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詔釋放黨人的同年,長期在士族和宦官兩大陣營中戲耍的天子劉志終于把自己給玩完了。劉志這個人愛好很廣泛,既拜老子,又信浮屠(佛教),但同時又很好色。在天子任上,他先后冊封了三位皇后,宮中宮女的數(shù)量居然達到幾千上萬人之多。但是,即便如此廣施雨露,他死的時候卻沒有生下哪怕一位皇子。為此,《后漢書》中對他作出了“傾宮雖積,皇身靡續(xù)”的評價。
好在這種事情在東漢歷史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好幾次了,大家都見怪不怪了。天子無子,那就從宗室中挑一個出來唄。劉志死后,他的最后一任皇后竇妙成為皇太后,在她的主持下,十一歲的解瀆亭侯劉宏被挑選為天子繼承人,在次年(建寧元年,AD168)正月即位。
士族似乎看到了曙光。
士族的反擊
新天子劉宏一登基,就有兩位大臣得到了提拔,第一位是太后的父親,在黨錮案件中出面為士族陳情的外戚竇武,擔任大將軍;另一位則是名臣陳蕃,擔任太傅。二人與司徒胡廣一起,共同參錄尚書事。
陳蕃之所以能得到提拔,不僅僅因為他的聲望,還由于他有恩于竇氏。劉志選立第三任皇后的時候,本想將自己寵愛的田貴人推上位,正是陳蕃出面竭力阻止。陳蕃認為,田氏出身太差,無法勝任皇后的位子,而良家大族的竇妙顯然更合適。在他的力爭之下,竇妙終于成為了皇后。如今小媳婦熬成了婆,自然要投桃報李。
士族看到尚書臺被陳蕃和竇武這兩位精神領(lǐng)袖所統(tǒng)領(lǐng),雀躍歡騰。二人也沒有辜負士人的厚望,將之前因黨錮之亂被免官回家的士族大臣陸續(xù)征召回朝廷,包括李膺、杜密、尹勛、劉瑜等人,都回來做了官??瓷先?,形勢一片大好。
然而,士族在這里招兵買馬、躍躍欲試,后宮的宦官近侍們同樣不消停。以劉宏奶媽趙嬈為首的一眾女眷,加上中常侍曹節(jié)、王甫等人,聯(lián)起手來,將竇太后伺候得服服帖帖,也陸續(xù)得到了不少政治利益,絲毫不遜于前朝的士族大臣們。
面對宦官內(nèi)侍的死灰復燃,陳蕃、竇武二人心中十分痛恨,更是懼怕會再次發(fā)生漢桓帝時期的事情。此時的陳蕃已經(jīng)是年逾八十的老人了,出于自己身上肩負的匡扶天下的責任,回想西漢漢元帝名臣蕭望之死于宦官石顯之手的故事,他暗暗下了決心。他找到竇武,商量要以天象為由殺掉宦官,得到了后者的贊同。
于是,竇武入宮覲見太后,要求誅殺宦官。在他的堅持下,中常侍管霸、蘇康等人先后被處死。隨后,他又請求太后誅殺曹節(jié)、王甫等人,陳蕃也在前朝上書呼應竇武,為其聲援,但竇太后卻于心不忍,一拖再拖。
局勢陷入了膠著。陳蕃、竇武一合計,女人還是靠不住,不如親自動手,將這些宦官一網(wǎng)打盡。明確了大計方針之后,他們立刻調(diào)整關(guān)鍵崗位的人員安排,換上能信得過的人,同時,從長樂尚書鄭颯入手,逮捕訊問,從他的供詞中牽連出包括曹節(jié)、王甫在內(nèi)的一大批宦官大老虎,作為逮捕他們的依據(jù),由侍中劉瑜提交竇太后批準。
辛亥政變
建寧元年(AD168)九月,辛亥日(初七)。奏章送達宮中,還未交給太后之時,為宦官們所率先知曉。此時竇武正值出沐日,不在宮中,長樂五官史朱瑀得到消息,大著膽子私自拆閱了竇武的奏章??吹缴厦骈L長的名單,朱瑀等人感到大禍臨頭了。他沒有猶豫,馬上召集與自己親近的宦官們共十七人,這些人得知竇武奏章的內(nèi)容后,紛紛被激發(fā)起同仇敵愾的情緒,團結(jié)在一起,歃血為盟,連夜密謀反擊。
或許是因為這是生死抉擇的關(guān)鍵時刻,宦官們的執(zhí)行力比士族大臣們強得多。他們連夜找到小天子劉宏,以“陳蕃、竇武奏白太后廢帝”為由,讓他登上德陽前殿,關(guān)閉宮門,召集尚書臺官員,拿著寶劍,讓他們撰寫詔書。同時,任命王甫為黃門令,拿著詔書和符節(jié)逮捕竇武親信尹勛、山冰。二人覺得此事太蹊蹺,而且深知如果奉詔必定難逃一死,于是拒不受詔。王甫早有準備,當即將二人殺死,并將關(guān)押在監(jiān)獄中的鄭颯釋放,同時返回宮中,控制住太后。至此,宮中已被宦官們?nèi)嬲瓶亍?
宦官們穩(wěn)住陣腳后,轉(zhuǎn)而采取攻勢,派出鄭颯帶領(lǐng)一隊人馬前去逮捕竇武。竇武當然不會束手就擒。他得到消息后,來到侄子竇紹掌管的步兵營中,射殺宮中派來的使者。稍微厘清形勢后,竇武明白已經(jīng)到了生死悠關(guān)的時刻,他召集北軍數(shù)千人進屯都亭,對他們大聲宣布:“宦官造反,平叛建功者封侯重賞!”
陳蕃這方面也沒有歇著。他得到消息后,不顧自己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帶著手下官署、學生共八十多人,手持刀劍,闖入承明門,來到尚書臺,大聲呼喊:“大將軍忠心護國,如何大逆不道!是宦官們造反??!”恰逢王甫從中出來,兩人唇槍舌劍,各不相讓,隨后兵鋒相向。陳蕃等人寡不敵眾,為宦官所擒,于當日死在了獄中。
陳蕃被除,宦官們的敵人只剩下竇武了??紤]到竇武手中掌握著北軍,宦官自忖不是他的對手,便開始想法子找?guī)褪?。當時護匈中郎將張奐恰好受召在洛陽?;鹿賯冎缽垔J常年在外,對朝中局勢并不了解,于是以天子名義命令他前往討伐竇武,并由王甫率領(lǐng)虎賁、羽林共計一千余人,出朱雀門布防,與張奐會合。竇武率部也來到這里,雙方開始了對峙。
折騰了一宿,此時天已經(jīng)亮了。王甫仗著手中有天子詔令和符節(jié)這張王牌,命令手下向竇武軍中將士喊話,說:“竇武謀反,爾等都是護衛(wèi)天子的士兵,為何跟他一起謀反?”隨后又以天子名義赦他們的罪,并宣布先降者有賞。
面對這種咄咄逼人的心理攻勢,北軍將士無力抵抗,陸續(xù)投降了王甫一方。差不多到早飯的時刻,竇武手下就已經(jīng)沒有士兵可用了。竇武、竇紹二人見大勢已去,自殺身亡,他們的頭顱被割下,懸掛在都亭示眾。竇武的親族、賓客、姻親都被誅殺,竇太后也被遷到南宮遭到軟禁,那些被宦官視為眼中釘?shù)氖孔宕蟪紓冏匀灰搽y逃被屠戮的下場。一大批官員受到牽連,免官流放。士族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一點政治勢力和影響力一日之間灰飛煙滅。而宦官大老虎曹節(jié)、王甫等人都得到了升官封爵的待遇。
一時之間,群小得志、士大夫喪氣。
黨錮再起
張奐由于在政變中受到蒙蔽,站在了錯誤的一方,事后也受到了升官封爵的待遇。他發(fā)現(xiàn)真相后,很是羞愧,因此堅決拒絕了封賞,并在尋求機會為竇武、陳蕃平反。
建寧二年(AD169)夏天,天子御座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青蛇,第二天又出現(xiàn)了大風、冰雹、雷霆霹靂的怪異天下。于此,天子劉宏下令大臣們密封奏事。張奐趁機上書為竇武、陳蕃平反,并建議天子迎還竇太后。張奐還與尚書劉猛等人聯(lián)名推薦李膺等人成為三公。
然而此時的天子早已為宦官們所控制,雖是密奏,最終還是為宦官所得知。他們對張奐的建議極其反感,以天子的名義下詔對其嚴加切責。張奐自己跑到廷尉監(jiān)獄,要求囚禁,數(shù)日之后才被釋放,保下小命,代之以罰俸三月的處罰。
盡管朝堂上基本已經(jīng)沒有黨人了,但他們在民間的勢力依然很大,而李膺、杜密等人雖在政變后遭到廢黜回家,卻仍然擁有極高的聲望。這始終是宦官們的一塊心頭大病,張奐事件之后,他們深切意識到對這些黨人不趕盡殺絕是不行的。
中常侍侯覽再次出手,他安排一個名叫朱并的人上書檢舉結(jié)黨之事。由此,大獄再起?;鹿賯冊邳h人名單上不停地增加人數(shù),將他們看不慣的素有名望的大臣統(tǒng)統(tǒng)放了進來。
劉宏時年十四,還不太懂政治,看到奏章,問身邊的曹節(jié):“什么是結(jié)黨?他們?yōu)槭裁匆Y(jié)黨?”
曹節(jié)答道:“結(jié)成朋黨,欲為不軌!”
劉宏繼續(xù)追問:“要為怎樣的不軌?”
曹節(jié)斬釘截鐵地說:“欲圖社稷!”
說到這個份上,縱使劉宏再不更事,也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于是他點點頭,大筆一揮,“可”。黨人的性質(zhì)就在這樣的荒誕過程中被確定下來了。
這一次抓捕中,包括李膺、杜密在內(nèi)的名人統(tǒng)統(tǒng)被抓,而且再沒有任何人能夠營救他們,最后都死在了獄中。不少無辜的人也受到牽連。其中不乏一些人因為私怨,被仇家陷害成黨人,慘遭刑罰。因為此事早到處死、流放、免官禁錮的人,共計六七百人。
黨錮之事到此仍沒有完。熹平五年(AD176),永昌太守曹鸞上書極力為黨人辯護,言辭十分直率懇切。這再一次激起天子劉宏的大怒,立即詔令司隸、益州用囚車拘捕曹鸞,押送槐里牢獄拷打致死,并且再次重申黨錮,詔令州郡再檢查黨人的學生部下父子兄弟,凡在官位上的,都免職禁錮,范圍包括到他們的五服親屬。黨錮的禁令一直延續(xù)到劉宏執(zhí)政末期的中平元年(AD184),當時適逢黃巾賊人起兵造反,劉宏擔心若不再開釋黨人,他們會與黃巾領(lǐng)袖張角合謀共同反對朝廷,這才最終大赦黨人。
結(jié)黨:無奈而錯誤的選擇
黨錮之亂貫穿桓、靈二朝,持續(xù)數(shù)十年。讓我們簡單地復一下盤。
事情起因是由于宦官群小把持朝政,為士族所不齒,后者自發(fā)團結(jié)起來,結(jié)了黨,以期與宦官對抗。剛開始的時候,士族的力量比較弱小,尤其是許多在朝大臣有所顧慮,對此并不熱衷;太學生就沖到了第一線,用輿論手段來逼迫這些大臣放下身段,主動參與其中,由此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之后就爆發(fā)了士族與宦官之間的大面積沖突,宦官在天子的支持下逐漸占據(jù)上風,最終以士族的完敗而結(jié)束。
士族失敗的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因為結(jié)黨。結(jié)黨,威脅了皇權(quán)。
照這么看來,士族結(jié)黨自始而終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錯誤咯?
答案是肯定的。在專制的政治環(huán)境下,想通過“輿論”的方式來獲得政治影響力,這從最初的頂層設(shè)計上就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這一點,當時就有人看出來了。有一位名叫申屠蟠的士人聽聞太學生掀起的掌控輿論的風氣,就認定此事必將以悲劇收場。他說,東周末年就有不少隱居士人肆意議論國家大事,在戰(zhàn)國時代獲得了極大的尊重,各國君主甚至親自為他們執(zhí)帚掃除作為前導,但是,在秦始皇完成了大一統(tǒng)后,卻最終產(chǎn)生了焚書坑儒的災禍。東漢雖然開明,但畢竟仍然是專制皇權(quán)的政治體制,是絕對不會允許什么士族輿論爬到天子皇權(quán)的頭頂之上的。
光哥對此也做出了十分中肯的評論。他說,天下政治清明的時候,正人君子在朝廷上揚眉吐氣,依法懲治小人的罪過,沒有人敢不服從;然而,在天下政治混亂的時候,正人君子閉口不言,尚且難以避免小人的陷害。黨人生在政治昏暗混亂的時代,又不擔任朝廷的高官顯位,卻很理想化地打算用輿論去挽救。他們肆意評論人物善惡,政策優(yōu)劣,這就猶如用手去撩撥毒蛇的頭,用腳踐踏老虎和豺狼的尾巴,必然會遭受酷刑、牽連朋友。
問題來了,既然這種方式是錯誤的,那么,在這樣的黑暗局勢下,正確的選擇又是什么?
光哥說了一種方法。他認為,在這樣的局勢下,正人君子唯一的選擇就是明哲保身。比如前面說到的申屠蟠,哥們看透結(jié)黨本質(zhì)后,立刻玩起了消失,徹底隱居起來,最后免于遭受黨錮之害。另外一位與范滂齊名的太學生領(lǐng)袖郭泰,也選擇了明哲保身的道路,最終也得以平安度過。
讀到這里,不禁令人悵然。光哥還算是一位敢于在朝堂上直言的正直大臣,評價桓、靈時的政治尚且要勸人明哲保身,從一個側(cè)面說明,在讀書人的心目中,那是一個多么暗無天日的時期啊。不過,不論是結(jié)黨抗爭還是明哲保身,這些士人至少還能堅持自己的信仰和理想,要么玉碎、要么遁世,不向他們不認同的權(quán)勢所低頭,這多少還是值得我們欽佩的吧。
安·蘭德在《源泉》一書中的作者自序中寫道:“人,不能把世界讓給他所鄙視的人。”像李膺、陳蕃那樣的黨人,他們或許早就知道自己的選擇最終必定帶來這樣的結(jié)果,但他們?nèi)匀涣x無反顧地踏上這樣的道路,為堅持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去打一場必敗的戰(zhàn)斗,這樣的精神是應當?shù)玫椒Q贊的。只有存在這樣的勇氣,人類社會才能在反覆復雜的環(huán)境中不斷地向前發(fā)展。
話說回來,碰上東漢末年這局勢,即便士族成功打敗宦官取得權(quán)力,也未必有能力會帶領(lǐng)大漢重新走出泥沼。明末的東林黨人便是一例證。
大漢,風雨飄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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