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的溪流,多孕之于深山,融匯幽谷清泉逐漸長大,過谷繞峽出山,進村入境,與村莊深度交融之后,出村口,復進山間,逶迤而去,歸之大海。村莊,是溪流的一個驛站,一個風景。而溪流對于村莊來說,似乎只是《石頭記》中女媧補天遺下的那塊五色石,被地球神力牽領著,一路跌跌撞撞、溝溝坎坎地來到人家,在村莊煙塵中歷練一番,重歸大荒。其實遠非如此,溪流不是村莊的過客。村莊依水而建,人類擇水而居,匯集一方泉水而成的村莊溪流,滋潤了村莊土地,養(yǎng)育了村莊人家,記憶并沉淀了村莊的歷史和悲歡離合。溪流,是鄉(xiāng)村歷史和現(xiàn)實中不可或缺的組成,是村莊的血脈,村莊的守護神和永恒的風景。 忠洋溪就是這樣的一條溪流。 忠洋溪源于村南山中。山深谷幽,水清木華,特別是其中有兩座挺拔峻秀的山峰,上午的陽光明亮地打在峰的南側,在峰北側的忠洋村里眺望,山峰映在湛藍天空背景中的剪影,酷似兩面旗幟,故名之為旗山。有詩贊曰:“雙峰竣立擁南天,恰似旌旗列四方。簇仗逍遙青靄外,龍蛇飛舞碧霞巔”。深山幽谷出清泉,且經歷“雙峰竣立擁南天”的“旗山翠黛”陶冶,更多了幾分靈氣。清冽冽的山泉水如村野頑童,一路嬉戲,一路歡躍,出深山,過田園,至忠洋村南,左折,流入村莊,儼然出落成一個溫柔嫻靜的小家碧玉,裊裊娜娜、款款而行。 老祖宗流傳下來的風水學玄秘而復雜,但抽絲剝繭、追本溯源,關鍵核心也就“風水”二字。所謂風水,即藏風得水也, “得水為上,藏風次之”因此,村莊擇地肇基,講究山環(huán)水抱,山環(huán)則風藏,水繞氣聚。村莊的水,主要指河流,次為泉井。泉涌溪流,源源不絕的活水哺育著村民,活絡靈動了村莊。 一江春水向東流,奔流到海不復回。在我們這兒,東流之水如街上蕓蕓眾生,如荒野草木枯榮,最是尋常之景。 “福建難得水流西”,在八閩大地,流經村莊的水,最吉莫過于從東向西流的溪流。忠洋,就有幸擁有這樣的地利,忠洋溪自南向東流入村中,然后蜿蜒西去,川流不息。吉地生貴,忠洋韋氏600多年的興盛,以及忠洋韋氏輩出的人才,很好地佐證這一風水學理論。 忠洋溪水的滋養(yǎng),使村莊人丁興旺。有好溪好水當然不舍辜負,忠洋的祖先們深諳近水樓臺先得月之道,紛紛選扯肇基于河兩岸,一座座房子如生命力旺盛的草樹,在溪水濕潤過的地方生根長芽吐綠結果,不認季節(jié)地瘋長,長成一片黃(白)墻黑瓦馬頭墻的森林,其中不乏大院豪宅,留存至今的還有韋長詩古宅、坪頭厝、韋作上古宅、韋順概古宅、韋成貴古宅、橫洋頭下厝、韋成雪古宅、韋成垂古宅等等。得靈山秀水的庇佑,靠著勤勞和智慧的經營,人丁和財富如忠洋溪水,滾滾而來,源源不竭,忠洋很快成為富甲一方的寶地,商賈云集、學子薈萃,成為附近一帶政治、經濟的中心。 據(jù)有關學者研究,中國自北向南,單一姓氏村莊呈現(xiàn)逐漸增多的態(tài)勢。其主要原因是古代南方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等人為動亂因素較少波及,村民相對安居樂業(yè),村莊人口流動少,單一姓氏村莊結構便得以較好的保留。忠洋有些例外,歷史上曾有李、陳、林等多個種姓在此繁衍生息,諸姓共住一條河邊,共飲一溪之水。韋姓相對較晚入住,似乎是韋姓與忠洋溪注定有緣,或說忠洋溪格外垂青,將主要營養(yǎng)品都輸送向韋氏一枝?不過多久,忠洋韋氏后來居上,人丁興旺,喧賓奪主,一枝獨大,成為忠洋的主人。難道物競天擇的自然生存法則,對于姓氏在不同村莊定居繁衍也適用? 村莊發(fā)展,無疑離不開水。不管你信不信,在忠洋村一個流傳已久的傳說中,韋氏蓬勃發(fā)展的原因首推水之功:韋氏先祖牽引了水脈,因勢利導,凈得水風之利。據(jù)說,忠洋韋氏一世祖原為忠洋原住民陳氏長工。忠洋所在地龍脈為牛龍,村前有井,為居民提供日常生活飲水之需,其實,井還是一處風水之穴,兼為牛龍之飲。井水咕咕不停,一年四季為村民、為龍脈提供不竭的元氣。天人合一、一脈相傳,特定的龍脈是與特定群體的人的精氣神運息息相通。韋氏先祖為人厚道,深得一位風水大師喜愛,大師為韋氏先祖指點迷津:在忠洋溪南側的一塊風水寶地(即今天韋氏祠堂的位置)造屋定居,并在井兩側各挖一渠,引井之風水南養(yǎng)韋氏;兩渠如帶,如兩條牛鼻索將牛套??;水井如釘如樁栓牢水牛,忠洋的牛龍便被韋氏馴服,忠洋風水盡歸韋氏。其它姓氏得不到水的滋養(yǎng),居之不易,只好遷徙。而陳氏與韋氏互為姻親,血脈相連,也分得吉風福水的一杯羹,得以在忠洋存續(xù)下來。當然,這只是傳說而已,鄉(xiāng)村姓氏種族的興衰榮辱,原因是多方面的。同居一個村,同沐一溪水,同飲一井水,便是前世今生的緣份,如今鄉(xiāng)村不同的姓氏早已摒棄了狹隘的宗族觀念,和平相處,共擔榮辱,共謀發(fā)展。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此乃謙下之德也;故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則能為百谷王。”因此,忠溪水應是不存在偏私之心的,只能說誰忠洋韋氏先祖更善于駕馭其水為族人造福。溪水行至村尾,過了花橋,又恢復了她桀驁活潑的野性,跌宕而下成激流飛湍。忠洋先祖開鑿渠道,將忠洋水引出一部分,灌溉村西南鼓山腳下的一片梯田,后世子孫再引其水推動山腳電機發(fā)電。被馴服的那一渠細水涓涓而流,在渠的中段,幾個活躍分子,受了對面回馬山與金鏡山誘惑,瞬間掙脫了教化與約束,頑性頓生,桀驁復萌,猛然從渠中躍出,化而為瀑,投向忠洋溪河床懷抱,村民稱之為“飛泉”,頗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飛泉瀑邊有巨石層疊,其狀如傘,傘石飛泉相伴,成就了忠洋“八景”之一,正是“天然柯石擁南關,涼傘形同見一斑。五彩影搖斜月白,三層痕漾夕陽殷。”引一潺潺細水,既灌溉了田野,又成就了傘石飛泉奇觀,還變水為電照亮村莊之夜,最后仍復歸忠洋溪,滔滔入海,足以佐證了忠洋人善于駕馭溪水為村莊造福的能力。 山谷野流來到村莊,便深深地介入村莊,融入村莊。溪水似乎是感應了村莊人性,特別是受了河邊浣洗女子的熏陶,變得溫婉端莊,溪水靜如處子,靜靜潛行。行進過程中,靈氣上蒸,滋潤的男人的股骨,滋養(yǎng)了女人的膚容,潤萬物于無聲;溪水之氣沐浴了村莊,清洗了村巷,敞開胸懷收納包容濁氣污水,養(yǎng)肥了河里的魚魚蝦蝦,溪水從村莊流過,村莊便出落得豐盈、干凈,充滿生機。 早期,人們是不用挖井的,喝的多是村莊河里的水。河是有生命和靈性的,特別農耕時代的鄉(xiāng)村溪流,生機勃發(fā),有著良好的自我凈化和再生功能。菜園邊,有人用糞瓢在溪里舀水釋糞;某位村民澆完了田里莊稼,在溪邊刷洗尿桶;村頭,有女人正在溪邊浣衣;村尾,也許某個主婦正在清洗剛剛從菜園撥回來的青菜。夏天,還不時有一群光著屁股的頑童,在潭里狗刨出一串串水花。這些事在今天看來,若不說水火難容,至少也覺程序錯亂,但因發(fā)生在那時鄉(xiāng)村的那樣的河里,便并無不妥之感,如村巷中的雞鳴犬吠一樣,自然而然。生活用水,取之于溪;生活廢水,通過鄉(xiāng)村溝渠,再排之于溪。溪水與村莊、與人家融為一體,相生相伴,成為鄉(xiāng)村生活重要的一環(huán)。 溪水流過村莊,村莊得溪之利,受水濡養(yǎng),但溪也成為兩岸交通的障礙,困難十尺,便得智慧一丈,人與水長期相處,成就了人善用水之長處,善克水之患,于是,溪上出現(xiàn)的許多的橋。登高俯視,河像大地的裂縫,而橫在溪上的橋就像補缸上的鉚釘,將開裂緊緊地箍在一起。技藝好的補缸匠人,鑲在破缸上的鉚釘,還是缸的裝飾,其價值甚至超過器物本身,橋也一樣。忠洋的世代居民,在忠洋溪上建起了各式各樣的橋梁:木橋石橋,平梁拱架,古橋新橋,一應俱全。橋,不僅僅是便利兩岸交往的交通工具,還是忠洋溪上的一道道風景。小橋流水人家,這典型的鄉(xiāng)村美景在這里又衍生了別樣的風景:晨暉初上或夕陽將下,忠洋溪各個橋上,荷鋤而過丈夫,挎籃而歸的主婦,搖扇觀魚的老人,手不釋卷的學子,長發(fā)裙袂飄揚款款而行的年輕女子,活嬉戲追逐的稚童,各種風景輪番擺出。夏秋可歇涼,冬春可曝日。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河生人家,人家造橋,橋連人家,構成鄉(xiāng)村一道充滿生機富有情趣的活風景。 村莊河流的出口,俗稱水尾。水尾,歷來為村莊的風水重地。水尾緊鎖利于藏氣聚財?;驒M跨忠溪水尾,如橫空一把巨形銅鎖,牢牢鎖緊出水口,鎖住了村民財氣元氣聚而不泄。橋上鎮(zhèn)真武帝和觀音菩薩,一切邪魔勿進。水尾河中,有靈龜鎮(zhèn)守。然而有生命,就有死亡,任你龜齡鶴壽,也總有終時,為此,靈龜化身成石,成為永恒,千年萬年忠實守衛(wèi)忠洋出水口。水尾河兩側,左有后門兜山扼住北岸,右有鼓山如獅把守南岸。水尾外山,再來回馬山、金鏡山隔溪左右拱衛(wèi)。忠洋人還嫌不夠,再請來東岳帝君、臨水夫人兩位真神坐鎮(zhèn)水尾威懾。高山巨石交鎖,神、橋、山、林重重鎮(zhèn)守,層層護衛(wèi),疏而不漏,牢牢扼住忠洋水口,財不外漏,邪氣難侵,堪稱一方難覓的風水寶地。 忠洋溪流水湯湯,這一波水來了,那一波水走了,雖然今日之水已不是昨日之水,但忠洋溪還是忠洋溪。泉在、井在,水就會生生不息;水在、溪在,村莊就會生生不滅。忠洋溪流水潺潺,從遠古走來,攜著亙古不變的清涼,流進村莊,流過村莊,流出村莊。人生代代無窮已,忠洋溪水只相似,昨日之水,今日之水,明日之水,恒久著滋養(yǎng)村莊,哺育著一代又一代的忠洋人,沉淀著村莊一個又一個悲歡離合、生生不息的故事。 2017丁酉年夏 于屏山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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