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復(fù)集

昔趙德麟名其詞曰聊復(fù)集。余十載以來，久已廢詞，偶因事著筆，亦不存稿，朋儕鈔示，僅此十闋而已，聊復(fù)存之，以殿吾集；儷文一篇附于末，以見余近年論詞體之見解云。

辛未八月，選堂識。

270 八聲甘州·日本吉川幸次郎博士游美歸，招飲其家，喜有魏晉人風(fēng)味，清言忘倦，不知日之將夕也。賦此奉贈

望瀛洲、萬里溘氛埃，天外乍歸來?？撮L城五字，千軍橫掃，思挾風(fēng)雷。傳誦尚書定本，何止校書才。挹袂追山井，抗手蕓臺（日本山井頂著七經(jīng)孟子考文，開阮元校勘記之先。君重校尚書正義，尤膾炙人口。）。    十載小園慵賦，似嵇康鍛窟，仲蔚蒿萊。算人間樂事，萬卷一身埋。漫高歌、談玄玉麈，便他鄉(xiāng)、相聚且銜杯。歸來晚，蕭蕭暗柳，月上蒼苔。（一九五六年京都作。）

271 一萼紅·今歲（一九八〇年）嚴(yán)寒，北山杉里，五月中旬，櫻花猶盛開，是地為川端康成文學(xué)家舊游賞處，豐碑墨跡，輝映花間。彭澤周伉儷招游，流連竟日，花下譜此，次白石韻

綠成陰。盡參天杉樹，蒙密似垂簪。遠(yuǎn)籟回音，遙瀧擊節(jié)，微聞切響飛沈?？礋o數(shù)、丹楓變色，柳拂處、枝上變鳴禽。木末風(fēng)生，池邊雷起，謾共登臨。    無限癡情幽思，幻白云千里，出岫何心。落寞古都，凄涼新碣，勝緣自費(fèi)追尋。更誰簇、八重香瓣，擁萬花、映日裊黃金。但覺山川不老，莫道春深。

碑上川端自書古韻抄雨夜稻妻二女故事。

川端自書山川不老四字。

272 聲聲慢·夏瞿禪先生挽章，次玉田回杭韻。記八〇年冬，訪翁于燕京朝陽樓，窮巷深轍，尊酒言歡。翁誓不還杭。體逾壯健，而神志昏瞀，前事都不省憶。晚歲喜言白石合肥詞事，舉止亦類白石意度，今絕響矣

馬塍花謝，秦望山空，真成玉老田荒。惜取朝暉，風(fēng)煦不暖垂楊。待尋飄髯隱處，剩依稀、巷陌斜陽。故人渺，泣分山斷碧，玉笥蒼涼。    喚起夢中雙槳，奈神昏體壯，負(fù)卻詩囊。月冷千山，深燈寫淚枯江。苔枝老來結(jié)伴，共著書、微補(bǔ)疏狂。恨未了，望余杭，不算故鄉(xiāng)。

翁北京居處曰朝陽樓，詳月輪山詞論集前言。

翁題越南白毫子鼓枻詞有喚起玉田商夢境，深燈寫淚欲枯江之句。

白石鬲溪梅令：木蘭雙槳夢中云。

273 念奴嬌·七里瀨嚴(yán)子釣臺，與曹錦炎、何琳儀等同登，歷七百余級始造其顛。次坡老韻

垂綸千尺，問高處釣得，滄浪何物。撥棹禪僧吟賞了，靜掃蘆花面壁。浩渺長空，迷離去浪，萬古風(fēng)兼雪。地靈川媚，來游都是人杰。    微徑不聞漁歌，急灘寒日，助我幽情發(fā)。漠漠寥天山雨滴，滿眼煙云明滅。林木有情，巖阿如昔，幾輩嘗晞發(fā)。揚(yáng)帆歸去，倚欄還拾江月。

唐船子和尚撥棹子句云：千尺絲綸直下垂，三十余年坐釣臺，似嘗到此地。

釣臺之西即謝皋羽西臺慟哭之所，謝著晞發(fā)集。

274 千秋歲·壽唐圭璋八十五

云謠薦壽。日月文章走。汴宋事，夸人口。兩朝篇翰盛，并出鉤沈手?；ㄆH后。似公結(jié)集誠稀有。    卌載神交久。儒雅尊耆舊。五嶺外，空翹首。晤言緣未慳，祝嘏隨年又。但愿取、長江浩蕩傾春酒。

275 滿江紅·全國古琴拍譜會雅集揚(yáng)州珍園，分袂之頃，謝雷巢作水龍吟贈別，賦畣

水木清華，算贏得、湖山未瘦。春漸老、平山堂外，煙光依舊。人到中年耽佚樂，川連平野添神秀。看江山、元雅競揚(yáng)芬，琴絲奏。    南雁落，樵歌又。朝飛雉，出纖手。謾寫入悲絲，臨岐時候。云擁關(guān)河堪送老，人歸城郭空搔首。笑平生、何事馬蹄間，聞?wù)哿?/p>

孝蘋彈墨子悲絲古調(diào)。

附：水龍吟·珍園留別    謝孝蘋

攜來綠綺云和，過江裙屐多如鯽。虹橋路上，梅花嶺側(cè)，鶯飛燕集。蕙艸迎風(fēng)，朱池凝翠，歌臺聲歇。但停驂借問，座中嵇阮，更誰是，煙霞客。    玄鶴飛來就榻，響迸泉、崩雷裂石。猶龍老子，停針淑女，九霄競翮。拈出陽春，西樓月滿，情懷何極。奈江云易散，只應(yīng)歸去，訴陽關(guān)笛。

276 水調(diào)歌頭·自西域歸，得謝孝蘋詞，賦畣，兼訊京中琴友

恨少幽并氣，更作雪山行。故人千里相望，玉樹倚風(fēng)清。踏遍流沙鬼磧（王延德使高昌經(jīng)鬼魅磧。），贏得霜塵滿面，依舊太瘦生。三度全羊宴，冠蓋擬神京。    高昌壁，余磊塊，意難平。誰抱雷琴到此，添個胡笳聲（惜無人彈大小十八拍，塞外不免減色矣。）。遠(yuǎn)睇蒼茫云海，都道關(guān)山月好，不盡古今情。處處坎兒井，聊可濯吾纓。

277 霓裳中序第一·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滬上音樂團(tuán)有唐樂傳聲之會，倚此解題贈，依白石韻

融峰遙望極。虛譜舊辭取次得。多少國工合力。聽危柱哀弦，艷歌濩索。吟商補(bǔ)隙。萃九州、瀛府詞客。欣同賞，滿堂清響，古怨凝秋色。    空寂。流泉縈壁。恁繾綣、絲簧似織。摩挲鳳笙字跡。井水遞聲，楊柳依陌。雅隱從未息。疊鼓動、霜天涵碧。繞梁處，羽宮相犯，鬲指更吹側(cè)。

278 浣溪沙·題畫

向夕群山袖上云。蕭疏亭樹映湖滣。倪家筆法與誰論。    落雁遙沙如舊識，倚樓長笛最先聞。蒹葭寒水且徘徊。

279 菩薩蠻·心遠(yuǎn)翁屬題其漫游宇內(nèi)之古稀集，值予將有天山之行，為制此曲子，以詞代序。翁嗜詞若渴，偷聲減字，或亦翁之所許乎

春衫雨濕蘇堤暮。記嘗杖屨隨君去。臨海欲觀濤。圣門云日高。    老為盤谷序。心賞停云句。八極入清游。相望西海頭。

280 浣溪沙·題兆漢影靖詞曲論集

屢泛扁舟戲九圍。廿年一夢未應(yīng)非。柳昏花暝認(rèn)依稀。    猶嚙春痕留蠹簡，欲分秋色上羅衣。銷凝且共立斜暉。

281 風(fēng)入松·題馬國權(quán)補(bǔ)訂急就章偏旁歌譯注

筆精點(diǎn)畫最關(guān)心。聲價重雞林。欲從急就論家法，溯漢興、還待鉤沈。亥豕魯魚能卻，龍僵虎踣齊喑。    個中真艸耐追尋。未悔作書淫。神游戈磔流沙際，獨(dú)依依、墮簡塵深。墻壁顛張狂素，人間共寶南針。

282 高陽臺

雨濕蕪城，鴉翻遙浦，倦游遠(yuǎn)客驚心。千里兵塵，野風(fēng)腥入羅衾。玉簫難續(xù)繁華夢，倚危亭、迢遞層陰。雁訊沉。葉警征魂，風(fēng)起騷吟。    江山如此故交渺，又樓高天迥，節(jié)往秋深。平楚寒煙，侭多鄉(xiāng)思楓林。銅駝荊棘知何世，舞吳鉤、豈獨(dú)傷今。意難任。霜落蕭晨，休去登臨。

此弱冠抗戰(zhàn)時羈旅念亂之篇，友人錄示，聊存少作之一斑云，選堂識。

283 鵲踏枝

久悶龍宮誰破壁。末劫魔深，曠古迷空色。字字寶光生咫尺。護(hù)持自賴神明力。    欲禮空王多種德。閱盡滄桑，剩有幽香溢。墨瀋零箋須愛惜。彌天法雨添悲惻。

右調(diào)鵲踏枝，為利容森題吳荷屋舊藏唐人寫經(jīng)。其中世尊向維摩詰至同于虛空一節(jié)，蓋錄鳩摩羅什譯維摩詰說經(jīng)卷下阿閦佛品十二也。

此卷寫奘師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卷第三百一十五初分真善友品地四十五之三。欠開首“佛言善現(xiàn)如是”如是以下約一百五十余字。自余整卷具全。其中別字如觳卵，頗罕見。是經(jīng)敦煌石窟所出殘卷多至不可僂指。此品同卷者英倫有斯坦因**六八號，巴黎有伯希和二五二〇號，北京有岡字八十六號，合茲得四卷。世字不避太宗諱，疑初譯出不久所錄。大千謂為晚唐人書，恐未必然也。乙丑皋月選堂識。

284 念奴嬌·自題書畫集。沈寐叟言：通元嘉山水一關(guān)，自有解脫月在，語出華嚴(yán)行愿品，竊取其意

萬峰如睡，看人世污染，竟成何物。幸有靈犀堪照徹，靜對圖書滿壁。石不能言，花非解語，惆悵東欄雪。江山呈秀，待論書海英杰。    細(xì)說畫里陽秋，心源了悟，興自清秋發(fā)。想像荒煙榛莽處，妙筆飛鴻明滅。騎省縱橫，文通破墨，冥契通窮發(fā)。好山好水，胸中解脫寒月。

朱子論徐鉉字學(xué)云：騎省縱橫放逸，無毫發(fā)姿媚意態(tài)。王世貞則云：其前摹嶧山碑，僅得其狀，求所謂殘雪滴溜、鴻鵠群游之妙，徒想像于荒煙榛草間，重以增慨。按大徐“自謂得師于天人之際”，余何敢望徐公，惟得思于此，有庶幾之意耳。

285 水調(diào)歌頭·張錫厚自北京來書，告任老于去歲十二月十三日謝世，記七〇年代余在星洲，君屢貽書討論，謂將以用韻為曲子斷代，余復(fù)札深不謂然，媵以敦煌曲一書，君終放棄是說，一九八〇年冬，余過維揚(yáng)，與曾憲通至揚(yáng)州師院趨候起居，荏苒十載，遂成隔世。君秉性倔強(qiáng)，坎坷一生，勇于排外，與余爭論，竟成敦煌學(xué)一段公案，非始料所及也。君力學(xué)不懈，老而彌篤，譏呵當(dāng)代，雖被視為學(xué)風(fēng)偏頗，然于曲學(xué)揄揚(yáng)之功，終不可沒，以詞挽之，兼以自訕云

臣質(zhì)更誰繼，俯仰起悲風(fēng)。無窮天地純美，行處任西東。蠻觸紛爭偏好，耳眼聰明各照，一笑漫相通。執(zhí)伴小娘本，甘蹈虛空（楓注：此句少一字。）。    運(yùn)斤斫，堊漫鼻，立從容。但傷夫子既逝，無與語鴻蒙。何有生前身后，贏得琢肝鉥胃，牖下老雕蟲。癡絕吾生事，失計將毋同。

壬申元宵后二日。

286 前調(diào)·題春雷琴圖卷

尤物喜得所，寶繪復(fù)成圖。蜀聲自喜峻急，古意滿皇都?？慈∷咙c(diǎn)染，何似冰弦披拂，下指盡工夫。還與炷梅魄，曠世許為徒。    翻舊格，終止息，渺愁予。渾忘老之已至，唯以味清腴，誰與好彈三澗，只惜相違萬里，珍重玉山爐。寄語王夫子，莫笑嵇生迂。

記耶律湛然詩云：呼童炷梅魄，索我春雷琴。喜此物之無恙。珉中萬里蒞港，出示春雷圖卷，且云世襄兄必欲余題句，以附驥尾，賦水調(diào)歌頭。癸酉中秋日選堂。

287 念奴嬌·萬縣舟中中秋不見月，江面盡黑，因賦。用張祥韻（楓注：當(dāng)作“張孝祥”。）

峽云迢遞，洗中秋、雨洗群山無色。光怪鬼門剛過了，倍覺浮生如葉?？逼铺烊?，同歸芴漠，黑夜心澄澈。月華安在，妙境更誰共說。    只惜羈旅年年，高寒玉宇，冷浸千堆雪。霧鎖長川猿散盡，渺渺修途空闊。萬縣非遙，重山已通，暫作舟中究。江流日夜，今宵休問河夕。

288 感皇恩·輓鄧恭三教授，用稼軒聞朱晦庵即世韻。公三箋辛詞，足與青兕同垂不朽矣。此詞有疑其中六字經(jīng)后人妄增，公力證其真。余記建陽考亭，曾論此詞，惜公未及見也

六卷稼軒詞，摩挲到老。欲向聲詩悟原道。江河不廢，說盡百年悲笑。白圭三復(fù)久，情偏好。    海國初逢，秋風(fēng)皂帽。史界開疆績非少。補(bǔ)天西北，且諷元嘉草草。休彈憶故人，悲難了。

289 金縷曲·題沈之瑜遺稿甲骨文講疏。余與君共發(fā)起甲骨文通檢，今書垂成，而君墓木已拱。深喜建華能繼志述事，君亦可以無憾矣

洹水難終閟?，F(xiàn)寶鼎、山川吐策，玄龜呈瑞。一自三朡俘獻(xiàn)了，便入成湯盛世?？赐鹾?、琱镵奇字。崛起羅王興絕學(xué)，更周原、鍥刻多瑰麗。導(dǎo)引者，知誰子。    多君專志武丁事。見遠(yuǎn)流、端詳著記，略區(qū)同異。嚮壁虛詞庶可免，經(jīng)藝本根同系。猶記得、滬濱聯(lián)轡。綠醑黃花屢盡興，每念君、撫卷漫屑涕。斯文在，欣有繼。

290 水龍吟·輓壯慕翁謝稚柳，兼題其莫高窟畫卷，用東坡楊花韻

俄然百丈崩松，云間忽報長星墜。遺編誰手，無人不羨，化工巧思。上士丹青，都頭粉本，千年扃閉。憶西征萬里，飄蕭窟柳，還幾度，秋風(fēng)起。    不惜壁灰銷殘，惜曹衣、稠疊難綴。江山妙手，奈何忍共，春紅雹碎。玉麈談玄，青燈煮字，溘隨流水?？至嚷逍虚g，滄桑鬢外，有故交淚。

君隨張髯西行，著敦煌藝術(shù)敘錄，壁畫開山之作也。曾為余繪莫高窟圖卷，自題有香柳綠之句。余于英京寫卷，檢得押衙董保德蘭若修功德記，中云：手跡及于僧瑤（繇），于曹氏。即郭若虛云曹體稠疊者。

291 臨江仙·輓謝孝蘋琴友

憶昔維揚(yáng)同暢飲，君彈墨子悲絲。山河邈若忽凄其。無端呻吟語，化作斷腸詞。    回首曩游余一夢，么弦獨(dú)撫堪悲。梅庵琴脈耐尋思。四鄰尊舊譜，余響滿天涯。

余于揚(yáng)州琴會報告曾于高羅佩處見山東舊譜，為梅庵所本，君即致函萊頓馬大任，影得原書，申論其曲折，梅庵譜淵源，遂大白于世。

292 減字浣溪沙·李新魁教授輓章

君致力韻書，循覽殆遍，極深研幾，世共推服。余論梵書多篇，君深嘉許，反覆討論，力張吾軍。尚有剩義欲求教于君，不意宿疾纏綿，蘭摧玉折如是之速也。屑涕為詞，以紓余悲。

欲接清言除夢歸。素書猶是惜人非。梵天誰與定從違。    茂草無端銷夏綠，深燈何處認(rèn)宵輝。懷賢思舊一沾衣。

293 木蘭花令·挽周一良

數(shù)日前，任繼老邀君與季老及余共飯，君以疾慳一晤，不意竟成永訣。張玉田悼王碧山謂長歌之哀，過于痛苦。寄此以抒余悲。

北圖新約悲疏闊。遽報山頹添哽咽。初逢憶似夢中人，四十五年真電抹（一九五六年始識君于巴黎，把臂論交。）。    知音何處今難覓。不信芳菲從此歇。相貽一卷永別離，淚墜燕山湖底月。

294 夜飛鵲·再題楊式挺新編嶺南考古論集

綢繆嶺南事，稽古年年。峽稻粒依然。西樵躑躅貝丘地，拔牙證俗開先。低徊牛圍墓葬，更杏（開封）花河畔，鹿尾村前。象崗廢畹，起嵯峨、南越新阡。    無數(shù)新知收穫，足鋤經(jīng)訂史，苴綴陳編。猶記尉陀踰嶺，上書求女，為卒補(bǔ)氈。蘭珠余韻，撫銅弩、意極纏綿。愿從君問故，花間量屐，酒后攤箋。

尉陀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為士卒衣補(bǔ)，見淮南列傳。

蠻王女蘭珠精制弩，尉陀遣子贅其家。見粵誌。近時香港重要發(fā)見有拔牙頸骨，足證其先氏必為古越人。

295 和白石小重山令·四川劉長東既得博士學(xué)位，郵贈新刊鮑淥飲手校張奕樞本姜夔長短句。因次第一首紅梅韻報之，兼簡項楚教授

折字微高擫笛時。故人相望遠(yuǎn)，隔重漪。人間莫樂新相知。封題誤，竟換寶書歸。    謾道俊游非。無邊芳草路，柳依依。濤箋揮罷翠禽啼。嚶鳴處，占得最高枝。

296 玉樓春·題方召麔畫

神仙合向高原住。黃土人家隱沈霧。兒童三五競成鄰，水尾山腰涉成趣。    畫來稚拙人爭慕。江湖列國紛無數(shù)。偶為湍瀨能娛人，墨瀋神驅(qū)風(fēng)雨怖。

297 酷相思·懊道人李觶嘗書陳迦陵詞，滎陽車中默誦之，戲和其句

古往今來征戰(zhàn)路。更千里、桑榆樹。算眼底、雄關(guān)紛可數(shù)?；⒗我?、知何處。轘轅也、知何處。    長河渺渺公無渡。休更作、溫韋語。指宋苑、梁園誰信據(jù)。秋水也、隨云去。秋雁也、隨人去。

298 減字木蘭花·題奧地利明刊荔枝記

荔枝記第十七齣唱連柳浪、柳浪連。即劉文龍戲文之哩連羅、連哩連。

吳頭楚尾。咫尺泉潮通一葦。也似金釵。連柳和腔唱自佳。    傳來院本。風(fēng)月棚前工說諢。鏡里風(fēng)流。分得人間一段愁。

299 一剪梅·自題荷展畫集

荷葉田田水底天?？磻T桑田。洗卻塵緣?？想S秾艷共爭妍。風(fēng)也翛然。雨也恬然。    雨過風(fēng)生動水蓮。筆下云煙?；ㄍ馍裣伞．嬛袑艨偀o邊。攤破云箋。題破濤箋。

300 浣溪沙·題贈嶺南藝術(shù)會畫展

妝點(diǎn)江山興未闌。佳時俊侶共周旋。隔山一脈此薪傳。    繼武前修工賦彩，自多意態(tài)擅當(dāng)年。畫堂春暖好流連。

301 念奴嬌·再至金陵，用陳同甫韻

龍蟠虎踞，佳麗地、豈比尋常游賞?？从羯n蒼，更寂寞、沈霧諸陵相傍。江闊天長，冶城新柳，依舊神京樣。祠堂喬木（黃昏謁顏魯公祠。），池邊時聞清唱。    來去學(xué)海浮槎，地靈人杰，自作千秋想。形勝山川今邁古，登覽未應(yīng)惆悵。燕子不來，石頭無恙，信美生悲壯。六朝風(fēng)采，更饒盛事還往。

302 水龍吟·珞珈山楚簡之會，萐父先生先有詩。余以不克赴荊門，別筵之頃，依東坡韻，譜此闋辭行。座上又任繼念、龐樸、陳國燦、郭齊勇諸君子。時己卯重陽前一日也

自無創(chuàng)見驚人，休論故紙爭雄處。窮泉啟櫝，蒼天雨粟，興會標(biāo)舉。黃鵠依然，朱甍賓至，八方譯語?？刺咸辖瓭h，煌煌勛業(yè)，馳玉轪，逐鸞馭。    樹復(fù)青青如此，笑游蹤、宛如飄絮。天涯尊酒，故人高躅，心期同許。風(fēng)雨重陽，黃花對客，清吟箕踞。且忘機(jī)白首，明朝翠靄，又征驂去。

陳同甫詞有“大家創(chuàng)見成驚人”及“故紙里是爭雄處”，戲拈其語。

303 點(diǎn)絳唇·發(fā)篋得錢槐聚曩歲往復(fù)書，傷逝懷人，因題其后

早歲清狂，人間萬事供拊掌。老來孤往。剩有名山想。    四海攸同，神詣窮修廣。今無兩。綿思遺響。寂寞傷心賞。

公治學(xué)，求中外矩矱之所同，上下挦摭，神明所照，時現(xiàn)慧光，恨無人可以繼軌矣

304 虞美人·贈南京蔣贊初伉儷

蔣山長伴秦淮碧。書報長相憶。胸中山水意居先。最是六朝風(fēng)采羨當(dāng)年。    南徐好住思明發(fā)?？赡畏切l(fā)。古磚待見出墻陰。莫遣千年奇貨久消沈。

305 乳燕飛·寄題當(dāng)陽玉泉寺鐵塔地宮

去郢頻回首。問金輪、何薶舍利，圣輝多久。鐵塔祥光屢變紫，形勝江涵地負(fù)。且認(rèn)取、山川神秀。我向祖庭嘗頂禮，趁秋風(fēng)、一薦東皇酒。揮智刃，窮高厚。    靈心可復(fù)洽群有?？粗菐?、勝幡還在，法流長牖。寶樹枝低木葉下，彷彿云霓左右。說湘漢、頭陀稱首。對此堵波閱今古，擁地宮、日月堪同壽。招楚魄，共廝守。

306 滿江紅·自題畫集，次稼軒江行韻

滿目江山，燕歸晚、似曾相識。樹如此、夢難到處，海南海北。畫里話頭堪俯拾，白山幾折謝公屐。問圖中、誰是倚聲人，登樓客。    看吳楚，東南坼。丹青事，荊關(guān)敵。縱扶搖千里，依然陳跡。癡骨妍皮都換了，飄蕭贏得頭斑白。笑世間、人我渾相忘，空今昔。

307 千秋歲·題四川李哲良所著奇人李卓吾。來書云：取不正不邪、亦真亦幻為文體，因以詞代序，自成一格

畸人安在，欲買恐無價。消憤懣，余悲吒?？赵庵T圣忌，更惹狂夫罵。皆夢也。未應(yīng)見卵求時夜。    誰道知顛倒。行遠(yuǎn)先低亞。依般若，問幻化。不辨成與虧，疇識真中假。書如畫。一篇難覓知音者。

二〇〇一年五月。

308 西江月·題藍(lán)山三姊妹峰圖

月姊提攜巖岫，晴嵐旁礴三峰。抬頭赫日尚當(dāng)中。帝所何由入夢。    目送行云去水，滔滔依舊流東。洪爐天地識窮通。支手看誰摶控。

附：詞學(xué)理論綜考序

詞之為物，合聲文形文情文三者而為一。句之抑揚(yáng)長短，音之清濁亢墜，調(diào)譜以之形成，有其定格，故音樂性亦最高，其他韻文，無可與比擬者。若其煉字琢句，六丁難致其工；被質(zhì)緯文，七襄亦遜其采。清空之氣，流轉(zhuǎn)于字里行間；真摯之情，無害乎粗頭亂服。句箋對偶，辭極綿麗，蓋合駢散之職能，華夏文體演進(jìn)，至此而遂臻極致焉。又況一調(diào)一體，少之十六字，多者二百四十文（鶯啼序）。增減攤破，不離其宗；鉤勒騰挪，出人意表。用筆既提頓承轉(zhuǎn)，結(jié)拍復(fù)水盡云生?；虻Z而以濃句手，或艷情而以幽景結(jié)。忽張忽弛，愈樸愈真。曲終人散，江上峰青，尤情文之不可及者也。夫詞調(diào)創(chuàng)制，非深諳音律罔能奏功。能自度曲者固希，然步武嗣響者則至易。蓋依式填辭，只呈著句之美，而無構(gòu)調(diào)之勞，事半而功倍。人以填詞拘于格局為難，實則格局已定，不必兼營，非難而實為其易也。詞中三昧，尤在托體高渾，眇盡比興。試攄寄托于片言，譬投水乳于一瓿。作者誠能意內(nèi)而言外，讀者自可據(jù)顯以知幽。玉蔥層剝，微闚內(nèi)蘊(yùn)之心；珠簾半卷，且覓歸來之燕。空中傳恨，更誰定厥是非；表里相宜，聊假類以自達(dá)。淵乎詞旨，歸趣罕求，詞體之尊，理原于此，文辭之變，斯其極矣（余有詞榻賦，對詞心頗多刻畫。）。

曩在星洲，梁生榮基，久暱于余，每見必談詞，以為至樂。發(fā)孤憤于游仙，寄凄迷于詠物。索明珠于牡蠣，事等病梅；通款曲乎瑤琴，愁生多角（哥德言愁是Das Vieleck。）。究倚聲之眇理，瘁而成文；感雅蒜而先花，情欣有托。頃者出示多年積蘊(yùn)綜考宏篇，誠由嗜好之偏，彌知持之有故。淋漓痛快，足為初學(xué)之津梁；截斷眾流，窮盡聲家之正變。雕蟲何益，只惜吾生之有涯；野云孤飛，早悟去留之無跡。是為序。

辛亥饒宗頤于香港梨俱室，時年七十有五。

《選堂樂府》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