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守國門

從造反成功開始，朱棣就希望遷都北平。他設北京行在，復制了一整套中央政府機構。朱棣死后遷都的事情有所反復，直到“好圣孫”朱瞻基在宣德三年正式立北京為都，南京為陪都，此后成為定制。

朱棣遷都北京，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為了鞏固北方邊疆。但只要有智商的人就知道，為了北方邊防是無稽之談。我們判斷未來，要看看歷史。正是坐鎮(zhèn)南京的太祖朱元璋派兵在洪武二十二年攻滅了北元，這可沒有燕王朱棣什么事。而朱棣在北京行在的幾次所謂“北征”都是空耗軍餉而已。

朱棣遷都的最根本考量是為鞏固權力，南方是洪武、建文兩朝三代人經(jīng)營近五十年的政治中心，朱棣旁系奪位，顯然處處受制。并且他殺人太多，患上了迫害妄想癥，無時不刻不想念著自己謀劃造反的老巢北平。

可是這些肯定是不能說的，怎么也得編一條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天子守國門”的說法，就在民間流傳開來。明末的著名思想家黃宗羲說“昔日之都燕，則身守夫門庭也”。黃宗羲認為，守門的事情應該交給仆人，遷都北京，就等于主人親自住在門口，把中堂讓給了仆人，所以黃宗羲對此的評價是“冶天下而智不千金之子”。

順著黃宗羲的思路，就發(fā)現(xiàn)“天子守國門”這個說法不僅不能給遷都安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恰恰相反，這是十分愚蠢的兒戲之詞。不過，我們的大明王朝愚蠢兒戲之事是伴隨始終的，不狂不蠢不大明。所以大明的百姓們也信，大明百姓的后代們也信，還成了中華民族國家觀念的重要組成部分——陸地邊界。

中華民族自古就有邊界觀念，這與同是他們傳統(tǒng)觀念之一的天下觀念是自相矛盾的。千百年來，中國的思想家們不斷試圖解釋這一對矛盾。自認為天下共主的歷代皇帝大多不試圖把他們的統(tǒng)治延伸到陸地邊界之外，但他們又都沉醉于接受邊界之外的人表面上的朝拜，并不惜為此支付大量的財富——這是中華帝國對外交往的潛規(guī)則。

潛規(guī)則的破壞者很多，他們大多來自北方。北方民族從何而來，中國人并不知道，正如中國人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一樣。中亞的帕米爾高原，是古波斯帝國最東方的邊界，將西亞文明和東亞文明分割開來。早期中華文明的遺存能看到很多來自美索不達米亞和波斯的文化元素。

中國的上古傳說，賦予了西方許多神圣的概念，這或許就是中華文明在上古時期大量吸收西方文化的證據(jù)。但中國人還是喜歡自己騙自己，說昆侖山就是世界西方的盡頭。而世界在東、南、北三方的盡頭，則是大海。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蒙古高原就是這巨大無比的“鯤”。在這片土地上，先后崛起過被中國人稱為匈奴、鮮卑、柔然、突厥、回鶻、契丹、女真、蒙古等部族勢力。他們都是中華民族的“天下、邊界”二元潛規(guī)則的破壞者。

也許，莊子說鯤化為鵬、“怒而飛”、“海運則將徙于南冥”，根本不是什么神怪志異，而是在描述北方游牧部族南侵的場景。他們可不懂什么“天下共主”，他們的酋長都壓過懦弱的中原皇帝一頭。每一個朝代都面臨這樣的威脅，就連鮮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也疲于應付柔然的侵擾，最終釀成六鎮(zhèn)叛亂。

北魏之前，漢代的皇帝采用的主動進攻的策略，之所以主動進攻，恐怕還是由于秦漢帝國處在中華帝國的前期，還沒有積累足夠的對北作戰(zhàn)經(jīng)驗，天真以為只要打敗他們就可以一勞永逸。然而北方民族敗而旋興，也像中原朝代更替一樣，一個又一個部族輪番興起，中原帝國再也打不起了。

從魏晉南北朝開始，中原王朝對北主要采取防守的態(tài)勢。但重兵防守，卻屢屢引起軍鎮(zhèn)反叛。北魏的六鎮(zhèn)叛亂、唐朝的安史之亂，都讓中原帝國的統(tǒng)治者心驚膽戰(zhàn)。到了北宋，趙匡胤想到了又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重兵集結的京城附近防守京師，邊境主要負責偵察。

而北宋之亡，卻正因為此。明太祖又回到了重兵防守邊境的老路，但他認為骨肉親情可以防止造反，把邊帥換成親王。結果，又一次迎來邊鎮(zhèn)叛亂，顛覆了朝廷。造反成功的朱棣又想出了一個新主意，自己去邊境帶兵，又鞏固了自己造反的老巢，可謂一舉兩得。

結果，大明皇帝幾次直接面對軍事威脅，朝廷危在旦夕，雖然前幾次危機得到了化解，最終大明還是葬送在東北邊疆。我們不禁要問，打來打去，究竟有意義嗎？

按照中原帝國的世界觀，北方游牧民族只要表面上擁護天下共主皇帝的統(tǒng)治，皇帝是可以給他們撒很多幣援助他們的。可他們?yōu)槭裁床辉敢?？是他們文化太落后，還是中原王朝的世界觀根本上就錯了呢？

此為《我們眼中的陸地和海洋——中國文化中的世界觀念之辨》系列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