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評彈博物館邀請我舉辦“書寫評彈”書法展，把評彈唱詞變成書法作品，以視覺藝術的方式展示給觀眾。我覺得想法很有意思，多少有點當前流行的跨界顛覆意圖，就答應配合，讓說唱曲藝的評彈，本來是叮叮咚咚彈唱的現(xiàn)場表演，化身成為靜態(tài)陳列的展品，或許可以引導觀眾靜下心來，在寧謐的博物館環(huán)境中，細品彈詞藝術的文學性。

　　蘇州評彈盛行于清代，在乾隆時期達到一個高峰，或許與乾隆屢次下江南有關。乾隆爺一旦接觸了江南的秀麗清婉與細致馨糯，就情不自禁，沉迷在風清月明的溫柔鄉(xiāng)中，聽起了蘇州評彈。當時有個評彈名家王周士，就被召到宮里，在御前說唱，還榮賜了七品京官的頭銜。他后來回到家鄉(xiāng)，神氣得很，怎么顯擺呢？就在住處高懸“御前彈唱”的燈籠，以示唱曲也可以上達天聽，不亞于十年寒窗考上進士的天子門生。這個王周士曾經總結評彈藝術，有“書品”及“書忌”各十四則傳世，是評彈最早的藝術理論，我覺得有趣，就為展覽書寫在團扇扇面上。“書品”十四則，其實是藝人習藝的口訣，教人如何在評彈領域登堂入室：“快而不亂，慢而不斷，放而不寬，收而不短，冷而不顫，熱而不汗，高而不喧，低而不閃，明而不暗，啞而不干，急而不喘，新而不竄，聞而不倦，貧而不諂。”

　　其后有俞秀山、馬如飛等評彈大家，一直從清末影響到現(xiàn)在。馬如飛很有文化修養(yǎng)，不但演唱老本子增添新意，而且拓展了評彈的題材，豐富了彈詞的內容與唱法，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彈詞開篇，如《三國》《水滸》《西廂記》《琵琶記》《長生殿》《紅樓夢》等等，展現(xiàn)他突出的說唱藝術才華。他最著名而且潛心研究的本子是《珍珠塔》，有些唱段的文學成就別具一格，令人矚目，是通俗文學中極為風雅的作品。

　　《珍珠塔》的老本子，全稱《孝義真跡珍珠塔全傳》，在乾隆年間就有刻本，流傳很廣。經馬如飛演唱之后，更是膾炙人口。故事敘述貴胄家庭出身的方卿，因家道中落，去顯達的姑母家借貸，受到奚落，卻得到姑父的賞識。表姐陳翠娥后花園偷贈珍珠塔，助他讀書考學。其間遇到各種波折，引出許多誤會，最后方卿中了狀元，回來完婚。他假扮成落拓道士，唱道情羞諷姑母，最后與翠娥結親，才子佳人大團圓。故事情節(jié)是“落難公子中狀元，小姐贈金后花園”的老套，據說源自蘇州同里一帶，由明嘉靖年間的真事敷演而成。其實，這類故事，在民間說唱傳統(tǒng)中屢見不鮮，聽得耳朵長繭。但是，《珍珠塔》有其特殊之處，就是唱詞精彩，融入了說唱人的心血與智慧，發(fā)展了評彈的藝術性與文學性。如“方卿羞姑”一段，方卿唱道情：“為名忙，

　　為利忙，走關山，冒風霜，長亭處處景象荒。江云慘淡人惆

　　悵，野鄉(xiāng)迷離路渺茫，魚書雁字無非妄，生怕聽城笳村梆，

　　一聲聲敲斷人腸?！笔鞘值溲诺脑娋洹?/p>

　　更有意思的是《妝臺報喜》一段，俗稱“七十二他”，因為不斷出現(xiàn)“他”字，制造了一種特殊的聽覺美感，并不令人感到累贅，反而增強說唱效果：“趁良辰恭喜女嬌娃，快快園中見見他，速速到堂前會會他，你去問問他，會會他，看看他，見見他，為甚面目形容不像他，好好前去相見他，你日日夜夜想念他，刻刻時時恨著他，不要相逢埋怨他，倘然你言語之中得罪他，五遁俱全不見他，你從此萬難尋覓他。小姐聽，不懂他，什么園中他不他，一疊連聲都是他，無名無姓誰是他？還是你的他來我的他？”

　　一般文學作品有時運用雙聲疊韻，甚至疊字技巧，如李清照《聲聲慢》的“尋尋覓覓凄凄慘慘戚戚”，以鍛冶文句，加強文字的聲感，震撼讀者的心靈。到了彈詞說唱，像《妝臺報喜》這一段，更把文字團揉得出神入化，顛來倒去，制造懸宕氣氛，說俗了，就是吊聽眾的胃口，也算是說唱文學特殊性的藝術追求。

　　書寫這些有趣的篇章，我對說唱藝術也刮目相看。

　　鄭培凱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