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學的目標是圣學,即讓人們學為圣人或君子,因為圣學,才把它與佛、老區(qū)分開來;陽明學的內(nèi)容是心學,即人人心中皆有成為圣人或君子的良知,因為心學,才把它與程朱理學區(qū)分開來;陽明學的方法是實學,即努力實踐,做到知行合一,才能成為圣人或君子,因為實學,陽明學才易于實踐從而被人所接受。
一、圣學——陽明學的目標 圣學,在王陽明那里又被稱為圣人之學、圣賢之學、君子之學或正學,考諸《王陽明全集》里的王陽明著作,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圣學”一詞共出現(xiàn)28次,“圣人之學”一詞共出現(xiàn)42次,“圣賢之學”一詞共出現(xiàn)27次,“君子之學”一詞共出現(xiàn)21次,“正學”共出現(xiàn)11次,四者的意義基本一致。圣學,簡而言之,就是學為圣人或君子的學問。 圣學從孔子那里而來,《論語》里不怎么提圣人,孔子并不以圣人自居,他曾說:“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span> 在他看來,圣人是極其崇高的,一般人很難做到,孔子心目中的圣人是歷史上的堯、舜、禹、文王、武王和周公,他還認為在當時的社會幾乎找不到一個圣人,“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他還提出要畏懼并遵循圣人之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論語》里雖不怎么提圣人,但卻多次提到了君子。君子,人們往往把它解為有道德的人,如朱熹解為“成德之名”,楊伯峻的注解是:“《論語》中的‘君子’,有時指‘有德者’,有時指‘有位者’,這里指‘有德者’。”其實這是對《論語》中“君子”的一種誤解。 在孔子之前,君子一般指有官位的貴族統(tǒng)治者,在《論語》中,君子首先也指有官位的統(tǒng)治者,但同時,孔子開始把君子與道德聯(lián)系起來。春秋是一個禮崩樂壞的亂世,有官位的統(tǒng)治者即君子大都不再遵守固有的禮法制度,因此孔子才賦予君子以道德的新義,望圖以道德來約束君子的不軌行為。這樣,君子才從一個表示身份地位的詞轉(zhuǎn)變?yōu)橛械赖聝?nèi)涵的詞。 《辭?!分袑拥倪@種詞義轉(zhuǎn)變給出了說明:“君子,西周、春秋時對貴族的通稱。君子指當時的統(tǒng)治者,小人指當時的被統(tǒng)治者。春秋末年后,‘君子’與‘小人’逐漸成為‘有道德者’與‘無道德者’的稱謂?!?/span> 通讀《論語》,可以發(fā)現(xiàn),孔子之學其實就是君子之學,即把弟子培養(yǎng)成為有學問、有能力、有道德和有官位的君子。 孟子繼承發(fā)展了孔子圣人和君子的學說,賦予圣人和君子更多的道德內(nèi)涵,淡化圣人和君子的政治地位,強化圣人和君子的倫理色彩,并認為圣人是“人倫之至”和“百世之師”,還把圣人分為幾種類型,“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并以為孔子是圣人之集大成者。 唐代佛道盛行,為了對抗佛道二教,韓愈受佛道傳法系統(tǒng)——法統(tǒng)論的啟發(fā),提出了儒家的道統(tǒng)說。他在《原道》篇中詳細而系統(tǒng)地闡述了他的道統(tǒng)說,認為儒家的道統(tǒng)由堯、舜開始,中經(jīng)禹、湯、文、武,傳至周公、孔子,又傳給孟子,孟子之后,就不得其傳了,韓愈自己以繼承孟子自居,要把儒家的道統(tǒng)恢復。 朱熹接受了韓愈的道統(tǒng)說,但卻不承認韓愈在道統(tǒng)中的地位,而以周敦頤和二程上承孟子,自己則上接周、程。道統(tǒng)說給儒家編制了一個傳道系譜,并編制了系譜上的傳道圣人,目的是為了讓后儒學為圣人,從而把道統(tǒng)接續(xù)下去。 道統(tǒng)說中的圣人已經(jīng)完全成了道德意義上的圣人,如周敦頤說:“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背填U也認為:“圣人與理為一,故無過,無不及,中而已矣?!痹诘澜y(tǒng)說中的圣人成了儒家的最高理想人格后,一般人很難達到。 王陽明接續(xù)了程朱的道統(tǒng)說,并且用他的心學加以改造,使圣人成為人人可以達到的境界。 圣學也就是成為圣人或君子之學,在王陽明看來,人只要明白自己本有良知,致得自己的良知,按良知行事,就是圣人或君子,因此,只要立志去求,便能恢復圣學。他在《贈林以吉歸省序》(辛未)曾有如下言論: 陽明子曰:“求圣人之學而弗成者,殆以志之弗立歟!天下之人,志輪而輪焉,志裘而裘焉,志巫醫(yī)而巫醫(yī)焉,志其事而弗成者,吾未之見也。輪、裘、巫醫(yī)遍天下,求圣人之學者,間數(shù)百年而弗一二見,為其事之難歟?亦其志之難歟?弗志其事而能有成者,吾亦未之見也?!?/span> 王陽明認為,那些追求圣人之學而沒有成功的人,只是沒有立志而已。天下人中,輪匠立志成為輪匠,裘皮匠立志成為裘皮匠,巫醫(yī)立志成為巫醫(yī),他們最后沒有不成功的,輪匠、裘皮匠和巫醫(yī),天下多的是,但追求圣人之學的人,數(shù)百年也見不到一兩個,不是追求圣人之學難,而是沒有追求圣人之學的志向。 因此,要想恢復圣學,必須得有一批立志追求圣學的人才行。這批立志追求圣學的人平時要相互規(guī)勸,相互激勵警發(fā),相互講學,這樣才能共同實現(xiàn)恢復圣學的目標。 君子之學,非有同志之友日相規(guī)切,則亦易以悠悠度日,而無有乎激勵警發(fā)之益。山中友朋,亦有以此學日相講求者乎?孔子云:“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是吾憂也?!倍鴽r于吾儕乎哉? 二、心學——陽明學的內(nèi)容 “心學”一詞,在王陽明之前,并沒有出現(xiàn),顧炎武《日知錄·心學》:“‘心學’二字,《六經(jīng)》孔孟所不道?!薄靶膶W”實為王陽明所創(chuàng),考諸《王陽明全集》里的王陽明著作,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心學”一詞共出現(xiàn)11次。 “心學”一詞雖為王陽明所創(chuàng),但心學的思想?yún)s源自南宋的陸九淵。陸九淵受道家莊子和佛教禪宗的影響,發(fā)揮孟子重視心性的理論,提出了“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認為“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 王陽明繼承陸九淵的思想,進一步提出了“心學”的概念,并認為圣學即心學,他在《象山文集序》(庚辰)里明確指出:“圣人之學,心學也。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诵膶W之源也?!?/span> 前面提到,圣人之學又叫君子之學、圣賢之學,王陽明在《謹齋說》(乙亥)中也說過:“君子之學,心學也。心,性也;性,天也。圣人之心純乎天理,故無事于學。下是,則心有不存而汩其性,喪其天矣,故必學以存其心。學以存其心者,何求哉?求諸其心而已矣。求諸其心何為哉?謹守其心而已矣?!?/span> 他在《應天府重修儒學記》(甲戌)中還曾講過:“圣賢之學,心學也。道德以為之地,忠信以為之基,仁以為宅,義以為路,禮以為門,廉恥以為垣墻,《六經(jīng)》以為戶牖,《四子》以為階梯?!?/span> 《四子》即《四書》,王陽明認為,包含《論語》在內(nèi)的《四書》是通往圣學殿堂的階梯。 王陽明提出心學,一是為了反對佛老,二是為了反對程朱理學。在他看來,程朱理學在當時已經(jīng)很難讓人信服,既然不能讓人信服,那就沒有必要再去篤信,而應該改信別的。 《傳習錄》上曾記載他這樣說:“子夏篤信圣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舊聞,不求是當!” 王陽明說這段話是為了回答弟子徐愛的不解:“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于《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jù),以是未能釋然?!?/span> 徐愛認為他差不多已從內(nèi)心接受了王陽明的格物之說,但朱熹對于《尚書》“精一”、《論語》“博約”和《孟子》“盡心知性”的解釋都有依據(jù),似乎與王陽明的格物解釋有所出入,不知該怎么辦。 王陽明以孔子弟子子夏和曾子舉例來說,認為子夏過于相信孔子,而曾子卻是求諸自己的內(nèi)心,不過在王陽明看來,過于相信孔子固然是對,但不如求諸自己的內(nèi)心為好。所以,他勸徐愛,既然朱子的解釋在你心里有困惑,哪能拘泥于舊有的成見,而不去追求合于內(nèi)心的解釋呢?“舊聞”即程朱理學,王陽明認為,要想接受心學,必須不能狃于程朱理學的舊聞。 孔子雖不怎么談心性,但孔子卻說過“君子求諸己”,王陽明對“求諸己”做進一步的發(fā)揮,認為求諸己就是求諸于自己的內(nèi)心,求諸于自己的良知,他在《題夢槎奇游詩卷》(乙酉)中提出:“君子之學,求盡吾心焉爾。故其事親也,求盡吾心之孝,而非以為孝也;事君也,求盡吾心之忠,而非以為忠也?!?/span> “求盡吾心”即是孔子說的“求諸己”,做到了“求盡吾心”,在事親的時候,自然就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去盡孝,而不是為了博得孝名;做到了“求盡吾心”,在事君的時候,自然就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去盡忠,而不是為了博得忠名。 既然圣學是心學,是求諸己之學,所以就要學會為己克己,這就是王陽明在《書王嘉秀請益卷》(甲戌)中所說的“君子之學,為己之學也。為己故必克己,克己則無己。無己者,無我也”。 三、實學——陽明學的方法 在中國哲學史上,“實學”這一概念爭議較大,具有不同的含義,目前學界比較認可的實學有廣義和狹義之分。 廣義之實學是指自先秦以來注重現(xiàn)實、經(jīng)世致用的學問;而狹義之實學則是指自北宋中葉以來直至晚清洋務(wù)運動之前綿延達數(shù)百年之久的實體達用之學,是針對明末理學及王學末流所造成的種種積弊進行理性反思和深層批判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一股社會變革思潮和思想解放運動”。 王陽明的實學基本上可以歸屬于以上定義的廣義實學。“實學”一詞,在王陽明之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朱熹在《中庸章句》題解中所引程子的話:“其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于密’,其味無窮,皆實學也?!?/span> 這里的“實學”指的是真實有用的學問?!度龂萘x》第四十三回也有記載:“公好為大言,未必真有實學,恐適為儒者所笑耳?!边@里的實學,指的是真才實學,真本事。另外,在哲學史上,后人把宋代陳亮、葉適等人的事功之學也稱之為實學。 考諸《王陽明全集》里的王陽明著作,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實學”一詞共出現(xiàn)8次,與“圣學”和“心學”相比,雖然出現(xiàn)頻次不多,但也基本可以看成是王陽明哲學的一個基本特征,商傳認為:“陽明學雖稱‘心學’,其實是一門務(wù)實之學,是其以救世出發(fā)而倡導的思想改造運動。” 王陽明的實學是與其圣學和心學相結(jié)合的一種實學。王陽明的實學其實就是其圣學、心學的另一種叫法。王陽明的“實學”之實有以下幾層含義: 一是真實,真正意,“純甫之意,蓋未察夫圣門之實學,而尚狃于后世之訓詁”,“圣門之實學”是指圣門真實真正的學問,其實就是圣學,也就是心學; 二是實踐、實際、現(xiàn)實意,“薄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意思是實學就在薄書訟獄之間,就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也就是心學離不開現(xiàn)實生活; 三是經(jīng)實致用意,“郡務(wù)雖繁,然民人社稷,莫非實學”,經(jīng)實致用即包括親民愛民,因為對古代的讀書人來講,為官理政是最重要的經(jīng)世致用,親民愛民是治國理政的題中之義。 實學可以說是王陽明從《論語》等典籍中體悟出來的,在他看來,孔子之學就是實學。王陽明認為“夫《論語》者,夫子議道之書”。在王陽明看來,知行是合一的,《論語》既是孔子“議道之書”,也是孔子行道之書。既然孔子之學是實學,是實實在在之學,那就不能只講,還要力行,也是就習講實學。 王陽明是這么認為的,也是這么做、這么教學生的。他曾在《贛州書示四侄正思等》上寫道:“讀書講學,此最吾所宿好,今雖干戈擾攘中,四方有來學者,吾未嘗拒之。” 讀書講學是王陽明的宿好,當時他雖正在江西贛州身負軍旅重任,但只要四方有學生來向他求教,他沒有不講的。可見,王陽明認為的學問是現(xiàn)實中的實學,不是關(guān)在書齋里才能講的學問。 《傳習錄》下有這樣的記載: 有一屬官,因久聽講先生之學,曰:“此學甚好。只是薄書訟獄繁難,不得為學。”先生聞之曰:“我何嘗教爾離了薄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zhuǎn),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wù)煩冗,隨意茍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只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薄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 王陽明有個管刑獄的下屬官員,長久聽王陽明講學,覺得王陽明之學講的很好,但是他卻很為難地告訴王陽明:“你所說之學非常好,但是我平時公務(wù)繁忙,有很多案子要斷,沒時間去學呀!” 王陽明聽后告訴他:“我什么時候教你不斷案子而去憑空講學呀?你既然有公務(wù)在身,要斷官司,那就從斷官司上開始學,這才是真正的格物之學。比如斷一案子,不能因為涉案之人回答不合你意,便為之發(fā)怒,也不可因涉案之人說話正合你意,就為之高興,也不可因厭惡涉案之人有所囑托,便要故意治他,也不可因為涉案之人有所請求,就有意屈從他,也不可因自己事務(wù)繁忙,就隨便斷案,也不可因有別人誣陷羅織,便任由他們處置。這些都是有私心的,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在斷案的時候必須要認真考慮反思,想法除掉這些私心,不要讓自己的心有一絲偏倚,冤枉了好人,顛倒了是非,這才是斷案中的格物致知。心學其實就在你斷案之中,如果離開具體事物去學,便是空想。 王陽明勸導他下屬的這段話,很好地體現(xiàn)了圣學、心學和實學的統(tǒng)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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