勇為的人相比，我算什么偉大？無數(shù)的人在奉獻，我自己算什么呢？你把范圍擴大，絕對不要只看自己，你就不會輕易被某件事綁死。所以有些東西大家都拼命去爭的時候，我就會看得比較淡。這是我近幾年翻譯《西游記》時的最大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