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今讀】    

    何人步虛南峰頂？

    鶴唳九天霜月冷。

    仙詞偶逐東風(fēng)來，

    誤飄數(shù)聲落塵境。

    詩人說，我相信有神仙，空山是大自然給神仙留下的空間，我走進(jìn)去體驗(yàn)仙凡之別。最好是秋天，有一點(diǎn)寒意，神仙不流汗。夜間，沒人看見我，我也看不見別人，神仙不喜歡摩肩接踵。月光朦朧，是神仙的面紗。還有，絕對安靜，人造的聲音都是對神仙的褻瀆。

    靜，除了靜，還是靜。人是制造聲音的動物，秋天，聲音比夏天少，夜間，聲音比白晝少，深山，聲音又比平地少，還有，修道的心清微淡遠(yuǎn)，隔音的效果比一般人好。俗話說，針尖落地的聲音也聽得見，在山中，游絲飄過聽得見，蚯蚓翻身聽得見，欲念萌發(fā)也聽得見。但是這里沒有游絲，沒有蚯蚓，也沒有七情六欲，這些聲音自然也沒有。今夜心中，第一筆，伏羲未畫，第一斧，盤古未劈，第一個玩偶，上帝未造，只有靜，絕對的靜。

    沒有聲音就用不著耳朵了？不然，有些聲音，在沒有聲音的地方才可以聽到。世界寧靜，你才需要耳朵，世界嘈雜，你最好沒耳朵?！翱丈讲灰娙?，但聞人語響”，因?yàn)殪o，人聲顯得特別響亮，這個“響”字也特別響亮。“響”字不是給人看的，是給人聽的。有些字，“柳”“雨”“中”“尖”，給人看；有些字，“鼓”“刮”“賤”“砰”，給人聽；有些字，“囡”“幽”“困”“氓”，給人想。詩人月夜入空山，作詩選韻，不押平聲押上聲，上聲如樂器中的笛、武器中的箭、植物中的白楊。詩人把上聲的強(qiáng)音釋放出來，“頂”“冷”“境”都特別響，山也特別靜。

    上聲字也如鳥中的鶴。也是無巧不成詩，這時一鶴飛過，高空長鳴，清虛之氣，沛乎塞蒼冥。世上沒有類似的聲音可以比喻，世上也沒有同音詞可以狀聲，只能說，此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沒人會說鶴在他家里叫，它在天上叫，叫給神仙聽，空山吸引東風(fēng)，報之以余音回蕩。這一聲叫非同小可，秋月更白，秋露更冷，秋山更靜，秋心更空。聽見這一聲叫，人的五臟六腑干干凈凈，剎那間，自信也能御風(fēng)而行。

    常言道，什么人玩什么鳥，武大郎有貓頭鷹，莊子有鵬，成吉思汗有雕，林黛玉有鸚鵡，八旗子弟有畫眉。蘇東坡有鶴，那是秋夜，江上，靜，表明他受道家影響多于佛家。鶴是神仙的寵物，帝王的家禽，蓬門蓽戶養(yǎng)雞養(yǎng)鴨，最多養(yǎng)鵝，鵝是鶴的模仿者，畫虎不成。這天晚上，詩人明知是鶴，不信是鶴，他說，你看，說神仙，神仙就到，從我們的山峰凌虛漫步，吟誦辭章。

    （作者：王鼎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