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秦嶺南麓的商洛。小時候，我曾跟母親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去到遙遠(yuǎn)的北方。那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

那時的火車走得非常慢，有時甚至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于是偶爾有正在鐵路邊勞作的村民用镢頭冷不丁地把乘客放在窗邊的飲料勾下去，車上的人伸出頭一陣大罵，卻又無可奈何地在村民的大笑中漸行漸遠(yuǎn)。

漫長的旅途中，我枕著一書包錢，和坐對面的叔叔學(xué)會了一種復(fù)雜的疊飛機技能，并以此在之后的十多年中以絕對優(yōu)勢碾壓了童年伙伴。

那次旅行之后，我再沒有坐過火車。

直到2004年，考上了長沙的大學(xué)，才真正頻繁地和火車打起了交道。

先坐汽車，從商洛到西安，再乘坐K83前往長沙。返程則是K84。

整整四年，每年來來回回好幾趟。但有座的時候少，大部分情況下都是站票。18個小時怎么站下來的，現(xiàn)在的記憶也模糊了。

只記得2008年最后一次從長沙出發(fā)，那次好像是換了一輛臨客，窗戶可以打開。我?guī)缀醢雮€身子伸出窗外，和送行的同學(xué)告別，不停地?fù)]手，直到列車完全駛離車站。

接下來的近十年里，坐火車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有天忽然想起曾經(jīng)的火車旅程，十幾個小時與陌生人擠在一處，在火車哐嘡哐嘡中穿過山川大地，竟有一種暫時逃離的自由輕松的感覺。

很想再試一次，把所有熟悉的人和著急的事都放下，坐一趟慢車去遠(yuǎn)方。

動車高鐵已經(jīng)非常普及的今天，想找一趟綠皮車尤其是沿路有風(fēng)景的綠皮慢車，其實不太容易。

我選擇了寶成線。以及行駛在這條線路上的6063/6064次列車。

啟用于1958年的寶成線，連接了寶雞與成都，第一次改變了“蜀道難”的局面。初中語文課本里《夜走靈官峽》，講的就是這段鐵路。

時至深秋，我訂好了票，準(zhǔn)備坐著火車去看看秦嶺秋色。

6063，寶雞開往廣元；6064，廣元返回寶雞。

全程360余公里。早上七點半從寶雞出發(fā)，晚上六點半到廣元。差不多11個小時。算下來平均時速30公里，也就比騎自行車快那么一點。

訂票時，在網(wǎng)站上看到從6063將依次經(jīng)過寶雞、秦嶺、鳳州、鳳縣、宏慶、兩當(dāng)、徽縣、白水江、略陽、陽平關(guān)、燕子砭、朝天南、廣元，共計13站。

但是坐上車之后，發(fā)現(xiàn)從寶雞出發(fā)，停靠的第一站并不是秦嶺，而是任家灣。后來陸續(xù)經(jīng)過了楊家灣、觀音山、青石崖，而后才到達秦嶺站。

再往后，又陸續(xù)出現(xiàn)了紅花鋪、白水江、馬蹄灣、橫現(xiàn)河、王家沱、丁家壩、虞關(guān)、大灘等站臺，把起初看到的13個站拉長到了近40個。

這么多站里，最大的行政機構(gòu)是縣。列車?？繒r，上來三四個人，下去一兩個人，基本是常態(tài)。

出行的那個周末，我頭天晚上坐動車從西安到達寶雞。第二天早上六點多，在肯德基吃了早餐，打包了咖啡，來到了寶雞站。

時間太早，城市似乎還沒醒來，站前廣場上空空蕩蕩。

穿過地道，走上站臺。綠色的6063就在那里。手握著21塊5的車票，檢票進入車廂，發(fā)現(xiàn)是臥鋪，只是沒有被褥。這才發(fā)現(xiàn)手里的車票上寫著“硬臥代硬座”。

聽列車員說不對號入座，于是我繼續(xù)往后面的車廂走，最后在3號車廂坐了下來。

一聲哨響，火車猛地顫了一下，徐徐駛離站臺。對面的女孩拿出了一根甘蔗，旁邊的大叔拿出了泡面和火腿腸。

姑娘開始一條一條的把甘蔗皮啃下來，大叔撕開方便面的蓋子，倒進了調(diào)料粉，撕開油料包，扔進了碗里。

大叔是鳳縣人，在蘇州打工，這是提前回來過年。一路上，他接了好幾個電話，聽對話是他兒子問什么時候能到。兒子要去車站接，大叔說不用。幾次對話聽下來，也替那個等待遠(yuǎn)歸父親的少年高興。

車到青石崖站，大叔說這個車站是當(dāng)年一炮炸出來的。按照他的年齡推算，這恐怕也是從父輩那里聽來的。因為他十幾歲第一次坐這趟火車時，這條鐵路已經(jīng)修好快20年了。大叔說，他也很多年沒坐過這趟車了，因為太慢。

車到鳳州，大叔下車；車到鳳縣，姑娘也吃完了甘蔗，心滿意足地下了車。

我也餓了。吃過當(dāng)做午飯的泡面后，沿著搖搖晃晃徐徐前行的車廂散步，發(fā)現(xiàn)4號以后的車廂人更加的少，每個格擋里差不多只有一兩個人，而到了7號車廂，看見的只是空空蕩蕩的座椅。

時間在這里仿佛停止了。

在車上你可以聽到西府話也可以聽到四川話，沿線的居民把這趟列車當(dāng)做通勤車，不急不慢地從一個地方到下一個地方。可能是去走親戚，也可能是去買菜賣菜，或者是去醫(yī)院、學(xué)校。一年又一年，這趟車穿行在山間。它更像是一個車輪上的博物館，展示著曾經(jīng)的出行方式，同時也成了大家追憶往時歲月的現(xiàn)實入口。

車到秦嶺，因為即將爬坡，火車需要加掛兩節(jié)火車頭用于增加牽引力，這一站停的時間較長。

從觀音山到青石崖前后這一段路程，直線距離只有6000米左右，但是爬升高度卻有680米。

于是火車像過年時舞的長龍一樣，在山林間來回穿行，形成了三個馬蹄形和一個8字形的路徑，這就是著名的觀音山展線。

坐在火車上，能明顯地感到火車在急速地轉(zhuǎn)彎，能很清楚地看到火車像一條彎曲的綠色長龍般穿行在崇山峻嶺之間。

打開高德地圖，看到藍色的小箭頭在山間回轉(zhuǎn)，也是一種奇特的體驗。

列車雖然是老爺車，破舊不堪，窗戶和地板上有許多陳年的污漬。不過列車上的工作人員倒是非常勤快。

一個胖胖的小伙兒可能是跑車不久，在師傅（另一位女列車員）的交代下很勤快地打掃著車廂，隔一會兒就拿著笤帚和簸箕轉(zhuǎn)一圈。

“腳抬一下?！比缓筚M勁地彎下腰，把地上的瓜子皮掃進簸箕里。

他的師傅也沒閑著?？斓秸緯r，她拿著拖把，把棕色的地板拖得干干凈凈。

地上的水漬沒能馬上蒸發(fā)，泛著白光，在其它車廂閑逛的我，也沒好意思踩下去，跪在座椅上，等到了白光消失。

在一趟平均時速三十多公里的綠皮火車?yán)锖颓貛X山民一起穿山嶺，伴水行，仿佛一首浪漫綿長而又不失煙火氣息的詩。

在寶雞站買的那杯9塊錢的咖啡，甚至喝到了四川地界。鮮紅的紙杯放在綠色的火車?yán)?，被太陽照耀時，顯得格外溫暖。即使里面的咖啡已經(jīng)冰涼。

背著一簍大蔥從某個小站上車的大嬸，蔥味從她的肩頭飄進車廂。這山間、這綠皮老火車、這綠皮火車?yán)锏目Х群痛笫[，現(xiàn)實與詩意，讓車廂鮮活了起來。

晚上7：08分，車輛停靠在廣元境內(nèi)的某個小站，車廂里此刻只剩下六七個人靠窗倚著。座椅被站臺上橙色的燈光雕刻出明暗鮮明的圖樣，座位之間的小桌板上，同樣被路燈雕刻成不同的幾何形狀。

雖然與這趟車上的乘客們有著相同的起點與終點，但我于此始終是個過客。

只是想起當(dāng)火車?？吭谇貛X站，那“秦嶺”兩個大字以及火車延伸方向的群山；

當(dāng)火車穿過百余個名字各異的山洞，窗外忽明忽滅的閃爍；

當(dāng)跨過兩山之間的石橋，一溪清水從遠(yuǎn)山流入眼底；

當(dāng)看見河水在山間沖刷出一片扇形的田野里鋪陳著青翠的綠色；

當(dāng)拐彎的火車與河流呈現(xiàn)出同樣的弧度，流水從山邊繞過，火車在山里穿行；

當(dāng)聽見外出務(wù)工的大叔與久未謀面的兒子一遍遍在電話里確認(rèn)列車到站時間；

當(dāng)端著泡面在車廂的連接處等待小鍋爐里的水慢慢燒開；

當(dāng)入夜后，偶然?？吭谏钌嚼锬硞€小站，路燈下的工作人員緊攥著紅藍色的旗子，注視著眼前這個每天匆匆到來又離去的綠色大家伙；

我的生命似乎因為這一趟緩慢的旅程增添了一些色彩，而這色彩也許將在隨后的日子里漸漸褪色，但始終會留有一席之地。

入夜，列車緩緩駛?cè)霃V元站。

吃火鍋到十點，沿著穿城而過的嘉陵江邊散步，輕風(fēng)吹來，灑在江面的紅色光影微微顫抖。這是我第一次到廣元。明天早上6點半，我又要乘坐6064返回寶雞。

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