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爐叔 2014年底,一首《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讓余秀華一夜之間紅遍網(wǎng)絡(luò)。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shù)的黑夜摁進(jìn)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span> 腦癱、農(nóng)民和“睡你”的神奇組合帶來了奇妙的文字刺激。短短幾天,余秀華早先的詩歌和隨筆“搖搖晃晃的人間,一位腦癱患者的詩”閱讀量飆升至5萬。 有人說她的詩歌質(zhì)樸、野性、自由,堪稱中國的狄金森,但也有人說她把自己的苦難經(jīng)歷煲成了雞湯,不是個好詩人。面對厚愛和非議,她說“我首先是一個女人,其次是一個農(nóng)民,最后是一個詩人。我感謝記住這順序的人?!?/span> 壹 1976年,余秀華出生在湖北省鐘祥市石牌鎮(zhèn)橫店村,因?yàn)榈巩a(chǎn)、缺氧的原因,她成為一個腦癱患兒,行動不便,說起話來口齒不清。 19歲時,父母做主,給她招了個比自己大13歲的上門女婿尹世平,理由很簡單,一個殘疾人,能有老實(shí)人愿意娶她就很不錯了,余秀華根本沒得選。因?yàn)樯眢w的殘疾,余秀華的情欲是自卑的,但她從不掩飾自己對愛的渴望。 尹世平常年在外打工,沒文化,不解風(fēng)情,和余秀華的靈魂相差十萬八千里。在丈夫心中,自己是健全人,比殘疾人高貴多了,他更不理解一個殘疾人用詩歌來表達(dá)對外界感知的行為,看見余秀華寫詩就覺得煩。 余秀華說:“自己去地里干活,摔跤了,老公從不安慰,反而會笑話她。作為女人,不得到一份愛情,這輩子不甘心。”可在父母、甚至所有人的眼里,她沒有資格說“喜歡不喜歡”,更別談愛情了。 在被問及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余秀華毫不猶豫的回答:結(jié)婚??蛇@段沒有愛情的婚姻在家人的強(qiáng)行干涉下維系了20年。 早先有一年,尹世平在湖北荊門打工,老板拖欠了他工資800塊,尹世平拉著她去討薪,讓她攔老板的車,說她是殘疾人,老板不敢撞。余秀華問如果真的撞了怎么辦,尹世平沉默。余秀華明白了,在丈夫眼里,她的生命只值800塊錢,還不如一頭豬。 她提離婚,尹世平朋友模仿余秀華的手顫抖的樣子,嘲笑說:“女人是豬,哄哄就好了”,男人馬上點(diǎn)頭,笑著說是。 余秀華曾在《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中暗示丈夫的暴力: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比我好看……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的搖尾巴/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倔強(qiáng)的余秀華從沒有對丈夫低聲下氣過,還總是給予他尖銳的鄙視。她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拒絕與丈夫同寢,拒絕不過的時候,她要么戲謔地要500塊錢,要么用被子死死蒙住頭。這樣的婚姻,無非是自卑的殘疾人和貧窮的健康人之間的相互折磨。 余秀華說“婚姻對我的影響實(shí)在太大,讓我非常痛苦,我必須要解決,無論是20歲、30歲、40歲。甚至到了60歲,如果說我還活著就一定要解決。” 2015年,隨著寫詩和出名,余秀華無比堅(jiān)定的要將離婚付諸行動。有人說她出了名就把老公踢了,已經(jīng)患了癌癥的母親罵她心太硬,丈夫百般刁難,“她成名了就要離婚,我這20年給人當(dāng)奴隸啊?”但她心里明白,如果不離開這段婚姻,一生都會活在痛苦之中。 這一年,范儉開始為余秀華拍紀(jì)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在他的幫助說服下,尹世平終于同意離婚,并要求賠償,卻又不甘被一個殘疾人拋棄,一拖再拖,直到余秀華下了最后通牒:“這個月回來15萬,下個月10萬”。這幾乎是她所有的稿費(fèi)。 20年的婚姻,在余秀華眼里只是兩個名字相連,他從沒有在她心里存在,余秀華感慨,真好,結(jié)婚20年,還可以離婚。 余秀華的愛是坦坦蕩蕩的,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這種坦蕩是來自鄉(xiāng)野的自由靈魂,也是對骨子里自卑的掩飾。范儉說,余秀華用的不是40歲女人的情,而是19歲女孩的情??烧l又知道,這情是天真還是自嘲? 一次詩歌研討會議結(jié)束時,鄰座的男詩人說:很榮幸能和會議的主角坐在一起。她立馬笑嘻嘻地對這個男人說:我今天跟你坐在一起很幸福。她加重了幸福兩個字。 在《搖搖晃晃的人間》紀(jì)錄片里,她毫不顧忌對范儉的調(diào)戲,范儉架著攝像機(jī)拍她,她說:“接下來這首詩是獻(xiàn)給范儉的,今夜我特別想你”,然后拿書捂著臉哈哈大笑。 微博上,她寫自己和影片顧問Bob告別的對話,“我本來想說:I hope to see you again。結(jié)果變成了:I want to sleep with you”。 有人對余秀華的詩歌做過統(tǒng)計,在她2014-2015年寫過的詩歌里,提到愛字多達(dá)140次。在節(jié)目《朗讀者》上,董卿問她問什么描寫愛的詩句如此之多?她笑著回答:缺什么補(bǔ)什么唄。 在她的詩歌《我愛你》昂揚(yáng)向上的生命力仿佛要從殘缺的肉體里鉆出來: 如果我給你寄一本書, 我不會寄我的詩歌, 我會寄給你一本關(guān)于植物的書。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 告訴你稗子那提心吊膽的,春天。 余秀華就是這樣,她只是一個渴望愛情,卻又害怕愛情;一個忍受著不堪的痛苦,卻字里行間透出未曾磨損的天真;一個即使在鄉(xiāng)間的稻田也想穿上漂亮的裙子;一個能把愛你等同于睡你,又在春天寄給你書的可愛女人。 貳 詩人食指曾批評余秀華作為農(nóng)民詩人,理想就是喝喝咖啡打打炮,對人類的命運(yùn)和祖國的未來考都不考慮,把農(nóng)民生活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凈。 余秀華多次言辭激烈的發(fā)文回應(yīng)。起初是略帶委屈的平和回復(fù):我從來不覺得農(nóng)民生活是痛苦的啊,真是一個高深的課題:人們向往田園生活,憑什么又鄙薄它?最后是激烈反擊:我的錯在于,我在底層卻偏偏昂著頭。 余秀華從小生活在橫店村,高中畢業(yè)賦閑在家,經(jīng)營著小賣部。2005年,小賣部生意太差關(guān)閉了。成名之前,沒什么勞動能力的余秀華連買幾塊錢的酒都要問父母要錢。 2012年她去溫州一家生產(chǎn)電腦貼膜的殘疾人福利廠打工,每天工作12小時。一個月后,父親余文海把她叫回了家。 2014年,她開始養(yǎng)兔子,還為了生病的兔子跑去荊門市求藥,兔子在盈利之前都死光了。 沒找到賺錢的門路,余秀華也不屑于和村子里的人交流,她每天都上網(wǎng),泡在論壇里,到處發(fā)表詩作,以及罵罵咧咧問候有些網(wǎng)友的大爺。 她也知道這樣的生活給家人帶來的是無盡的負(fù)擔(dān),2013年她在《一包麥子》里寫到: “其實(shí)我知道,父親到90歲也不會有白發(fā)/他有殘疾的女兒/要高考的孫子/他有白發(fā)/也不敢生出來啊,在《寫給兒子》里,她希望兒子能悲憫這個世界和一個殘疾的母親?!?/span> 沒有控訴,只是一個身體殘疾的農(nóng)民平靜的敘述。 2014年,她開始在《詩刊》上發(fā)表作品,并在網(wǎng)絡(luò)上走紅,她還是沒有離開橫店村。 對于橫店村,余秀華又愛又恨。在《關(guān)系》中她寫到:橫店!一直躺在我詞語的低凹處,以水,以月光/以土/愛與恨糾纏了一輩子了,我允許自己偷盜/出逃。她無奈,“快四十年了,我沒有離開過橫店”(《晚安,橫店》)。 食指看來,農(nóng)民詩人應(yīng)該寫生活的痛苦和對小康社會的向往,而余秀華的詩沒有這些宏大或史詩般的命題,卻真實(shí)的寫出了農(nóng)民的心事,如果是農(nóng)民就要每日高喊奔小康的口號,那才是被政治消費(fèi)。正如廖偉棠所言:余秀華詩里有痛苦,但她不控訴。 母親患癌癥去世,她說她的天真塌了。面對殘缺的身體,無望的婚姻,冷淡的兒子,她說“更多的時候,我只是活著,不生病,不欲望,一日一餐/我已經(jīng)活到了未來”(《你只需要活著》) 她是農(nóng)民,農(nóng)村始終是她的根。她是在自己為自己建造的田園鄉(xiāng)村里的農(nóng)民,之于她,活著就是未來。 叁 貼在余秀華身上的標(biāo)簽太多了,腦癱、殘疾、農(nóng)村、草根、網(wǎng)紅等等,人們抱著獵奇的心理走進(jìn)她,再被她的大膽新奇吸引,但她最想要的身份是詩人。而在別人眼中,詩人永遠(yuǎn)是殘疾的后綴,為他組織的朗誦會的標(biāo)題或者正文中,隨處可見“腦癱”二字。 詩人伊沙說:“如果沒有告訴你她是一個腦癱患者,沒有人告訴你她的生活背景,只是一個農(nóng)婦寫的詩,我相信很多人感動的程度就下降了?!备杏浾咧卑椎母嬖V余秀華:“大部分人,包括我,可能都是在消費(fèi)你?!?/span> 對于這些,余秀華回答:“我就在這里,誰愿意來吃一口就來吃一口吧?!?/span> 滿不在乎的口吻隱藏著她的許多在乎,她的個人之痛被公共放大,甚至掩蓋了她的初衷——詩歌。但曾有人問她,如果一定要在身體健全和詩歌之間選擇一樣,她會選什么呢?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詩歌,比起健全,詩歌才是她的靈魂,她的拐杖。 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自序里,她寫到: “而詩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心靈發(fā)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的在人間行動時,它充當(dāng)了一根拐杖?!?/span> 今年6月,余秀華出版了自己的首部散文集《無端歡喜》,收錄了2015年以來她在寫詩之余,斷斷續(xù)續(xù)寫的散文。這三年來,她經(jīng)歷了很多——離婚、母親去世、橫店村拆遷、搬進(jìn)新小區(qū),但她卻用了過去四十年都沒用過的詞——?dú)g喜。 書名是她自己起的,她覺得“無端歡喜就是告訴自己無論什么時候都要高興,快樂就叫歡喜,但歡喜是高于快樂的。” 比起“難道還有明天,可惜還有明天”的人間煎熬,我更喜歡看到褪去自我保護(hù)罩、順其自然多于戾氣的詩人余秀華,也希望她依然能做一個可愛女人和一個不被消費(fèi)的農(nóng)民。 愿她余生人間搖搖晃晃,無端歡喜悄然滋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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