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 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前后,雍親王胤禛給年羹堯?qū)懥艘环鈿鈩輿皼暗拈L信,也就是后來成為著名史料的《和碩雍親王諭年羹堯》。 《和碩雍親王諭年羹堯》局部 作為八旗特色的“主子”,胤禛對在奪嫡之爭中態(tài)度曖昧、幾邊下注的年羹堯極為不滿。盡管年羹堯此時已貴為四川總督,但自恃“主奴關(guān)系”的胤禛在書信中語氣極為不善,用鄭小悠《年羹堯之死》一書的說法就是,“頗有胤禛一貫的誅心風(fēng)范”。 胤禛一上來就大罵年羹堯仗著是官二代不尊重自己這個主子,“知汝以儇佻惡少,屢逢僥悻。君臣大義,素所面墻,國朝祖宗制度,各王門旗屬主仆稱呼,永垂久遠,俱有深意。爾狂昧無知,具啟稱職,出自何典?”竟敢不請安也不賀壽,“況妃母千秋大慶,阿哥完婚之喜,而汝從無一字前來稱賀,六七個月無一請安啟字,視本門之主已成陌路人矣。” 胤禛認為,年羹堯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愿自稱“奴才”,刻意在淡化與自己的“主奴關(guān)系”。“況在朝廷稱君臣,在本門稱主仆,故自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以至公等莫不皆稱主子、奴才,此通行常例也。且汝父稱奴才,汝兄稱奴才,汝父豈非封疆大臣乎?而汝獨不然者,是汝非汝兄之弟,亦非汝父子矣!又何必稱我為主!既稱為主,又何不可自稱奴才耶!” 胤禛寫這封信的目的當(dāng)然不是單純?yōu)榱恕鞍l(fā)泄”,親王和總督這個Level才不屑于玩這種情緒化語言游戲。在信的前半部分狠狠敲打了年羹堯之后,胤禛在信的后半部分圖窮匕見,命令年羹堯?qū)㈦S任的十歲以上兒子、弟侄全部送回北京,除了繼續(xù)強化主子的權(quán)威之外,這其中自然有充當(dāng)“人質(zhì)”的意思。 所幸年總督接信之后,迅速按照“主子”的命令將子侄送回了北京,否則他與胤禛也就沒有之后那些愛恨癡纏的通信往來了。 《和碩雍親王諭年羹堯》是胤禛和年羹堯之間第一封重要的通信,充滿了火藥味,而等到胤禛于1722年底登基變成“雍正”之后,兩人之間的通信風(fēng)格大變,雍正筆下的年羹堯從“惡奴才”迅速變成了親密無間的“忠仆”。 恩人 即位后,深感地位不穩(wěn)的雍正將年羹堯視作可以信任的股肱之臣,對年羹堯本人及年氏家族各種封爵加恩,年羹堯的父親、兄長以及在宮中的小妹都沒有落下,特別是年小妹還被封為貴妃。年羹堯也沒有辜負雍正的抬舉,幫皇帝搞定了在西北的“大將軍王”十四爺胤禵。 《雍正王朝》中唐國強飾演的雍正 雍正為了年羹堯像楊貴妃一樣嘗嘗新鮮荔枝,派快馬僅用了6天時間就從北京送到遠在西北的年羹堯手中。年羹堯收到之后,寫了非常肉麻的《奏謝御賜荔枝折》,其中寫到“竟有一顆顏色香味絲毫不動”,“臣再東望九叩默坐頂禮而后敢以入口”。吃荔枝前都要先磕頭。 雍正元年(1723年)九月,年羹堯上折子說陜西境內(nèi)的谷子長得很好。就這么一封看上去挺正常的工作匯報,竟也引來雍正的感情熱烈的回應(yīng),“真正可喜之事。有你這樣封疆大臣,自然蒙上蒼如此之佑,但朕福薄,不能得如你之十來人也。”是呀,如果大清朝有十幾個年羹堯,雍正該有多幸福呀。 雍正二年(1724年)年初,年羹堯率兵在青海大敗羅卜藏丹津,平息了雍正的心頭大患。雍正聞訊后欣喜若狂,在與年羹堯的通信中進一步放飛自我,用情用力之深甚至到了君臣不分的地步。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雍正的信件看上去往往帶有“情書風(fēng)”。他在一則給年羹堯朱批中曾寫道:“你此番心行,朕實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顏對天地神明也……爾此等用心愛我處,朕皆體到……總之,你待朕之意,朕全曉得就是矣?!?/p> 想到兩人之后的決裂,雍正以下這段肉麻表白會更讓你感嘆世事多變?!皬膩砭贾龊纤揭庀嗟谜哂兄?,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爾……總之,我二人做個千古君臣知遇榜樣,令天下后世欽慕流誕就是矣?!庇赫蔡珜嵳\了,這些朱批怎么就不銷毀呢? 就是在這則朱批中,雍正提出了著名的“恩人說”:“自爾以下以至兵將,凡實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甚至感情濃烈的雍正也覺得“恩人說”有點不妥,在朱批中還專門補充說,“此言雖粗鄙失禮,爾等不敢聽受,但朕實實居如此心,作如此想?!?/p> 雍正實在是“不知如何疼年羹堯”了,把這份愛和承諾又交給了自己的子孫,“不但朕心倚眷嘉獎,朕世世子孫及天下臣民當(dāng)共傾心感悅。若稍有負心,便非朕之子孫也;稍有異心,便非我朝臣民也?!?/p> 決裂 古人有“情深不壽”之說,移用至雍正與年羹堯的關(guān)系上,兩人極其親密的蜜月期其實只延續(xù)了兩年,如果以年羹堯的青海大捷為節(jié)點來計算,只有短短大半年。 雍正二年年底,年羹堯回京覲見雍正,兩人書信中的各種“君臣相遇”“疼你愛我”,原本以為在見面之后會將情誼推上新的高峰,但誰料卻成為了兩人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點。 最初的責(zé)任應(yīng)該說是年羹堯的,自恃功高的年羹堯回京后各種飛揚跋扈,四處插手各項政務(wù),幾乎得罪了北京城大半個官場。我們用后見之明看,當(dāng)然可以說年羹堯被功勞沖昏了頭腦,不知進退,但年羹堯的跋扈難道雍正沒有半點責(zé)任么:年羹堯看了那么多熱情洋溢把自己捧上天的朱批,能不得意忘形么?皇上都這么愛他了,他恃寵而驕又怎么了? 但年羹堯顯然還是錯估了雍正的性格。這位皇帝當(dāng)然有感情肆意磅礴的一面,寵幸你時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賜給你,最好聽的話都寫給你,這無疑是真誠的;但他一旦心生不滿甚至疑慮,這種情緒也會迅速蔓延,將此前的君臣相遇撇得一干二凈,恨不得將你一貶到底甚至碎尸萬段。說到底,愛與恨都不知節(jié)制,特別是在權(quán)力沒有制約的情況下,全憑情緒。 雍正的冷淡后來跋扈如年羹堯也發(fā)現(xiàn)了。年羹堯離開北京后給雍正上了一個謝恩折子,承認自己犯的一些錯,同時感謝皇上的寬宏大量。但雍正顯然已經(jīng)不打算寬宏了,他在朱批中意味深長地寫道:“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為君者施恩易,當(dāng)恩難;當(dāng)恩易,保恩難;保恩易,全恩難。若倚功造過,必至返恩為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 這算是最后通牒了吧。 之后,雍正和年羹堯的書信來往就進入了各種找茬的階段,從他此后的朱批中,幾乎可以梳理出年羹堯步步被逼著走向人生終點的時間線。 《雍正王朝》中的年羹堯 雍正三年(1725年)年初,年羹堯上賀表頌揚皇帝“朝乾夕惕勵精圖治”,但筆誤寫成“夕惕朝乾”。雍正抓到這個筆誤上綱上線大作文章,直指年羹堯是故意的,“年羹堯自持己功,顯露其不敬之意,其謬誤之處斷非無心”。雍正稱,既然年羹堯“不欲以‘朝乾夕惕’四字歸朕爾”,那他也不必遵守之前的承諾,“年羹堯青海之功,朕亦在許與不許之間未定也?!?/p> 一句話,徹底決裂了。 雍正三年四月,年羹堯被逼調(diào)任杭州將軍,行前發(fā)出了“謝恩折”,信中雖已有求饒之意,但仍以功臣自居。雍正在朱批中一邊說自己不會虐待功臣,但又暗示年羹堯有反心。在帝制時代,臣子被皇帝說有反意基本就是殺頭抄家的前奏了。 隨著雍正的步步緊逼,感受到死期將近的年羹堯終于放棄了一切自矜與抵抗,給雍正又上了一個折子,用鄭小悠在《年羹堯之死》中的說法就是“這輩子最跌身段的‘乞憐折’”。年羹堯求饒乞命說:“臣今日一萬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天恩憐臣悔罪,求主子饒了臣,臣年紀不老,留下這一個犬馬慢慢的給主子效力”,“除了皈命竭誠懇求主子,臣再無一線生路”。 這個“乞憐折”并沒有得到雍正的回應(yīng)。此后,年羹堯不斷上奏,各種認錯求饒,但也再沒有收到雍正的私信回復(fù)。 雍正三年年底,朝廷議政大臣向雍正提交了年羹堯案審判結(jié)果,給年羹堯開列92款大罪,請求立正典刑。雍正并不想擔(dān)上濫殺功臣的惡名,邊下手諭給年羹堯催促他自裁。雍正在手諭中說,“爾既不肯自盡謝罪,朕只得賜你自盡。爾亦系讀書之人,歷觀史書所載,曾有悖逆不法如爾之甚者乎?自古不法之臣有之,然當(dāng)未敗露之先,尚皆假飾勉強,偽守臣節(jié)。如爾之公行不法,全無忌憚,古來曾有其人乎?”“爾自盡后,稍有含怨之意,則佛書所謂永墮地獄者矣,萬劫亦不能消汝罪孽?!?/p> 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啊,年羹堯死了還要被雍正咒“永墮地獄”。 鄭小悠《年羹堯之死》的第一章取名為《“功臣不可為”》,用的是年羹堯門客汪景祺在雍正三年三月寫的一篇同名文章的典。汪景祺的文章大意是:辦大事的人,哪有不落一堆小把柄的?功臣自謂是國家柱石、受恩深重,講話也比一般大臣更直率一些。忠言逆耳,君主自然更不愛聽。幾下里湊起來,功臣便讓君主又疑又畏又怒又厭,他還能有個好下場么? 話雖然這樣說,但鄭小悠認為,如果同樣的事情放在康熙身上,年羹堯至少不會有性命之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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