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

（一）

我所深愛的故鄉(xiāng)，是我一生的依戀。

我總在尋一個方法，不是忘記，而是將思念的孤寂幻化。這是最原始的，缺少修飾的真實，可我總想借誘惑，講我的急迫。自體味深知，所處愈是繁華，愈有掃不盡的念想，這念想是寂靜的。

故鄉(xiāng)無論如何也不是遙遠的：照我的太陽，也在給那片土地光亮；仰頭時那鉤月，故鄉(xiāng)另個我，也在瞧。月最富變化，也從未變過。幾十年過去，不論圓缺，它還在給我光亮，給生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光亮。當我于鉤月下滿心期待圓盤時，我明白，不久圓月下的我定也盼著鐮刀呢。于這么多的無數(shù)的夜里，我孤自在月下虛長了年紀，而故鄉(xiāng)卻不曾隨她子孫容顏以衰老。故鄉(xiāng)于我是唯一，而我只是無數(shù)牽念鄉(xiāng)土人中最普通的一個。

我想，倘若我原本是一棵樹，活在生的地方，緊握住泥土，并不曾遠離。對我說首先是一個相對長久的存在，更重要的是能永駐鄉(xiāng)土，少了苦痛?，F(xiàn)實里，我是棵游走了的樹。他自然也沒逃離故鄉(xiāng)滋養(yǎng)，如今卻也無根無定，無有安分的心，飛蓬、浮萍般得。倘我能選擇，我定甘心于最初，甘心自故鄉(xiāng)種種樹里，選做一棵國槐——葉小無蔭。

我試著從故鄉(xiāng)找一份永恒，長壽過夢想。于個人講，萬物川流不息，暫時或永久已難分清，永恒應該只是一個猜想；于人類，或許真存在一個永恒，超脫過人的思維。我知道并總告訴自己我在尋找它。我常在大腦里描繪這樣一幅圖景：黃昏的殘光里，遍地是紅，我一直追著紅奔跑，卻也真正不知道終點。或許這就是尋找永恒的路。

（二）

故鄉(xiāng)存在是一個喜劇，存在難親近是一個悲劇。人生本就是一個大悲劇背景下，無數(shù)小悲喜組合起的夢。我自始便認為世間任何喜劇都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我們終要面對一片虛無?？晌也⒉槐?，喜劇殘缺，倒也美麗。

泥土路，無論混著什么——麥桿、糞堆、雜草，那都是美。于我，在乎的只是能否有我的腳印。在故鄉(xiāng)時，眼睛總瞄著遠方，向往自這條路遠行，心漾漾著。那是這年紀當有的。真離開了，再想這條路，才品出珍貴，自然也切景。其實，故鄉(xiāng)的泥土路，是不容改變的：我不希望它平坦，更不允許它消失。那條記憶中的小羊腸路，不自此的回家，真就少了味道。更不提廢棄的村落，揚麥場長滿的荒草，這都是我見不得的。我曾于揚麥場仔細尋找過，不是年少的歡樂，我尋的實在：揚起的麥粒。我不曾發(fā)現(xiàn)任何痕跡，對此或許只有兩個解釋：簡樸，或是生命。太陽照在這片土地上，在荒草里，在生命里。

鄉(xiāng)音，拋卻了一切虛偽，唯保留下質樸純真，或是最原始的狀態(tài)。那透露著的古拙氣，聽或說都給人愉悅。對我講，于鄉(xiāng)音最直接的感受便是回歸——回到童年，咿呀學語。我知道那時的我，使用最原始的話語，無有任何華麗，倒也最會和自然、大地對話，和故鄉(xiāng)親近。如今的我，無數(shù)華麗的詞藻塞腦，卻已無言。

此時我們都是靜寂的，我愛這靜寂。

還接受這靜寂的，是故鄉(xiāng)人。一身塵土，是我原初的印象。最深的記憶還有生命離開時，他們的叩拜，伴著一系列繁瑣得儀式。那不只是儀式。鄉(xiāng)土里，他們是大地的歌者，是一群不識字或不寫詩的詩人，作品也只是一片金黃或一片綠，還有勞作的號子。他們?nèi)粘龆?，落而息，揭示時間的奧秘，燃燒質樸的浪漫。這本身就是一種超越任何華美詞句的美麗。大地從不拒絕詩人，更為以激情做詩的人喝彩。而我，我們都是詩的后人。

當所有人都拒絕這片血脈時，我卻不想逃出。

（三）

自感官的具體，我急切走向抽象。我總在捕捉一種瞬間感受，并為能記錄下它而竊喜，孩子般的樂此不疲。此刻，我知道我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和起吹來的風，奏成音樂。它給我的感覺協(xié)調大方，最具激情：那是生命的交響。

再也尋不到童年熟悉的炊煙。記憶里的炊煙難狀形狀，更道不清嗅感。我對那回味有了癮，總還想看它升起，變換樣子，還想它的種味道，老煙民一般。我還在尋找，并沒考慮最后的失落。尋找本就是一種紀念。

思念故鄉(xiāng)的人心里是孤獨的，我對這看法保持沉默。孤獨是痛苦的卻也美妙，于自己看，那是一種歷練，一種修行；于他人的眼里，那富于詩意。還有人講，是困厄讓故鄉(xiāng)難以忘懷。我找不到辯解的話語，卻也不愿承認。

我走到了綠色里。新生作物第一次親近太陽，便到處都是勃勃。當然，等待它們的無疑也是蛻變衰老直至死亡，可這并未擾了成長的心，或是腳步。人生是曼妙的，世界還是美好的，生命總會找到它的新奇所自，并為之充滿激情。我，我們對此深信不疑。

以藝術的視角觀察故鄉(xiāng)，背后便有一股神秘。這神秘并非源自陌生，而是自它獨有的魅力。我自始至終認為，藝術永遠是超凡的，藝術家是值得仰慕的。當然，詩人本就沒走出這范疇，且處于要位。我自然不能掩飾由此來的自豪之感。如今的我于市潮中，遠離了這個稱謂。我對這遠離并無感傷，它留下了一個澄凈。

墮落之后，無需升華。

（四）

我在最輕狂的年歲，成功離開家鄉(xiāng)；輕狂將盡，我又愈發(fā)思念故土。

埋骨桑梓是每個人的念想。我，只一個年輕人，與墳墓相隔太遠。可是，我真的相距很遠嗎？幾年前我還沉溺于一些現(xiàn)在看來無聊亦無用的事情，可短短時間里，我見識了太多的生命離去，讓一個年輕的心也總感嘆生命的無常，短了前進的動力。壽終本就能給足夠的悲傷，突來的意外，慘烈的更讓人無法接受。人類文明不論發(fā)展到什么程度，生命自身也沒避免螻蟻般不堪一擊。我還是借了詩人的智慧：大江流日夜，我是江水。人個體是短暫的，可人類終究還能在這片土地上長久存在著。

死的悲傷與生的歡喜哪個于人更多的觸動？我固執(zhí)地以為是前者；于故鄉(xiāng)，是遠離的不舍還是歸鄉(xiāng)的歡愉來的更強烈？我滿心踟躕卻也相信是后者。

每個人的活動都是以故鄉(xiāng)為中心輻射出的，不論多遠，那是永恒的原點。也恰因為這般，故鄉(xiāng)收獲的多只是一個念想，或是歸來的完盡的生命。這土地永遠包容生命。高粱，紅色的頭；小麥，遍地綠色到滿眼金黃；玉米，茁壯的根，緊握土地：到處都存有生命的禮贊。這一群絢爛顏色，背景當是黃昏，和著歸雁的聲音。而現(xiàn)實里，悲劇總是在黃昏上演。黃昏落下了太陽，殘陽吮血，遍地暗紅。此時的我甘愿充當悲劇的主演。

夕陽落下時留下的感傷，是有月來彌補的：世間永遠會有安慰。我愛看月亮，數(shù)年過后，我每每還是在月下等待，只是，月終只是漫長黑夜的一個陪伴，我必將會獨自一人，孤獨上路。前方還是最愛的晨光。

今晚有月，明天又是一個晴天?？墒牵魈煺娴氖乔缣?？

（五）

我還記得，年幼時一個冬季，我裹著厚重的衣站在麥田，大聲呼喊。如今，也是個冬天，單薄的衣下，回頭的我總是默默。

遍是陽光的地方，陽光便不曾來過。故鄉(xiāng)，是留給游子的名諱，如今才知道珍惜：時間是慈悲的，我終明白。我無需再糾結著歸來或是走遠。歸來得以親近，卻少了牽念，難體味孤苦；走遠了，鄉(xiāng)思擾心，我也能看著遠處的月亮。

寫到這時，我想起太多的故事。我決意省去那些記憶于此，絕不道出。那是我和故鄉(xiāng)的秘密，我不舍，也沒有權利。惟保留這一份鄉(xiāng)戀，走近它，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