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呵欠醒來,忽然發(fā)現(xiàn)鄰近的小鎮(zhèn)靠了那搖搖欲墜的老房子很發(fā)了一票又一票的財,終于覺悟到有的東西究竟還是老掉牙的好,于是興師動眾開始保護古跡了——自然要到破壞得差不多的時候再保護,方能夠顯出領(lǐng)導(dǎo)的高瞻遠矚。破破爛爛的房子當(dāng)然得修葺,所以,長于破爛房子中的草根們只好抱歉了,因為,古居里怎么能住現(xiàn)代人?就算你祖祖輩輩住那里面的,也該搬出去,用時髦的說法,這叫拆遷。 于是,住了幾十年的老屋終于要改作別姓了!幼時的點點滴滴,便如映電影一般,一幕幕清清晰晰的再次回放了起來。 推開后門,一條市河?xùn)|西走向,橫貫小鎮(zhèn)。市河并不寬,也就十來米光景。市河是鎮(zhèn)外運河的支流,人工開鑿。不知道是先有了小鎮(zhèn)還是先開了小河,總之,年代久遠得已經(jīng)讓人記不清楚了。只知道開天盛世的年代里,這里已經(jīng)設(shè)鎮(zhèn),紹興年間已相當(dāng)繁庶。而小河,繁衍了兩岸的人家,兩溜民宅,高高矮矮,成巷成街。我兒時居住的家,就在這樣的街上。 家是老屋,旁邊是巍巍的封火墻。根據(jù)后門立的封火墻下石碑上鐫刻的文字,似乎是民國十四年的時候就有了這屋,如果那時候曾經(jīng)翻建過,那么這老屋自然還要早得多。屋子的格局其實是店鋪,由北至南,極狹的一條,東西寬不過四米,南北縱深卻有十來米,恰似一條小小的弄堂。我們一家住進這里的時候,原主人大概已經(jīng)被公私合營合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所以房子已經(jīng)屬于國有,我們不過是租住而已。其時米價每斤一毛四——用代糧券的,現(xiàn)在的人恐怕多半不知道代糧券為何物了——房租每月三塊,和現(xiàn)在房租的動輒三四百元相比,委實是便宜得緊。 這十來米縱深的狹弄,卻也分了三進:北面靠街的一進是店面;中間一進是餐廳兼書房——如果在那里看書算作書房的話,又兼客廳;南端臨河的后門便是廚房了。說是廚房,其實就一座灶。廚房的上面是一個小小閣樓,比亭子間小得要多得多,大約不過五六個平米。丁字形的兩張鋪一排,就只剩下兩三平米的余地。 閣樓極矮,坐在鋪上幾乎不能直身,我們一家五人就睡在這樓上,如今去看,真的佩服我們居然能在這樣的閣樓一住就是十幾年。所幸閣樓有一個窗,江南稱之為老虎窗,高高的聳出于屋頂,掇一小凳,站其上則可據(jù)窗遙看對岸行人往往來來,那情趣卻是在門口永也領(lǐng)略不到的。 前門臨街,是一列排門板,每塊二三十公分寬,這樣的門板在蘇州已經(jīng)不多見了,只有一些古鎮(zhèn)還保留著。在今天看來,下一扇門板,日子就翻過去一天。十來塊門板,每天早上下,晚上再上,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平凡的過著。 門口的街窄窄的,鋪著瓜子片形狀的石子,那路,“雨天可穿紅繡鞋”,即是下雨,也決不會沾濕鞋,更不會有水濺到褲腿上。漁家女挑著水桶賣魚賣蝦賣蜆子,光著腳丫子,踩得石子路噼啪噼啪的響,羨慕得我們這些孩子跟在后面,邊拍手邊唱,“赤腳婆,賣蜆肉……”找個無人處也試著學(xué)打光腳片子,卻硌得弓起了腳底,呲牙咧嘴,再不敢下腳,于是明白所謂天外有天,腳外有腳,果然! 上世 ·紀六十年代初,姚明的祖父回家省親——家鄉(xiāng)的人稱他“姚長子”,就從這石子路上走著,自不會想到,日后還有一個小“姚長子”,在籃壇上叱詫風(fēng)云,著實為小鎮(zhèn)添了許多光彩。 后門河水舒緩,不急不忙徐徐向東;瓜子片的小街,也蜿蜒東去,不過近二百米的街,途中有一個個的卷洞門,大概有四五個之多,僅容二人并肩通過。卷洞門頂似乎還有匾額,可惜那時候還不認識字,不知道那上面畫了些什么,不過想來定是封資修的貨色,因為到我認字的時候,那些匾額已經(jīng)被鑿得干干凈凈,再不見痕跡了,終于不知道那上面究竟是什么文字。 街盡頭便是那古老的石拱橋,當(dāng)年為紀念大禹治水功績而建,故叫禹跡橋。橋南北向,單孔石拱結(jié)構(gòu),拱券以縱聯(lián)分節(jié)并列法砌筑。寬4.30米,長43.50米,南堍寬6.20米,北堍分設(shè)東西兩向石級踏跺。橋頂面石和拱券內(nèi)龍門石分別雕刻“輪回”、“云龍”圖案,東西兩向各刻對聯(lián)一副。橋面石級刻有各類吉祥圖案。旁有慈云古塔,拱形落虹,塔影橫斜,水中倒影正是一個正圓。小時候游到橋下,卻不敢潛水,老人們說,橋下有一個洞,直通東海,一旦潛下,就會被卷入東海,人便無影無蹤了。到初中了,終于忍不住好奇,戰(zhàn)戰(zhàn)兢兢潛下,卻原來不足兩人深,也不曾被卷到東海,只是腳下全是淤泥,一踩下去,咕嘟嘟的泛起一串串水泡。也曾把兩邊的對聯(lián)抄錄了下來,可是如今卻忘記得干干凈凈了,恰似現(xiàn)在的老街,再沒有了瓜子片老街一般…… 我們的對門是招弟阿姨家?!懊蓟ㄑ坌Α彼逆⒚镁褪钦械馨⒁虥]招到弟弟而招來的副產(chǎn)品了。江南人叫孩子的名字,喜歡在前面加個“阿”,這四姊妹便叫阿眉、阿華、阿眼、阿笑。夏天的晚上,她家門前鋪塊門板,一頭擱在階沿石上,我們便坐在門板上聽老人講徐文長、講唐伯虎;講桃園三結(jié)義,講牛郎織女,講鬼故事,然后提心吊膽的看著后面,不敢踏出腳步聲,回到家里開始做著噩夢,半夜一頭冷汗的跳醒過來,第二天晚上卻繼續(xù)張著嘴巴巴的等著故事的開場。 家的斜對面,是福美醬園,一個高高的石庫門,石庫門的頂是穹形,那門雖然不大,倒是黑漆的鐵皮包著,門上釘了一排排的銅釘,只是后來到了史無前例的革命的時候,大概作為四舊被革進了誰的腰包了吧。進門是一個小小的天井,仰起頭,一小方藍天便顯得格外高遠??邕^天井,是高高的柜臺,開門七件事的前四件油鹽醬醋,便從這高高的柜臺里流向小街的百姓家——或者這柜臺并不高,只是在兒時的我們眼里是那樣的高不可及罷了。有趣的自然不在這天井或柜臺,而是店堂的后面。那醬園鋪,先前想來是一個大戶人家,后面是花園,有沒有后花園相會倒是不得而知,不過其時早已經(jīng)敗落,里面荒草蕪雜,高可及人,有幾塊太湖石凌亂的躺在地上,十來口大缸,無數(shù)個壇子雜陳著,正是我們捉迷藏的好去處。八九個孩子在店堂里竄進竄出,嘰嘰喳喳,大呼小叫,聒噪得厲害,醬園鋪的伙計從不喝止我們,都是街坊鄰舍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任由我們打天落地,他們只是笑著看。 傍黑的時候,便要挨家挨戶查四防了。那時候,十三四戶人家為一個居民小組,大概是從過去的保甲制度來的吧?一到吃過晚飯,便輪到一家查四防。但除了防水、防火和防盜之外,還要防什么,卻至今還是不甚了了。大人或者有點不屑了吧,于是這重任就交給了孩子:拿著一面三角小紅旗,大約類似于令旗吧,篩著一面小鑼,擊一記,唱一聲:門窗關(guān)緊,火燭小心!有負責(zé)的,還要登堂入室,查看水缸是不是盛滿了水,灶里的火星有沒有滅,灶口的柴禾擺放得是否安全。有搗漿糊的,在門口叫一聲就算了事。不知道是那時候的人素質(zhì)好,還是警力充沛,又或者是大家都窮,盜賊偷無可偷,所以竟也沒有現(xiàn)在這般的多賊。 隔壁有個孩子和我同齡,我們從幼兒園一直到高中畢業(yè)都是同學(xué),高中時候我們曾經(jīng)一起冬泳過一年多。他家的格局和我家一樣,也是一條長長的狹弄,但他家可有趣得多,后門搭出了一排木板,是做碼頭的。一排木樁打在水里,上面是一爿爿木片,我們叫它“踏堍”——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有這種叫法。踏堍伸出水面不足一丈,透過木板的縫隙,能看到踏堍下面的水里有柳葉魚——小鎮(zhèn)的人叫它杈條魚,二三寸長短——在那里歡快的嬉戲追逐,于是用縫衣針彎成鉤,坐在踏堍上垂釣,可惜很少有魚上鉤。 最開心的是坐在踏堍上看小河里的捉魚船。那是一種小劃子,兩支手漿一起一落,劃子便飛一般前行。劃子兩邊的臘子上——船沿——是一排排木架,大抵每邊五六個,每個木架上蹲著一頭麻鴨雕,學(xué)名大約是叫魚鷹的,通體烏黑而發(fā)亮。漁人停下劃子,持一根長竹竿,在木架子上一擊,嗤的一聲,麻鴨雕一個翻身鉆進水里,便無影無蹤。等了半天,幾丈外的水面上嘩喇喇的鉆出了麻鴨雕,叼著銀閃閃不斷掙扎的魚。若是小魚,它哽了幾下脖子就吞了下去,若是大的,諸如草魚鯉魚之類的,麻鴨雕徒勞的哽脖子,卻始終咽不下。漁人便擊著船臘子,嘴里“嗬嗬”的吆喝著,那麻鴨雕就乖乖的游近劃子,漁人竹竿一搭,雕雙翅展開,已經(jīng)在架子上歇息了,魚,便吐在船艙里。 從前的小河魚特多,鯉、鳊、鯽、草、白,品種繁多,而且絕對的綠色食品,正宗的野生動物,卻也不曾請什么星打廣告標(biāo)榜什么最明智的選擇云云……那時候很是怪訝何以那麻鴨雕居然并不把大魚給吞了,后來聽懂行的人說,原來雕的脖項處不松不緊系了一根細細的繩子,那小魚便算是主人給的犒賞,大魚只好對不起,要上繳國庫了。漁人雖然識字也許不多,那管理卻也不遜于今天的那些MBA。如今的那些吃不飽餓不死的行業(yè),或許學(xué)的正是漁人對麻鴨雕的管理經(jīng)驗了。 流水窄窄,也不算希罕。但兩岸枕河的人家卻著實悠閑,雖然有踏堍的人家不多。臨水的都是木窗,長條的,夏天的午后,打開長窗看水,心境便如那河水一樣,平平的,淡淡的,忘記了世上的紛爭。上世·紀的四五十年代,茅盾的《林家鋪子》拍成電影,其中一段外景就是那條小河。 這次聞?wù)f老屋將拆遷,不免興起了再回家看看的念頭。走在已經(jīng)鋪了水泥的老街上,滿目卻是斷壁殘垣,原來已經(jīng)在開始拆除舊屋了。保存比較完好的屋子,兒時曾經(jīng)竄進竄出玩耍的地方,如今要進去,卻是要用銀子換門票才能瞻仰了,或者那屋子越來越值錢,那地磚越來越不經(jīng)踩了?不過,等那老屋翻新成為舊居模樣,只怕進那老街也是要收買路錢了罷?且拭目以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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