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白手稿 △鄧白(左)與潘天壽(右)在一起工作 ___________________
鄧 白
指頭畫從清代高其佩創(chuàng)始以來,缺乏繼承的名手,到了潘先生才能獨步藝林。在指頭畫中,作者用指 頭來代替運筆,畫中一切景物的造型、賦采,均由手指作成。指 頭畫的技法和畫面的藝術(shù)效果,與毛筆國畫大不相同。以指代筆,無論畫線,畫面,都比用筆困難得多。指上蘸墨所含的水份,畫到生紙上時,太多,易于泛濫;太少,又易于枯竭。畫一條線,也很難一氣呵成,要一段一段地由短接長,不象用筆爽快利落。至于墨色,不能一次求得濃淡變化,不象用筆可以隨意控制。然而事物沒有矛盾,就沒有發(fā)展,指頭畫就是利用這種局限性,別開生面,成為傳統(tǒng)繪畫中的一枝奇花。
潘先生在《談指頭畫技法》中說:“利用它不很聽指揮的特點,使作品得到似生非生,似拙非拙,似能非能,以及意到指不到,神到形不到的妙處?!睆亩龅焦P所不能至,指能傳其神。若指畫 與毛筆畫毫無區(qū)別,豈不是多此一 舉?要在指頭畫上有所成就,首先得打好毛筆畫的基礎(chǔ),決不能借它來取巧炫奇,嘩眾取寵。正由于潘先生的筆畫有很高的造詣,故所作指畫,能超古創(chuàng)今,獨樹一幟。
歷代名家,無不有自己的面貌。但是要獨創(chuàng)一格決非輕易可到。潘先生從少壯時起即吸收各家之長,受文人畫的影響較深。如果要擺 脫前人的筆墨案臼,必須獨辟蹊徑方能自成一家。潘先生所作指頭畫,也非出于偶然,是要通過它推陳出新,從別人不敢染指的畫法中取得與眾不同的表現(xiàn)特色。他曾說過:“余作毛筆畫外間作指畫何哉?為求指筆間運用技 法之不同,筆情指趣之相異,互為印證耳。運筆,常也;運指,變也。常中求變以悟常,變中求常以悟變?!边@就很清楚地說明了他作指頭畫,是追求常與變的辯證關(guān)系,從而突破常規(guī),敢于變,善于變,在變字上 下功夫,為創(chuàng)立他的獨特風(fēng)格提供重要的因素。
其次,指頭畫的技法正好適合于他那剛直倔強和深沉質(zhì)樸的性格。以粗放取勝的指頭畫,可以充分發(fā)揮他胸 中的壯氣和蓬勃的創(chuàng)作激情。那些撐天的勁松、巨大的磐石、巍然屹立的鷹彗,以及可以用淋漓的水墨來表現(xiàn)的荷葉,都是指 頭畫最好的題材,可以使他的個性、情操與藝術(shù)風(fēng)格渾然融合,妙體自然,超乎筆墨之外。
他的指頭畫取材寬廣,包括山 水、花鳥、蟲魚、走獸,也間有人物,而尤以松、梅、鷹、贊、荷 花、巨石最多得意之作。縱橫稗閡,氣象萬千?;蚱橇ζ频兀鞛橹?;或 簡樸古拙,深厚渾穆;或奇特突兀,充滿魅力;或淋漓酣暢,妙趣橫生。同一題材,也各自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色。數(shù)丈巨幅,隨意揮灑,多多益壯,心手兩忘,指掌并用,挾風(fēng)雨雷霆之勢,具神工鬼斧之奇。至如冊頁小品,也生動精奇,大氣磅礴,百看不厭。
特別使人難忘的是那幅《無限風(fēng)光》的丈二巨軸,他把蒼茫的暮色、亂云、險峰和勁松,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片雄奇蒼郁的氣勢蘊含著驚心動魄的力量。他把那株名符其實的勁松,作為畫中的主體,恢宏其變,不可端倪,著力表現(xiàn)了勁 松的特點,不僅“柯如青銅根如石,連松針也仿若由鐵鑄成,是力和美的高度結(jié)合。再配上嶺巖的山石,遷回的山徑,下面流泉汩沒,襯托高遠的險峰,刻劃出主題“無限風(fēng)光刀的有余無盡境 氛構(gòu)思之妙,意境之高和章法之嚴謹,手法之生辣,達 到了驚人的程度。在右下方題有: “偶作指畫,氣象在鐵岑清湘之外矣,這兩句自我評價,足見是他的得意作品。的確,那樣雄奇壯闊的氣象,在高其佩的指畫中是無法見到的。
“氣結(jié)殷周雪,天成鐵石身,萬花皆寂寞,獨俏一枝春?!边@是他在《梅月圖》中的題句,詩與畫都體現(xiàn)了他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特色。畫中的古梅,掀天拔地,偃蹇椏槎,右盤左旋,忽然高聳,恍如潛虬起舞。昔人論右軍書法“如龍?zhí)扉T,虎臥鳳閣?!迸讼壬赶鹿琶罚H得這般氣勢。它雖然飽歷風(fēng)霜雨雪,但仍充滿倔強的生命力,鍛煉成鐵石般的氣質(zhì)。幾朵殷紅的梅蕊,在新枝上獨俏春風(fēng),這是一首崇高晚節(jié)的贊歌,同時也是 潘先生剛毅不阿的品格的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他那“晚節(jié)彌堅撐傲骨,寂寞真合 歲寒心”的美德和情操,使觀者肅然起敬,受到鼓舞。
還有《梅蘭立軸》 及《梅石松月》也都與《梅月圖》有異曲同工之妙。梅蘭圖尤以氣韻取勝,空靈蘊藉,蒼茫之中渾厚華滋。指畫用墨能到此境界,可謂神妙俱備,造化在手。
《蛙石》
一向以攫畫鷹鷲著稱的潘先生,在指頭畫中尤不乏精品。現(xiàn)藏北京美術(shù)館的《松鷹圖》,鷹的全身由淡墨寫成,不分濃淡平涂而毛羽豐茸,一片化機,淡而彌永。它那耽耽俯視的雄姿,那么神俊不凡,生氣勃勃。全幅布局突出鷹的主題之外,不多著墨,只配上兩根松枝和一塊巖石,余皆空白,寬廣的空間,不著一筆,就可以看到這是“天空任鳥飛”的典型環(huán)境,意趣之高,正在筆墨之外。
題為《小憩》的雙黃立軸,是一幅充滿藝術(shù)魅力的巨作。畫禿鴛是他的拿手專長,不知反復(fù)寫過多少幅,而以這幅最為生動。目光閃眺,雄踞石上,有睥睨一切之慨,給那雙威猛的鷙禽,塑造成力的化身和力的象征。點拂之間,藏千鈞之勢,深得傳統(tǒng)畫論《六要》中所稱道的“氣韻兼 力”的三昧。正如潘先生詩句中所寫的:“老夫指力能扛鼎,不遺毛龍張一軍?!?/span>
此外,還有兩幅指畫禿鷲,一大一小,章法雖同而畫 法各 異:小的一幅,鷲身全用淡墨平涂,隨意加;上幾撇疏散的羽毛更顯得粗中有細,虎虎如生,頗得“裴楷頰上三毛”的妙趣。其下巨石只用輪廓而不著色。與此相反,大的一幅,鴛身一片焦墨,只在翅翩處微露白痕。作者在題 跋中認為“頗得墨色枯濕之變” 。石除輪廓外另著儲色,足見他的指畫手法極為多樣,層出不窮。每幅都有每幅的特色,感覺新鮮,無一雷同,耐人尋味。
《小憩》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他的指墨荷花。荷花在他的腕下,具有深遠的意義。潘先生用映日荷花來表現(xiàn)他對西湖的熱愛,寄托他對家鄉(xiāng)風(fēng)土的深厚感 情。無論筆畫或指畫的荷花,已成為有目共賞的珍品。巨幅《晴霞》,可稱是指墨荷花中的代表作。三片氣韻淋漓的潑墨荷葉以不同的姿態(tài)構(gòu)成畫面的強烈而又諧和的氣 氛。一枝斜出的荷花,臨風(fēng)搖曳,流露出別樣鮮紅的豐采。夾著兩朵含苞的菡萏,花光日色,與濃墨掩映成趣,生動地寫出了東坡的詩意。這種潑 墨的荷葉,“看看容易畫之難”,雖然只有三片,而墨色的濃淡變化,高低、遠近的位置,都參靈酌妙,功力之深殊不可及。他在《聽天閣畫談隨筆》中指出:“以 生紙作大幅指畫,每須潑墨汁,四指并下,隨墨汁迅速涂抹。然要使墨如使指,使指如使意,則意趣磅礴,元氣淋漓矣?!?/span>
至于那些篇幅較小的指頭畫中,有極簡練的,如《墨梅》;有極清新的,如《新放》;有蒼茫沉郁的《欲雪》;有生動活躍的《蛙石》;也都一絲不茍,意足神完,不以篇幅小而減其價值。還有構(gòu)圖新穎的《魚》和《貓》,細若柔絲的蛛網(wǎng),巋然高聳的泰山,不加雕琢,曲盡其妙,這里就不一 一評述了。 選自《鄧白全集(6):潘天壽評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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