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林

清·文廷式

　此冊雜記之事，字字從實；或偶有傳聞之過，則不敢必。若有一毫私恩私怨于其間，則幽有鬼責(zé)，明有三光，所斷斷不敢出也！

　　曾沅圃入覲時，召見，痛詆徐延旭之不可用，用必僨事，并乞即予罷斥；請毋與軍機(jī)大臣商酌。慈圣動容，許之。曾既退，而高陽奏對，反其說矣。而曾遂為延煦奏劾矣。執(zhí)政非人，疆臣僨事，千古如一，可恨之至！

　　張靖達(dá)深知徐延旭之不可用，而慮有奧援，不敢遽劾，以電達(dá)之北洋大臣。北洋大臣復(fù)電云：“已轉(zhuǎn)致幼樵副憲矣?！?br>
　　徐被逮至梧，猶告人云：朝廷輕舉妄動。若再由我經(jīng)營一月，越南之東京，必為我有，且直取西貢不難也。

　　癸未之殿試，閱卷者有張佩綸、周家楣。先是周見閻敬銘，詢其子作字否。曰：臨顏帖也，懸腕作小楷也。及讀卷日，有一卷字體稍曲，每溢格外。周詫曰：此必閻迺竹也。迺竹，即敬銘之子。張佩綸遂力與高陽言之，得置第四。及拆卷，則朱祖謀。而閻固未嘗作顏字也。張、周以之媚閻；而其后置之死地者，實閻之力居多。

　　左侯之初次入都也，陳寶琛，張佩綸皆終日詣其門，而寶廷獨不與。其出任兩江也，則寶廷、鄧承修實留之，而佩綸則深詆之。左故重寶而輕張。及福州馬尾敗后，張為國人公劾，命左查辦：時沈應(yīng)奎在幕。張慄慄危懼，而左獨頗持公論。佩綸得以薄譴。其致書謝之，以叔向、祁奚為比云。

　　譚宗浚者，素不談洋務(wù)之人也。一日于許庚身坐中，忽遇閻敬銘，談及今時洋務(wù)人才消乏，非設(shè)科不足鼓舞之。譚還，遂屬奏，請潘衍桐上之。潘疑豫，譚告以實，曰非此不足以得閻之心也。潘大喜，遂奏。而終為會議所格，時人咸鄙笑之。

　　黃瑞蘭為王邦璽所保。此先經(jīng)面奏、退而具折者，樞臣固已拂然于心；又知黃曾具折請都察院代奏，專劾合肥悖逆，為都察院所抑而止，知合肥必惡此人。遂請查察，而合肥遂痛劾之，舉主因以獲咎。平心而論，黃固非人才，而較之鐘德祥之賤劣、王應(yīng)孚之奸險，猶為彼勝于此也。

　　 張佩綸于光緒十年三月十七日，奏請醇邸兼管總理衙門。

　　陳士杰辦理黃金滿一事，初則揚(yáng)厲鋪張，欲為事平時保舉之地。其后遷延不獲，兩奉嚴(yán)旨，懼無所出，乃以重賄得調(diào)山東。劉秉璋接其任，又不能獲，乃勉強(qiáng)以一撫了結(jié)。侍讀盛昱劾其將為楊嗣昌，嚴(yán)旨督責(zé)。劉乃奏復(fù)，愿以身保其不反。迨九年冬，彭玉麟調(diào)赴廣東，余觀其人，乃一極庸猥之子耳。乃費(fèi)一尚書、兩巡撫竭力經(jīng)營，而不能誅之藁街，可笑也。

　　林文忠之甫起也，伍崇曜以數(shù)萬金必欲毒之，不能得。乃賄通其家人，以極毒之藥，研末入之臘[蠟]燭中。文忠閱公牘，每至四更。毒煙浸淫，入于臟腑，遂不十日而斃卒。

　　瑞麟為兩廣總督，貪劣無比。其死后十年，為鄧承修所糾。命彭玉麟查辦，乃盡為洗刷，遂逃法網(wǎng)。此公頗負(fù)重望，其實好諛惡直、不學(xué)無術(shù)處甚多，取其大端可矣；必謂韓、岳之流，則去之何啻天壤！

　　十年之春，海防甫急，朝旨命彭督師駐瓊。彭急，極請督、撫、將軍會銜留之。督、撫又恐朝廷責(zé)其擁兵自衛(wèi)，未敢輒請。彭次日與張靖達(dá)手書云：朝命赴瓊，玉麟本當(dāng)遵旨即往；而無如粵中紳士，自卯至酉，糾纏不清，不得已躬親不去。余時在靖達(dá)幕中，閱畢怒不可忍。此人負(fù)海內(nèi)重名，余亦素重之，然此一節(jié)之謬，不可掩也。

　　岑毓英初極詆李鴻章，后乃認(rèn)為師生。其卦[赴]任云南也，遣其子往合肥見李，請授心法。李云：越南非中國所急，又朝廷方重用唐炯，爾可讓之。故岑初到兩奏，力言救越南之非計。迨奉嚴(yán)旨督責(zé)，始惶悚請視師，而不知前此為李所欺久矣。岑本邊徼人，于中朝無一相熟，以謂李之言處處可用，遂入其殼[彀]中。固其識之不足，亦可哀也。

　　乙酉夏，上幸南、北海。小修工程，銀十三萬兩。而任其事者，僅拆后墻以培前墻，涂飾一時云。

　　外蒙古生計，以牛馬為大。近日欠俄羅斯債近數(shù)百萬，無以為償，有鬻地者。而理藩院置之不問。又京城都中六部書吏，以戶部為最多財；而理藩院過之。蓋其承襲之時，得以上下其手，故索賄尤鉅，致富亦較易。

　　閻敬銘，字丹初；張之萬，字子青。同入軍機(jī)；張年七十四，閻年六十八。人以杜句詠之，云：“丹青不知老將至”。時孫毓汶、烏拉布查辦江西、河南、安徽各案，經(jīng)年不返。孫字萊山，烏字少云。人遂以“云山?jīng)r是客中過”為對句，亦頗巧也。余謂《唐書》所云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yù)丹青，于此時亦略似之，惜其不能馳譽(yù)耳。又，張之萬一無所長，惟作畫頗有家法，為數(shù)十年來顯官所未有。

　　馬建忠全家皆入天主教，人荒謬無匹，而合肥保舉之，曰素行謹(jǐn)飭。欺侮朝廷，一至于此，可為發(fā)指！王文韶回鄉(xiāng)之時，通省若狂。司、道以下，日候其門。迨見降調(diào)之旨，氣焰乃稍息矣。然人以為近日樞臣之有才者，尚推此人云。

　　諒山之失也，蘇元春敗于十二月廿七日，探報甫到，潘鼎新即于廿八<日>早逃入鎮(zhèn)南關(guān)。蘇軍午后退到諒山，見空無人，亦遂退。廿九日法人始入城。而潘電報云打仗受傷。欺妄如此，不正國法，真不足以快人心。惟楊玉科力守觀音橋，其地在諒山之前，至正月初十日，乃以戰(zhàn)殞命，可謂好男子。恤典未足稱其忠，殆為潘鼎新、張之洞所蒙蔽矣。

　　徐承祖文理不通，倩人代作一條陳，閻敬銘遂為聳動；以之出使日本，恐為敵人所笑。

　　何璟督閩，最能諛侫[佞]紳士。故以八年總督，貽誤封疆；而僨事之后，劾之者猶有恕詞。孟子所謂不得罪于巨室，效至此乎？國史二百年來無后妃列傳，此大闕事。

　　岑毓英巡撫福建，譚鐘麟巡撫浙江，皆加兵部尚書銜。蓋近日巡撫有頭品頂帶者，移撫他處，皆照例題請；其加尚書銜者，則優(yōu)眷也。若李鶴年撫河南，劉錦棠撫新疆，皆加尚書銜，一則以曾任總督，一則以萬壽盛典賞之，不在此例。

　　孝貞文皇后圣德巍巍，薄海所仰；尤尚檢樸。宮中器用，一切悉皆銀；起居飲食，皆有常節(jié)。內(nèi)監(jiān)不過七十余人。穆宗賓天時，哀痛過所生，尤盛德不可及者。

　　慈禧皇太后初入宮時，封蘭貴人。后進(jìn)封懿嬪；再進(jìn)懿妃。咸豐十一年，遂為天下母。功烈巍煥，與太任比烈矣，漢明德以下不足數(shù)也。

　　大學(xué)士額勒和布，姓覺羅禪。覺羅禪者，宗室與人私生子女，不入屬籍，別為此姓，猶言非正支也。

　　孝哲毅皇后，一目重瞳子，福相端嚴(yán)；不好音樂，作書端麗。比以身殉，天下痛之。潘敦儼之奏，雖愚忠，亦公論也。

　　盛宣懷者，電局之總辦也。當(dāng)軍務(wù)急時，恒泄機(jī)事于敵，以邀厚利。蓋各處密電碼子，伊皆私置一副本也。而事定之后，轉(zhuǎn)以電線之故，記名海關(guān)道。公論為之不平。

　　李鴻章保奏電線學(xué)生謝某云：有民胞物與之量，體國經(jīng)野之才云云?？倘脎♀n，人人駭怪。

　　潘鼎新克扣兵餉，貽誤事機(jī)，天下所知。楊叔翹為余言，其聞?wù)徤绞刂H，猶于營中提銀八千寄家中?？芍^天良喪盡！又于敵撲鎮(zhèn)南關(guān)時，密電報之朝廷，謂賊勢浩大，勢難抵御，不如任其深入，無所擄掠，則和議易成云云。謬妄至此，而迄今未聞拿問，國威于是替矣。 李鴻章欲設(shè)銀行。閻敬銘亦頗謂然，惟不欲用洋人。李鴻章云：若不用洋人，人卻不信你戶部。其言可駭如此。事已垂成，幸崇尚書以去就爭之，遂得中止。聞崇尚書請見醇邸云：宣宗成皇帝所以與夷人啟釁者，以紋銀流入外洋，使中國貧弱故也。今若設(shè)銀行，使洋人理之，則不啻求其出矣。爺為宣宗成皇帝之子，何忍為此？詞

　　氣侃侃，幾于流涕，可謂有心肝者。又聞惇邸請對奏事，至一時之久，亦力阻此議也。其后文海、貴賢，亦交折章攻之，戶部復(fù)專遞封奏，遂得不辦。

　　吳大澂棄黑頂子于俄，查復(fù)后竟得無事，此時事之不可解者。此聞又電促之矣。

　　海軍省之設(shè)，采之于一時眾論。惟請親信親王督辦，則吳大澂條奏耳。及大澂為河督，果明目張膽而為小人矣。

　　太監(jiān)李雙喜隨醇王視師天津。余與志伯愚銳商，欲得人言之。伯愚未覓人，而自作書與其姐夫謨貝子，云：姐夫何不以口舌爭之，挽回體制不少。謨貝子以伯愚原書示醇王。王云：此我自誤，我自請之。今時不能爭也。余遂作書勸盛祭酒昱言之。祭酒回余書云：所事創(chuàng)聞，豈讕語邪？余后問之關(guān)[周]薈生鑾詒妹夫。薈生云：伊殆知之。然此事出太后本意，故未敢爭也。當(dāng)太后命醇邸攜行時，王不甚愿，奏謂李太監(jiān)系三品頂帶，職分較大，大似不便。太后曰可令以六品頂帶隨行也。旋晤李仲約文田學(xué)士，亦謂此說為然。然則醇王對漠貝子之言，乃不可言而自引為過也。此事亦大可慮矣。光緒十四年，王先謙密摺劾李太監(jiān)，不發(fā)。光緒十五年，屠仁守以言事罷。仁守本具三摺，一請醇王不必與政，將以次上。醇知之，及其未上而去之。太后亦蓄怒于其劾宮監(jiān)、諫游幸也，嘗匯其摺于一篋，將以事謫之者久矣，至是遂先開缺。 天壇被焚之次、三日，軍機(jī)大臣宴于府尹高萬鵬署，觀劇。

　　國家二百軍[年]來，宰臣媚內(nèi)監(jiān)者，以福錕為最。福錕本二十四門“溥”字行，其祖名奕溥，故特改名“?！保谒n也。按世祖諱不避，故用唐人名暠之例矣。

　　鐵路之議，張之洞一摺，為醇王所賞，然亦文字華美而已。其實所謂“土貨”者，不知何指？去年河南通省厘金僅五萬金，北貨之無多可見。先造路而后求貨，恐西人亦無此辦法也。此事固不可緩，然此時紀(jì)綱不整，未能汲汲于末流也。棄澳門于西人，曾紀(jì)澤一人主之，可恨！

　　盛伯希告余，言己丑在琉璃廠見順治十九年御筆畫。始知高宗內(nèi)禪后，宮中仍用乾隆年號，即此例也。

　　李瀚章面劾陳彝，可謂欺妄。陳任巡撫，固無他長，而李劾之，則私也。合肥孫知縣不畏強(qiáng)御，固自可取。

　　李氏之子弟殺人，曾氏之子弟亦殺人；曾氏子弟好貨，李氏子弟亦好貨。其劣跡殆不可擢發(fā)數(shù)也?！笆赖撝遥r克由禮”，豈不信哉？

　　閻敬銘辦山西荒務(wù)，幾舉山西之荒田而有其半，可謂無恥。此與張英所云荒年正宜買田，同一用心也。國家宰相相傳之法如此，可慨哉！

　　朱容生示我以劾李蓮英摺，詞甚伉直，引唐監(jiān)軍之禍亦切當(dāng)。其附片請開言路，則尤觸怒之甚者也。戊子之冬，上書房群臣公摺內(nèi)，亦有一條，指近時之待言官，謂千古閉塞言路，莫此為甚。故醇邸大怒，專摺劾之，謂狡黠者攘袂而秉筆，愚懦者附會而聯(lián)銜也。

　　王先謙以劾李蓮英去，其摺則淡淡二百字耳。蓋欲俟明白回奏時，列欺繼上也。及摺入，則留中不發(fā)。聞歸政之意，蓋決于此，未知實否。或云，王先謙曾得李太監(jiān)之益，未知果信以不；亦足見人貴立身于早也。

　　成孚由河督革職遣戍。赦歸，以六萬金報效海軍，欲復(fù)原官。邸意許之矣。適屠仁守，盛昱奏至，海軍報效遂停。成孚竊窺意旨，具呈言情殷報效，不愿掣回原銀。上意嘉之，特賞按察候補(bǔ)。次日，左庶子朱琛劾之；故閱二年未實授也。

　　張蔭桓辦華鏞事，私受美國之賄，華人欲得而食之。故其歸時，不敢由舊金山。而朝廷則用為總理大臣矣。俄國太子之來也，李瀚章為粵督，親登舟，自呈名帖。次日，又導(dǎo)引而來，護(hù)送而去?；浢駪崌@；余以為此可笑耳。

　　曾沅甫晚年為江督，賄賂公行，女眷用事。一營之兵，不過百五十人。瓜棧一差，應(yīng)酬督署乾修，每年萬二千兩?；璧氯绱?，而日事鬼神。吾以高駢比之，聞?wù)呓陨钜詾樵省?br>
　　臺灣之用劉銘傳，醇邸一人之意也。經(jīng)年累月，而不能獲一生番。幕府上功牘，欺朝廷而已。至于剝民虐民，又其次也。不伏法而引病以去，天道果可信歟？

　　 邵友濂為臺灣布政，與劉銘傳不協(xié)。將劾之矣，乃稱疾渡臺，急以十萬金賄內(nèi)監(jiān)，遂得湖南巡撫，中外駭異。而聶緝椝者，方由試用郎中捐道入京，踴躍歡喜，遂以八萬金托邵夤緣，又以一萬金買曾國荃保舉，亦竟得上海道矣。乳臭未乾，驟任監(jiān)司。近日除授之怪異，無過此者。余見聶賀之云：君可謂扶搖直上！蓋隱謔其費(fèi)去九萬也。

　　梅小巖河督為余言，張汶詳[祥]刺馬端愍一案，查奏之言，無不實，有不盡。張佩緒知府云：余少依端愍；在浙時，與張汶詳[祥]同居一屋，熟識其人。此事余知之甚詳，不能言也。又云：此事牽涉李世忠；張汶詳[祥]實為人報仇，非己之仇也。佩緒，豐潤人，佩綸之弟；其父乃馬新貽之師云。

　　彭剛直不及楊厚庵遠(yuǎn)甚。厚庵樸直忠篤，有大臣之風(fēng)。余在湘時，與之晤譚四、五日，蓋李西平一流人，未易求之晚近也。厚庵六十喪母，舉動必依于禮。廬墓三年，非祭祀之日，不歸城市。訪余于旅店，每徒步而來。談及渡臺一役，惟引咎自言無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