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江詩人周迦陵

周德華

周麟書（1888-1943），字嘉林，號迦陵，吳江松陵鎮(zhèn)人，祖籍爛溪，南社社員。少時畢業(yè)于蘇州府中學(xué)堂，歷任吳江中、小學(xué)校校長，吳江鄉(xiāng)村師范學(xué)校教師。

周迦陵在少年時代即好吟詠，金松岑在《迦陵生傳》中說他在姑蘇念書時,“校在滄浪亭，攬煙水林木之勝，即好為詩”，而在吳江鄉(xiāng)村師范學(xué)校任教時又在“垂虹（橋）釣雪（灘）間，詩成益多。” 其早期詩作多為江鄉(xiāng)風(fēng)物，如蘇州之滄浪、鄧尉及松陵諸景，其 1909 年所作五絕《滄浪亭題壁》曰：

子美滄浪一壑專，堯臣永叔記流連。

蒼茫重向空亭立，恨我遲生九百年。

對亭佇立，緬懷先賢，抒發(fā)胸臆，乃 11 歲迦陵之處女詩作。

又如七絕《雪灘春望》兩首之一云：

宿雨初收淑氣新，遠山送翠隔漁津。

兩行楊柳濃于染，畫出江城二月春。

寥寥四句點染了濃郁的松陵春色。

稍長遠游，足跡南至錢塘江畔，西及寧鎮(zhèn)維揚，北達彭城齊魯。在杭城，青年迦陵分別作詩憑吊秋瑾、張蒼水及林和靖墓。其在七律《過鑒湖女俠墓》中寫道：

鑒湖靈氣渺于煙，落日蒼茫照墓田。

大好湖山仍破碎，無情花草自芳研。

一亭秋色來風(fēng)雨，幾處春色雜管弦。

老我獨于寒食節(jié)，別攜涕淚薦寒泉。

此詩成于民國初年，正是南北對峙，局勢未定之際，迦陵用“大好湖山仍破碎”在墓前向鑒湖女俠傾訴滿腔憂憤。

七律《江都懷古》 是相近時期的作品，詩曰：

大江東去浪淘沙，回首隋堤跡已賒。

二分明月迷芳草，廿四紅橋怨落花。

楊柳春風(fēng)銅笛曲，梧桐秋雨玉鉤斜。

太息繁華容易歌，蜀岡無語驀啼鴉。

因情生景， 借隋堤跡賒，喻朝代興亡，世事多變，繁華不再。

1924 年齊盧交惡，戰(zhàn)火逼近，周迦陵時年36 歲，舉家遷往同里避難，目睹戰(zhàn)云密布，憂心忡忡，在其五律《正月三十日攜家避亂同川道中口占》言：

風(fēng)塵劇澒洞，身世感飄流。

小邑屯千騎，全家托一舟。

間關(guān)譏虎豹，破室泣鵂鹠。

淚眼重回首，春城花正稠。

其中小邑屯千騎乃點睛之筆，江浙軍閥劍拔弩張之寫照。為了免遭池魚之殃，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盡管同里與松陵只有12 華里之近，也似萬里關(guān)山之隔，竟至看不到春城花稠，只能淚眼回首了。

迦陵還以《觀斗蟋蟀》為題，賦了一首諷喻詩：

肅氣滿天地，深宵邁爾征。

自鳴休得意，師出本無名。

同類還相殺，吾生久厭兵。

行隨秋草腐，胡乃苦紛爭。

以師出無名，同類相殺，揭露了軍閥內(nèi)訌的本質(zhì)。

周迦陵與陳去病相稔，在同里避兵期間交往益多，情誼益篤，其七律《避兵同里過小停云館追憶卓巖叔祖， 并示佩忍先生》中有：“江山多故置多難，傷時卻憶陳同甫”之句。

周迦陵曾協(xié)助陳去病搜集素材編輯《松陵文集》，文字之交，多年合作。1930年10月，陳去病在鎮(zhèn)江焦山修纂《江蘇省志》時將所作七律《玄武湖上意行》寄贈迦陵，詩云：

一泓清淺最宜秋，燙我胸中萬斛愁。

猶有芙蕖香在握，可無萱草號忘憂。

興懷家國情何已，坐對河山倦欲休。

聊向幽篁來寫照，挺然直節(jié)慕前修。

迦陵即作七律《次韻和陳佩忍先生玄武湖意行之作》以答：

極目垂虹正九秋，滿城風(fēng)雨動離愁。

感時獨向江頭哭，謀國誰先天下憂。

萬卷撐腸饑莫療，卌年行腳苦難休。

名山自有千秋業(yè)，直筆恁將信史修。

陳詩中的末句“挺然直節(jié)慕前修”，與周詩中的尾句“直筆恁將信史修”，相互呼應(yīng)，兩人所見略同，皆矢志于秉筆直書這一編篡地方志書的傳統(tǒng)。

在陳去病六十壽秩時，周迦陵作《東南一首為巢南先生六十壽》：

東南煙水惟垂虹，中有亭長陳元龍。

讀書萬卷日不足，顛倒零亂剛直胸。

脫手文章不脛走，南社之南東海東。

轉(zhuǎn)眼蒼茫六秩翁，形駭雖老心未慵。

立馬吳江第一峰，睥睨海內(nèi)論英雄。

廉頗不用馬援老，至今萬里猶傳烽。

不如去作五湖長，漫云才大難為容。

更起壽公酒一蠱，名山事業(yè)垂無窮。

這首長詩概括了陳去病的學(xué)識、胸懷和事業(yè)，把他比作廉頗，又用：“萬里猶傳烽”和“事業(yè)垂無窮”，向他祝酒慶壽。

周迦陵與柳亞子亦甚相善，為詩文之交。周柳兩人曾同作《迷樓本事詩》四章：

花草三生夢潤州，萍蹤十載蜆江流。

兒家生小葳蕤甚，錯被人呼結(jié)綺樓。

短襪凌波衫杏子，長纓汗血馬桃花。

卻憐將種空劉氏，未得從軍代阿耶。

豪情我亦感云煙，負盡狂名十五年。

敢比溪南辛老子，揾英雄淚有田田。

酒壚歌哭漢高陽，難遣填膺熱血涼。

喚取紅妝聯(lián)騎去，心香一瓣爇吳郎。

周柳年齒相近，柳長周一歲。兩人還是書畫之交， 迦陵收藏的名家字畫頗豐，1922 年，迦陵贈《楓江漁父圖》 拓本與柳，柳欣喜之余吟《和周迦陵，即謝其〈楓江漁父圖〉拓本之惠，九十六疊杯天韻》：

蜆江兩載賭瓊杯，詞容垂虹一簡還。

顧我已漸游俠子，如君猶見出群才。

傾城施旦終非福，作賊卿云枉見猜。

黑獄泥犁吾輩事，當筵鐵秀漫訶來。

本事詩成兜率天，楓江漁父綠蓑煙。

早傳屬國弓衣繡，苦費文孫篆刻錢。

石墨煩君搜冷肆，瓊瑰貽我定前緣。

美人玉案何由極，料量寒窗清供妍。

二三十年代，周柳之間，雖不常見面，籍鴻雁傳書，交流多首唱和之作，如柳亞子的《次韻和迦陵》：

不是羲之與獻之，渡頭桃葉未容癡。

三生杜牧尋春恨，一首盧同蝕月詩。

跌宕琴心兼酒膽， 溫鹠玉想更瓊思。

神州袖手終成悔，付與纏綿繭底絲。

周迦陵作《次韻和亞子》云：

無聊身世奈何天，爛醉狂歌四十年。

得保頭顱還自幸，敢持文字乞人憐。

浮生幾見桑成海，結(jié)習(xí)惟將詩喻禪。

回首吳江正蕭瑟，別攜危涕寫長箋。

1935 年 11 月 10 日，周迦陵赴蘇州虎丘參加陳去病公葬儀式于報恩寺，再遇亞子，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十年不見，握手言歡”，即席賦詩相贈：

逝者長懷陳臥子，歸歟重見柳耆卿。

江鄉(xiāng)朋好悲零落，海內(nèi)文章孰老成。

三沐三薰留著述，一生一死見交情。

故人黃土壟中去，肝膽千秋照九原。

悲歡零落，摯誠意切，三人友情，躍然詩中。

同日晚，周迦陵在姑蘇城內(nèi)中央飯店參加南社臨時雅集，出集者18 人。

1936 年 1 月 4 日，旅外的柳亞子再賦七絕《寄周迦陵吳江》一首贈之：

遂隱田園君骯臟，余去江海我羈孤。

長公不作巢南逝，忍憶垂虹舊酒壚。

迦陵與楊千里、費仲深（韋齋）、 范鏞、費樸安、薛公俠、金孟遠等交往亦深，常有詩文唱酬，與費仲深過往尤密，在費仲深病重時，迦陵作《聞韋齋先生病甚賦此寄懷》：

消息傳來半信疑，茂陵風(fēng)雨系人思。

阮公空雪窮愁涕，杜老還為逼仄詩。

銷鑠心靈徒自苦，纏綿痼疾竟如斯。

知交海內(nèi)悲零落，吾道還須賴總持。

民國年間，李根源寓蘇時，常與費仲深、金松岑、沈袞甫、陳陶遺諸人相過從。仲深居桃花塢，宅內(nèi)韋齋堂常有消寒會之聚，名流咸集，舉杯賦詩，迦陵亦常去雅集，與李根源相熟，當李得知迦陵為明嘉靖吏部尚書周用（謚恭肅）之后，即將其收藏的恭肅公遺物象笏歸之。金松岑在《迦陵生傳》中記述：“李印泉見迦陵所執(zhí)桐城光聰咸題恭肅公歸牧圖詩焱然起，拊迦陵之背曰，'子恭肅公之裔耶？恭肅公有巨澤，吾以巨金得之開封，今當貽子矣！’驅(qū)車去良久，有急足造韋齋堂，納巨裹于幾，飲者爭啟之，則赫然恭肅公象笏也！”。

迦陵引以為榮，喜不自勝，乃在吳江北下塘故宅園內(nèi)大興土木，筑室以藏，李根源為題“傳笏堂” 匾額，金松岑為之作堂記，迦陵還請名家繪制中堂《還笏圖》，不稱“贈笏”而曰“還笏”，乃取“合浦還珠”之典故，既言珍寶之復(fù)得，又頌賢者之德。“堂成大觴賓客，駢列其家珍冠帶，自遠而至，當是時也，意見可謂至盛。”

臺灣沈雷漁先生賦《憶傳笏堂寄叔良（迦陵嗣孫）二十二韻》亦追憶了此盛事，詩中云：“……迦陵工詞曲，亦以文會友。李周交日深，唱和情益厚。某日持笏來，慷慨贈其后。為揚先人績，筑堂開筵酒……。”

柳亞子獲悉此事后，于 1928 年吟五律《題周迦陵還笏圖》：

諫草青蒲重，半截黃閣尊。

偶然遺尺笏，終遣屬云孫。

合浦珠光燦，延津劍氣吞。

楚弓兼趙壁，得失好同論。

迦陵則喜吟《亞子先生賜題還笏圖次韻奉答》：

行誼與時迕，文章舉世尊。

蘆中窘窮士，跨下辱王孫。

魑魅從相過，蛟龍不敢吞。

十年磨鈍劍，意氣許同論。

傳笏堂后之庭被命名為笏園，此后，中年迦陵又多吟詠笏和傳笏堂的題材，豐富了自己的詩作，如《笏園八詠》之一言：

呵護仰神靈，忠孝傳家國。

遙遙五百年，留得文貞笏。

周用為迦陵的十三世祖，系明嘉靖時的重臣清吏，此后又出現(xiàn)了周宗建、周燦等名臣和周永年等詩人和文學(xué)家，對此傳承，迦陵自豪之情溢于詩中。

癸酉年（1933 年）周迦陵作《歲暮懷人》十五首，其第一首為懷《李印泉先生》：

勛業(yè)文章興已闌，飄然神武桂冠還。

搜奇訪古千秋事，踏破吳中七二山。

對李氏慷慨貽笏再此表示謝忱。

1932 年初，迦陵再吟七律《笏園春望》：

冰花苦被朔風(fēng)催，賈勇沖寒看一回。

關(guān)塞極天群動息，園林頃刻萬梅開。

慵教蠟屐對詩句，聊可圍爐撥甕醅。

陡意長城飲馬窟，三軍白戰(zhàn)可勝哀。

其末二句悲嘆“九· 一八”事變后，國民黨政府將東北三省拱手與日本帝國主義。

1937 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8 月 13 日上海遭到日本侵略軍猖狂進攻，吳江局勢亦驟然緊張，周迦陵作七律《八· 一三口號》:

吳淞江上又秋風(fēng)，回首關(guān)河涕淚中。

曠野犬爭人骨白，寒林鴉噪夕陽紅。

烽煙三月憐焦土，禾黍千年泣故宮。

便欲垂綸挽天地，始知臣本釣魚翁。

戰(zhàn)爭的殘酷，對家國的破壞盡在詩中表露無遺。

吳江淪陷前，迦陵舉家再次出逃，至南厙避戰(zhàn)禍，后輾轉(zhuǎn)至葉港等太湖沿岸各村。離開松陵之際，迦陵顧不上拾掇細軟，“僅懷笏避地，避難者咸笑之！”也就是說難友皆笑其迂腐，殊不知他的愛國情操融入對祖先的崇敬。

1937 年末，兵荒馬亂，太湖沿岸諸溇港并非皇天后土，時受日寇、國民黨潰軍和湖匪的騷擾，迦陵一家乃于舊歷十二月廿一日（已是 1938 年初）遷回松陵故宅，翌年同日作七律《十二月廿一日為避難返江一周年感成一律即以寄懷舊時寓主葉港君友寶大咸港朱君金瑞趙家浜趙君安邦》：

去年今日返湖濱，痛定還余淚滿巾。

掛眼滄桑悲故國，渡江梅柳又新春。

似曾相識尋巢燕，未免有情失路人。

為謝舊時東道主，音塵久隔意逾親。

飽受顛沛流離之后，迦陵猶不忘故屋舊主的親情。

吳江淪陷期間，日偽當局多次央人上門說合，請他出山就任吳江縣教育局長，迦陵堅辭不受，改而應(yīng)聘在吳江鄉(xiāng)村師范學(xué)校任教語文。

金松岑在《迦陵生傳》中說他“善飲酒，工度曲，風(fēng)趣盎然出塵表。”迦陵精昆曲，常與三五票友在笏園內(nèi)擊節(jié)引項，非至淋漓酣暢不散，但飲酒過度損害健康。金松岑言：“迦陵飲亦豪， 一石不醉，以是病……一日于公宴中引吭歌長生殿酒樓一出，酒樓腔更高亮，歌罷嘔血數(shù)升，座客皆駭散。疾小愈，豪飲復(fù)如故。”又言：“迦陵教鄉(xiāng)村師范時為諸生講文字學(xué)，神色飛動，數(shù)千言不休，忽喉際癢癢欲咳血，溢出數(shù)甌，諸生怖而走有泣者，迦陵曰吾講事未竟也，徐取清水嗽其喉，待鐘鳴乃輟講，其忠于所職類如是?！?span lang="EN-US">

1943 年，迦陵病情惡化。蓋因“十年不征醫(yī)，醫(yī)亦無良者。”1943 年終因咯血過多而病逝，金松岑為其書“吳江詩人周迦陵之墓”碑。

周迦陵一生詩詞作品頗豐，題材廣泛，抒懷、詠史、吟物、旅游、離情、節(jié)令、諷喻等皆成妙蒂，其特色為言近而旨遠。辭少而義多，韻律美而風(fēng)格高，具有一定藝術(shù)魅力。1941 年其《笏園詩鈔》結(jié)集出版，收錄詩4卷，共504首；詞一卷，21首，此外尚有《嘉林詩存》（稿本）3卷，存蘇州圖書館古籍部；《周迦陵詩稿》（稿本）6 冊，存蘇州市博物館。

本文系1999年江蘇省紀念南社成立90周年暨學(xué)術(shù)討論會論文，發(fā)表于《吳江文史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