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是畫學(xué)問。潘先生的畫恰當?shù)刈髁诉@個明證。 鄧白先生有言:“黃賓虹在他所撰寫的《畫談》中曾經(jīng)說過‘大家不出世,或數(shù)百年而一遇,或數(shù)十年而一遇?!_我國美術(shù)史,真正可稱大家者,代不常見,要造就一個杰出的畫家,不是易事,人才難得,幾百年中偶而獲遇,即為民族的英華,時代的驕傲。潘天壽才是這樣一位不出世的大家,他那獨創(chuàng)的才華,高尚的品質(zhì),淵博的學(xué)識,以及畢生為民族藝術(shù)獻身的精神,不僅足以享有一代的威名,而且在傳統(tǒng)藝術(shù)寶庫,留下了不朽的珍貴遺產(chǎn)?!编嚢紫壬绱嗣麒b,算是知人了。 如果說吳昌碩先生的石頭是綠透的寶玉,古老玉璞,樸實無華,美在其中;潘天壽先生的石頭則有如何氏那塊璧,潔白無瑕,就那么光光的,惟有那中間圓圓的洞。可是何氏那塊璧,價值連城。它使人無法論其左右,說三道四。那個洞是無窮,沒有起沒有止。不要小看潘天壽那塊石頭,至大、至剛、至公、至正;熊、硬、、活,如果能說霸,全體現(xiàn)在其中,更何況前無古人。那樣依樣畫葫蘆者,仿“雁蕩山花”失之描,仿“禿鷹”失之粗野,仿“初升”失之涂,仿“荷花”失之板,仿“鷹石山花”失之刻。我們看到潘天壽先生道德石頭無皺,荷葉無筋,雛雞無毛,八哥無羽,鷹無翅,恰恰是先生能做到簡之極至。梅花就那么一條枝,蘭花就那么兩根草,怎么再簡呢?再簡什么就沒有了。所謂行于當行,止于當止增一筆則多,減一筆就無。一筆呀,不能作畫的人也能劃一筆,就這么簡單;然而畫家中卻有一種人一輩子也沒畫好那根草,那一條枝。 李唐有一首畫家樂道的千古名句:“云里煙村雨里山,看之如意作之難?!泵返廊艘苍袊@下面兩句:“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與梅道人同時的元代大劇作家關(guān)漢卿,在“望江亭”一劇中把這首名句改了幾個字,“雨里孤村雪里山,看時容易畫時難?!眲e人能之潘先生能之,潘先生能之別人不能之。石濤說:“我為之我,自有我在”,潘天壽的畫就是潘天壽?!爱嫹币住嫼嗠y”。能化難為易,在他筆下難亦不難了。再看他幾幅作品:“貓”、“荷花”、“松”、“秋趣”、真做到若不經(jīng)意,妙手天成。這不僅是純熟的技巧問題,而且是深厚的學(xué)養(yǎng),他屬創(chuàng)作型的畫家,不是寫生型的畫家,作品出自“遷想妙得”,“遷”系作者思想感情,移入于對象。“想”系作者思想感情,結(jié)合對象,以表達其精神特點?!暗谩毕底髡咚弥▽ο螅┚裉攸c結(jié)合各不相同之技法以完成其腹稿也。然妙字系一形容詞,加之于得之上,為全語之關(guān)紐。潘先生告訴他的學(xué)生,藝術(shù)品,為之者全人格之反映。無特殊之天才,高尚之品格,深湛之學(xué)問,廣遠之見聞,刻苦之經(jīng)驗,決難得有不凡之貢獻。故畫人滿街走而特殊作者,百數(shù)十年中,僅幾人而已。他如此說,他如此行,如此成就了潘天壽畫風和潘天壽這個不出世的大家形象。 前人為了豐富人生作自我修持,看重內(nèi)涵,把作品的品格和人格同樣對待;當今有的人把書畫作為社會生存來運作,重文輕質(zh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或多在怪字上下功夫。有的人忙忙碌碌擔著人生城中的擔子,畫格和人格相悖。有少數(shù)人成為欺世招搖。如有的人畫幾十米長卷,其筆墨之惡俗令人目不忍睹。荊浩說:“成材者,氣概高干;低頭而腰曲者,異松也”。潘天壽不自吹自擂,堂堂正正。我在這里用來年感受打油詩詠荷花并且送潘先生?!暗遄说瓓y,亭亭玉立戲荒唐。遮天蓋地將天惱,百折沉淵節(jié)自香”;“遮天蓋地影無聲,半是光明半是陰。一朵紅蓮超凡界,亭亭不染名利心”。潘先生自己說:“有至大、至剛、至中、至正之氣,蘊蓄于胸中,為學(xué)必盡其極,為事必的齊全,旁 及藝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極?!庇终f:“明理之心,不應(yīng)不死,學(xué)術(shù)置信,不應(yīng)不活。名利,私欲也,用心死,人性長矣。畫事,學(xué)術(shù)也,用心活,畫亦活矣”。此話語重心長是后生的至理銘言。 潘先生論指墨畫曰:“清初高且園其佩創(chuàng)始,高氏以前,歷代畫史畫跡各著錄中,均未見有指墨畫家及指墨畫跡至記載,足以為證?!薄爸改嬙氁怨P畫為基礎(chǔ),高氏年近七十,猶懸眼鏡臨摹古人,豈為驚世俗哉?!边@里談的學(xué)問都是樸實可靠的。世俗效顰,在紙上亂灑墨點和水點,紙上涂鴉,不虛心聽老人家的這些教導(dǎo)。要知道,心思不若人,而想畫過人,天地間沒有的事。 高其佩的指墨畫從苦學(xué)中來,也是慧眼杜開。然而只是線的運用,照前人的習慣說法“有筆無墨”。潘天壽發(fā)展了指墨畫的技法,豐富了指墨畫的藝術(shù)內(nèi)容,有筆有墨?!?jīng)過線的拓展,融大潑墨,大潑水,筆墨淋漓。畫面上那些無意識的水點,墨點成了經(jīng)意,隨圓就方,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隨機應(yīng)變,統(tǒng)一歸納,偶然成為必然。其層次各位能夠豐富,多樣而不零亂,虛實更深沉,構(gòu)建更顯示奇妙。論指墨畫潘天壽是二祖,因他的氣質(zhì)和天才拓展了內(nèi)涵,成就大,貢獻大,所以人們只知道有潘,不知有高且園。“老夫指力能扛鼎,不遣毛龍張一軍”。(潘天壽句)他的指力勝過筆力。筆力也只能透過紙背,而潘先生的指力卻能扛鼎。潘天壽不但指頭硬,而且脖子也同樣硬,腰桿也很硬。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含著眼淚,寫到這一段實在忍不住了,放下筆一邊擦眼淚,盡力想驅(qū)散昔日先生掛著幾十斤重的鐵牌在西湖邊爬行,還有人拿鞭子抽。然而潘天壽不認錯,確實自己沒有錯,更沒有什么罪。雖然鞭打、摧殘、委屈,他始終不委曲求全,寧可玉碎!先生的朋友告訴我,“潘天壽不是七尺男兒,潘天壽是一米八幾的大丈夫!” 來源|《文史雜志》1999年6期 整理|中國美網(wǎ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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