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里，女兒被我催促著，去奶奶家度假一周。其實，孩子自己是十分不情愿的。她嫌奶奶家不如自己家稱心自在。女兒下半年讀大四，那么大的孩子，照理說，我不應該逼迫她做不喜歡的事情，可是這樣的事情，是她不喜歡，我就能放任她不做到的嗎？

      我說，讓我來給你講講我小時候去奶奶家度假的故事吧！

      我常說，我是馮家灣鄉(xiāng)下人。其實，我只是出生鄉(xiāng)下，我在馮家灣的日子，滿打滿算也不過兩三年。我出生不久，我那個插青母親為了賺錢養(yǎng)活我，回城在鎮(zhèn)上的繡花廠打工。我一個吃奶的娃娃，自然是要帶在身邊的，外婆家的人給我雇了一個保姆照料。

      一年后我斷了奶，祖母跑到鎮(zhèn)上，硬是說服母親把我抱回了鄉(xiāng)下。她說，我來領(lǐng)，不用你操一點心，也不要你一個錢。祖母能干潑辣，孩子交給她，母親是絕對放心的。其實祖母把我抱回鄉(xiāng)下還有最重要的一層意思，大家心知肚明但是都不點破。祖母對我的父親說：只要有這個小人在，她娘的心就被牽著走不遠。

       祖母能干剛強，是村里出名的能干人，除了下田勞作，閑時以幫人說媒為副業(yè)。別人形容她講話，就像串好了擼下來的。但是她的命實在苦，9歲做童養(yǎng)媳，29歲守寡。

      祖母疼我，疼到整個馮家灣出名。我伯父家一兒兩女，叔父家兩個女兒，父親只有我一個女兒，一家五個丫頭片子。在鄉(xiāng)下，只有兒子才算是這個家的人，因為是能夠傳宗接代的，女兒養(yǎng)到一百歲也是別人家的人。我伯母常罵兩個女兒，一應粗細活兒都是我的兩個堂姐做，把我的堂兄寵上了天，窮門小戶卻養(yǎng)了個嬌滴滴的公子哥兒。祖母全不管他們，一門心思只精心照料我一人。

       祖母節(jié)儉，炒青菜要放堿，為的是快熟，省柴火。記憶中，她常喜歡坐在門檻上吃飯，手里捧著一碗飯，雙膝間放一只咸菜碗。但是給我吃的東西，她從來不馬虎。鄉(xiāng)下沒啥可吃的，雞蛋總是源源不斷供應的。她不允許我喝生水，每天做飯的時候在飯鍋上用碗蒸一碗水，這就算是開水了。這還不能吃，得兌上母親買來的橘子原汁。我那幾個堂姐妹，吃粥的時候放一粒糖精攪拌一下，就算糖粥了。祖母遵照我母親的囑咐，若要給我吃甜粥，就放一勺麥乳精。下一天換咸口了，就加幾滴蝦子醬油。

      母親大概一個星期會來看我一次，把賺來的錢換成橘子汁、麥乳精之類的送到鄉(xiāng)下?？吹阶婺赴盐茵B(yǎng)得干干凈凈白白胖胖，母親很是放心。祖母嚴格遵照母親的囑托，不給我喝生水，不讓我曬太陽，連生黃瓜生番茄也不讓我吃，導致我至今都不吃這些玩意兒。

       我到了上學的年紀，回鎮(zhèn)上上幼兒園，父親也在鎮(zhèn)上找到了工作，我們一家人在鎮(zhèn)上團圓了。從此祖母眼巴巴盼望著，盼到我放寒暑假了，走六里路到鎮(zhèn)上，把我領(lǐng)回鄉(xiāng)下度假。我在鄉(xiāng)下度假的日子，是祖母一年的孤苦中唯一的盼頭。她把攢下來的好東西一股腦兒拿出來給我吃，自己種的葵花子和山芋，養(yǎng)的雞和蛋，門前河里捉到的魚蝦……

       冬天的晚上，我們頭并頭靠在床上聊天。夏天，她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吃好飯擦干凈桌子，讓我躺在上面，她在旁邊給我扇扇子趕蚊子。她會把一年中受到的委屈都一一向我傾訴。說到后來，祖母總會悄悄落淚。我雖然年紀小卻很會安慰她，我說等我長大了，賺了錢就接你去鎮(zhèn)上和我一起住，我會對你好的。祖母聽到這里就會擦擦眼淚轉(zhuǎn)憂為喜，嘆一聲：還是我阿囡有良心。

      我15歲那年，祖母因故去世，終年73歲。我當初許下的諾言，終究沒有來得及兌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