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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弊
古之為政者，上下相移用以濟(jì)，下之用力者甚勤，上之用物者有節(jié)，民無遺力，國不過費(fèi)，上愛其下，下給其上，使不相困。三代之法皆如此，而最備於周。周之法曰：井牧其田，十而一之。一夫之力督之必盡其所任，一日之用節(jié)之必量其所入，一歲之耕供公與民食皆出其間，而常有餘，故三年而餘一年之備。今乃不然，耕者不復(fù)督其力，用者不復(fù)計(jì)其出入，一歲之耕供公僅足，而民食不過數(shù)月。甚者，場功甫畢，簸糠麩而食秕稗，或采橡實(shí)畜菜根以延冬春。夫糠核橡實(shí)，孟子所謂狗彘之食也，而卒歲之民不免食之。不幸一水旱，則相枕為餓殍。此甚可歎也！ 夫三代之為國，公卿士庶之祿廩，兵甲車牛之材用，山川宗廟鬼神之供給，未嘗闕也。是皆出於農(nóng)，而民之所耕，不過今九州之地也。歲之兇荒，亦時(shí)時(shí)而有，與今無以異。今固盡有向時(shí)之地，而制度無過於三代者。昔者用常有餘，而今常不足，何也？其為術(shù)相反而然也。昔者知?jiǎng)?wù)農(nóng)又知節(jié)用，今以不勤之農(nóng)贍無節(jié)之用，故也，非徒不勤農(nóng)，又為眾弊以耗之；非徒不量民力以為節(jié)，又直不量天力之所任也。 何謂眾弊？有誘民之弊，有兼並之弊，有力役之弊，請?jiān)斞灾?。今坐華屋享美食而無事者，曰浮圖之民；仰衣食而養(yǎng)妻子者，曰兵戎之民。此在三代時(shí)，南畝之民也。今之議者，以浮圖並周、孔之事曰三教，不可以去。兵戎曰國備，不可以去，浮圖不可並周、孔，不言而易知，請?jiān)囇员种?。國家自景德罷兵，三十三歲矣，兵嘗經(jīng)用者老死今盡，而後來者未嘗聞金鼓、識(shí)戰(zhàn)陣也。生於無事而飽於衣食也，其勢不得不驕惰。今衛(wèi)兵入宿，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禁兵給糧，不自荷而雇人荷之。其驕如此，況肯冒辛苦以戰(zhàn)鬥乎！前日西邊之吏，如高化軍、齊宗舉兩用兵而輒敗，此其效也。夫就使兵耐辛苦而能鬥戰(zhàn)，惟耗農(nóng)民為之，可也。奈何有為兵之虛名，而其實(shí)驕惰無用之人也？古之凡民長大壯健者皆在南畝，農(nóng)隙則教之以戰(zhàn)。今乃大異，一遇兇歲，則州郡吏以尺度量民之長大而試其壯健者，招之去為禁兵，其次不及尺度而稍怯弱者，籍之以為廂兵。吏招人多者有賞，而民方窮時(shí)爭投之，故一經(jīng)兇荒，則所留在南畝者，惟老弱也。而吏方曰：不收為兵，則恐為盜。噫！茍知一時(shí)之不為盜，而不知其終身驕惰而竊食也。古之長大壯健者任耕，而老弱者遊惰；今之長大壯健者遊惰，而老弱者留耕也。何相反之甚邪！然民盡力乎南畝者，或不免乎狗彘之食，而一去為僧、兵，則終身安佚而享豐腴，則南畝之民不得不日減也。故曰有誘民之弊者，謂此也。其耗之一端也。 古者計(jì)口而受田，家給而人足。井田既壞，而兼並乃興。今大率一戶之田及百頃者，養(yǎng)客數(shù)十家。其間用主牛而出己力者，用己牛而事主田以分利者，不過十餘戶。其餘皆出產(chǎn)租而僑居者曰浮客，而有佘田。夫此數(shù)十家者，素非富而畜積之家也，其春秋神社、婚姻死葬之具，又不幸遇兇荒與公家之事，當(dāng)其乏時(shí)，嘗舉債於主人，而後償之，息不兩倍則三倍。及其成也，出種與稅而後分之，償三倍之息，盡其所得或不能足。其場功朝畢而暮乏食，則又舉之。故冬春舉食則指夢於夏而償，麥償盡矣，夏秋則指禾於冬而償也。似此數(shù)十家者，常食三倍之物，而一戶常盡取百頃之利也。夫主百頃而出稅賦者一戶，盡力而輸一戶者數(shù)十家也。就使國家有寬征薄賦之恩，是徒益一家之幸，而數(shù)十家者困苦常自如也。故曰有兼並之弊者，謂此也。此亦耗之一端也。 民有幸而不役於人，能有田而自耕者，下自二頃至一頃，皆以等書於籍。而公役之多者為大役，少者為小役，至不勝，則賤賣其田，或逃而去。故曰有力役之弊者，謂此也。此亦耗之一端也。 夫此三弊，是其大端。又有奇邪之民去為浮巧之工，與夫兼並商賈之人為僭侈之費(fèi)，又有貪吏之誅求，賦斂之無名，其弊不可以盡舉也，既不勸之使勤，又為眾弊以耗之。大抵天下中民之士富且貴者，化粗糲為精善，是一人常食五人之食也。為兵者，養(yǎng)父母妻子，而計(jì)其饋運(yùn)之費(fèi)，是一兵常食五農(nóng)之食也。為僧者，養(yǎng)子弟而自豐食，是一僧常食五農(nóng)之食也。貧民舉倍息而食者，是一人常食二人三人之食也。天下幾何其不乏也！ 何謂不量民力以為節(jié)？方今量國用而取之民，未嘗量民力而製國用也。古者塚宰製國用，量入以為出，一歲之物三分之，一以給公上，一以給民食，一以備兇荒。今不先製乎國用，而一切臨民而取之。故有支移之賦，有和糴之粟，有入中之粟，有和買之絹，有雜料之物，茶鹽山澤之利有榷有征。製而不足，則有司屢變其法，以爭毫末之利。用心益勞而益不足者，何也？製不先定，而取之無量也。 何謂不量天力之所任？此不知水旱之謂也。夫陰陽在天地間騰降而相推，不能無愆伏，如人身之有血?dú)?，不能無疾病也。故善醫(yī)者不能使人無疾病，療之而已；善為政者不能使歲無兇荒，備之而已。堯、湯大聖，不能使無水旱，而能備之者也。古者豐年補(bǔ)救之術(shù)，三年耕必留一年之蓄，是凡三歲期一歲以必災(zāi)也。此古之善知天者也。今有司之調(diào)度，用足一歲而已，是期天歲歲不水旱也。故曰不量天力之所任。是以前二三歲，連遭旱蝗而公私乏食，是期天之無水旱，卒而遇之，無備故也。 夫井田什一之法，不可復(fù)用於今。為計(jì)者莫若就民而為之制，要在下者盡力而無耗弊，上者量民而用有節(jié)，則民與國庶幾乎俱富矣。今士大夫方共修太平之基，頗推務(wù)本以興農(nóng)，故輒原其弊而列之，以俟興利除害者采於有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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