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下雨了，陰云把天空壓得很低，偶爾還有幾聲悶雷。

我家旁邊的泥巴地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大多是桃姐的同學。桃姐正氣勢洶洶地站在人群前，腳邊坐著小聲啜泣的幺妹。

我從圍觀人群的交頭接耳中了解到事情的緣由：幺妹又被別的孩子欺負了，桃姐正準備給她報仇。

欺負幺妹那人的母親正在屋外淘米，她不看桃姐也不看人群，極力扮出一副平靜無懼的樣子。

桃姐的同學們在身邊慫恿：“計劃怎么扁她？”

“揍她一家伙?！碧医愫莺莸卣f。

那位母親把飯鍋架在煤爐上，安頓好三個孩子后走出屋子。桃姐往地上啐了一口，迎面走過去，惡狠狠地指著對方的鼻子，一邊走一邊破口大罵。對方一邊回罵一邊后退，被地上的坑絆倒了，爬了起來再接著罵。屋里三個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屋外兩個女人的爭吵聲、圍觀者不時爆發(fā)的起哄，全都響作一團。

那天的爭吵仍在雨中持續(xù)了很久。類似事件經(jīng)常在巷子里上演，每次，我媽都會說：“這桃桃也真是的，比男人還兇?！?/span>

二

我在貴州一個縣城的城中村里長大。城中村由一條主巷貫穿，主巷上又分出三四條小支巷，我家在其中一條支巷上，桃姐家在主巷口，與我家相距100多米。

桃姐算不上是好學生，她喜歡把指甲涂得紅艷艷的，經(jīng)常翹課跟社會青年在街上晃蕩，吵起架來絲毫不含糊。她一副嘻嘻哈哈的天真模樣，但舉手投足間，卻表現(xiàn)出與年齡不相符的老到。

劇照 | 《孔雀》

她有4個妹妹，幺妹是個傻子。村里的人都說，幺妹之所以癡傻，是因為受了詛咒。桃媽懷老幺時，因為一點瑣事與廖老奶產(chǎn)生了齟齬，對罵中，桃媽譏笑對方生了個見人就喊爸媽的傻子，廖老奶回：“你笑我，二天從你肚子里屙出來的也一樣是個傻子。”

一語成讖，幺妹過了兩歲仍然只會喊爸爸媽媽。

桃姐家是獨門獨戶，一家人深居簡出，也不與人交往。桃姐家的信息，大多數(shù)是從這個守不住話的幺妹口里傳出來的。

“我媽躺著，我爸趴在她身上推來磨去，我媽臉還扭來扭去的。”

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誘導(dǎo)下，幺妹把她父母做愛的經(jīng)過有聲有色地描繪了出來，人群一陣陣爆發(fā)哄笑，幺妹也跟著大家一起樂。

大伙的笑聲總是在桃姐出現(xiàn)時戛然而止。

“幺，回家！”放學回來的桃姐一只手抱著書，一只手揪住幺妹的耳朵，一臉尷尬。

自我記事起，我就沒有見桃爸正經(jīng)干過活，他整天在村子里串門，誰家的電視開著他就跑過去蹭；有時候和老頭們下象棋，他就把幺妹撂在一邊玩泥巴。

1994年冬天，桃爸從巷子里消失了。桃姐一家對外宣稱桃爸去廣東打工了。村子里的人嘴上不說，但心里清楚他是盜伐林木進了牢房。

因為幺妹曾向人們講述過她與父親見面的經(jīng)歷：穿過高墻，隔著鐵窗，桃爸身上套著跟掃大街工人相似的橙色衣服。 

三

桃爸出事后，桃姐便剪掉長發(fā)，不涂指甲油了，跟那些社會青年也斷了聯(lián)系。大大咧咧的桃姐一下子變得沉郁起來。人們見她開口時，多半是她斥責正在抖家丑的幺妹。

作為長姐，她承包了家里所有的活計，洗衣、做飯、撿煤球、喂豬、幫幺妹揩屁股。幺妹被別的孩子欺負了，她很少再上門討說法，更多的是責怪幺妹的不對。

桃家唯一的收入是桃媽在炮廠工作的工資。有一次炮廠爆炸，她在翻窗逃命的過程中被抓釘剮傷，手臂上留下一道見骨的口子，縫了線的第二天，她又去炮廠干活了。

為了貼補家用，桃姐常常拿著蛇皮口袋在縣城的各個垃圾集中點游蕩。我媽經(jīng)常以此批評桃媽，“桃桃都上初中了，曉得要面子了，你還讓她去撿破爛。”

“我也不讓呀，喊了千萬回了，就是不聽，每回都背著我去撿?！?/span>

劇照 | 《孔雀》

從那天起，桃姐極少再參與到孩童的游戲里，身上一年四季就那幾件衣服，雖然老氣橫秋，但漿洗得很干凈。清湯寡水的飲食沒有阻礙她的發(fā)育，她的身材曲線較同齡人凸出不少，上中學后，不時有人來與桃媽攀親家，均被桃姐拒絕了，她發(fā)誓只嫁干部，要讓父母跟著享福。

到了暑假，村子里的孩子就三五成群地隨桃姐去炮廠掙外快。她一邊輕車熟路地編炮，一邊教我們插炮餅。第一次上炮廠，我和妹妹整個下午都沒插完一個炮餅，桃姐搶在天麻麻黑時，替我們插完了所有炮眼，并且自掏腰包，墊付給我們每人2角錢。

村里的人對桃姐的評價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變，我媽說：“桃桃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呀，吃得苦，又勤快。” 

四

四年后，桃爸回來了，他不再串門、下象棋，而是叼著煙坐在門口曬太陽，眼睛直直盯著地上，一言不發(fā)。但是，桃姐家的女人們都很開心。

幺妹站在巷子口，用塑料勺子吃著廉價八寶粥，美滋滋地向路人炫耀：“這是我爸專程從廣東帶來的?！甭啡硕夹α?，大家都知道這是本地隨處可見的三無產(chǎn)品。

桃媽罕見地提早收了工，系著圍裙屋里屋外地忙活。

“喲，桃爸一回來，就天天吃肉喔?！蔽覌屄愤^時隨口說。桃媽滿面春光地答道：“嘿嘿，挨刀砍的在外面掙了幾塊錢，讓娘崽改善一下伙食?！?/span>

桃姐的心情也明媚了很多。我一經(jīng)過她家，經(jīng)常聽見桃姐學著大寶SOD蜜廣告喊一聲：“大寶明天見！”幾個妹妹接著齊聲答：“大寶天天見?！?/span>

但很快，桃姐家笑聲又沒了。桃爸的歸來引來了一大幫催債的人。

好幾次，我看見桃媽用床單裹著家什往當鋪的方向走，身后跟著兩個表情威嚴的債主。從床單的凹凸形狀，我大概能猜到里面的東西：舊電視、錄音機……

桃姐知道家里窮，也省錢到了極致，我總能在屋外聽見她罵妹妹們的聲音：“天涼了，趕緊加件衣服，別等感冒了糟蹋錢?！?/span>

“少放點米，煮多了浪費。”

“你狗日的快搶在發(fā)病前刮個痧，省藥錢?！?/span>

“生個火用這么大根油柴，你當我們家是開銀行的？”

由于資不抵債，桃爸出獄幾個月后，桃姐家的房子被變賣了。一家人就近租下巷子里的兩間磚房，就在我家屋子前面。幺妹依舊每天站在屋院前朝過路的人扔煤塊、吐口水。就在這當兒，縣里整治非法鞭炮作坊，桃媽丟了飯碗。

這年7月，初中畢業(yè)的桃姐只身前往省城賺錢。桃媽拎著一袋土特產(chǎn)送她去車站，哭紅眼睛回來。春節(jié)，桃姐沒回家過年，桃媽說，商貿(mào)公司訂單多，身為文員的桃姐抽不開身。

五

第二年臘月，桃姐終于回來了。那天，桃媽正在巷子里給別人拌灰漿。站在墻頂上砌磚的陸叔最先望見桃姐，他瞇著眼睛反復(fù)瞅了好幾次，仰頭自問：“這條巷子誰家能有這么新潮的親戚？那丫頭是走錯路了吧?！?/span>

我和玩伴們爬上腳手架，看見一個濃妝艷抹、光鮮靚麗的桃姐：穿長筒靴、絲襪和皮短裙，飄逸的披肩長發(fā)飄逸，懷里還抱著一只白色獅子犬。

“哇，好漂亮。”

“就是咧，好像大明星?！?/span>

村里人的稱贊讓桃媽樂得合不攏嘴。很快，母女倆重逢的喜悅便被尷尬取代了。

“媽，干這個一天掙多少錢？”

“二十塊?！?/span>

“才二十塊也干？恁個冷的天，簡直是活受罪。”桃姐捋了捋狗毛，對著狗說，“咪咪，乖，馬上回家喂你牛奶火腿?！?/span>

兩天后，一家人搬離村子，住進了附近一套二手教師套房。桃姐還盤下了縣總工會的舊樓，將其改裝成麻將館，讓桃爸任館長。桃媽不再干苦力，只逢年過節(jié)在大街上擺攤賣炮火。她見人就夸：“桃桃有本事，掙大錢了。”

劇照 | 《孔雀》

此后，每逢過節(jié)，桃姐都回來與家人團聚，順便到村子里走親訪友。桃姐驚艷夸張的行頭，總是引起人們對她職業(yè)的種種猜測，不少人認為她從事肉體營生，“不然怎么會在短時間內(nèi)攢下這么多錢？”

六

那年中考后，桃姐的大妹去了桃姐所在的城市讀藝校，為的是姐妹間有個照應(yīng)。結(jié)果，大妹中途輟學，回家辦了個舞蹈培訓班，吃住在班里，跟桃姐的關(guān)系日益疏遠。

“我二姐罵大姐不干凈，她倆合不來?！睆溺勖玫脑捓?，人們逐漸拼湊出兩姐妹間矛盾的由頭。據(jù)說，大妹在一個周末突然去桃姐的公司，發(fā)現(xiàn)桃姐以出賣肉體維生，頓時覺得羞愧難當，誓言不再要桃姐的一分錢。

村子里的人也看不起桃姐，某個以貧嘴在村里聞名的大媽說，她認識的某個人曾在省城嫖過桃姐。為此，桃媽還到村子里與她打了一架。

我曾在巷子里偷聽到桃姐和閨蜜對話。那位閨蜜不停安慰哭泣的桃姐，“其實當雞也沒什么，靠身體吃飯，不偷不搶，也不去跪地求人……你妹以后會理解你的……”

桃姐哭著說，她供三妹讀完初中就不干了：“我也曉得干這行傷身體。等三妹讀完初中，我的任務(wù)就完成了?！?/span>

但桃姐沒等到那個時候。

桃媽受不了村里人的議論，催著桃姐結(jié)了婚。桃姐丈夫是個外省人，黑瘦，個矮，看樣子要比桃姐老一輪?；槎Y那天，村巷里的人都去了。桃媽指著女婿得意地說：“他是地道的北京人，雖然沒得鐵飯碗端，但家里隨便劃一塊地皮都值好幾十萬。”桃媽告訴我們，桃姐婚后將靠租金過活，什么活都不用干，只負責相夫教子。

劇照 | 《孔雀》

結(jié)婚后，桃姐的確不再工作，她很快有了孩子，又穿回了樸素的衣服，經(jīng)常會回村子看看，與人談話時，言語間多了些客套拘謹。

有一年，縣城大力治賭，桃爸的麻將館被查封了。他也不知怎樣染上了肺結(jié)核，連串門的力氣都沒了，整天窩在家里；二妹后來嫁給了編外的郵遞員，自己則在一個事業(yè)單位里任編外出納；三妹還在讀書，費用仍由桃姐承擔。

我上大二那年，縣城建成了第一批廉租房，桃爸和我家都分到了房，我家住二樓，他家住四樓，幺妹還是經(jīng)常從窗戶往外倒屎倒尿。

七

我參加工作那年，一個鄉(xiāng)下漢子向幺妹下了聘禮。定親那天，桃家的動靜一直響到后半夜。漢子一口一個“爸”、“媽”，碰杯聲接二連三，桃爸興奮地叫著“喝！”“再來！”桃媽偶爾勸阻：“好了，鬼老崽，少喝點，留點命享女婿的福?！?/span>

第二天，幺妹滿世界說她要嫁給帥哥了，臉上的笑容跟吃了蜜似的甜。

原以為木已成舟，結(jié)果，婚期前兩天男方卻悔婚了。

“不成了，不成了……”

“為什么不成？”我問。

“嫌棄我大姐，他算老幾！呸！我才不稀罕哩。”幺妹氣得咬牙切齒。

據(jù)說，男方在調(diào)查幺妹的家庭時，聽到了桃姐不光彩的往事，立馬決定，取消婚事。桃爸本來定好了婚禮的酒席，最后臨時改為請小區(qū)的人吃一頓。

在小縣城，被悔婚是一件讓一家人臉上蒙羞的事。桃姐咽不下這口氣，當著全小區(qū)人的面說：“不稀罕幺妹嫁出去了，我要花錢給她招個倒插門！”不多久，真有個臉上長疤的大齡男人找來了。這人原先是干苦力的，娶幺妹后，桃姐給了他一筆錢，讓他買了一輛小貨車，專門給人拉貨。

幺妹婚后不久，桃媽拿著桃姐丈夫的一件皮夾克找到我媽，焦急地央求我媽給她引薦一位神婆，給家里消災(zāi)。此后，桃姐再也沒回過娘家。

我也是后來才聽說，為了給幺妹湊夠招上門女婿的錢，桃姐丈夫接了一個買兇殺人的活兒，賺了30萬元，結(jié)果事敗，桃姐的丈夫被抓了。

我至今不知道桃姐的丈夫接了什么活，也想不明白為什么，生活已經(jīng)在慢慢好轉(zhuǎn)的桃姐要為了30萬塊錢鋌而走險。

我記得，幺妹剛被悔婚的那幾天，桃姐逢人便說：“我一定要給我媽招個上門女婿，給她爭口氣！”也許，對于桃姐來說，讓爸媽和妹妹過得好，才是她作為長姐的使命。

今年春節(jié)，我又見到了桃姐，她穿著遠不符合自己年齡的花哨服飾，喝了些酒后，話變得粗鄙起來。她的堂弟悄悄告訴我，桃姐又回到夜場討生活了。

作者楊成昆，公務(wù)員

編輯 | 汪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