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63年,北宋嘉祐八年。 這年農(nóng)歷三月的一天,天氣乍暖還寒,帝國54歲的皇帝去世了。 京師汴梁全城罷市哀悼,上至官員貴族,下至販夫走卒,都自發(fā)停止了手頭的事情,街頭巷尾的哭聲數(shù)日不絕,就連乞丐和兒童,也在焚燒紙錢痛哭不已。 京城之外,全國上下,一片哀慟。在洛陽,到處彌漫著焚燒紙錢的煙霧,以致“天日無光”;在偏遠的山溝里,婦女們也頭戴紙糊的孝帽在哭泣…… 消息傳開,就連敵國也為之神傷,“燕境之人無遠近皆哭”,遼國皇帝抓住宋使者的手,嚎啕大哭“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此后遼國歷代皇帝,把仁宗的畫像掛起來,與自己祖宗的畫像一起供奉。 要知道,那個時候沒有強大的宣傳機器,也沒有政府統(tǒng)一組織的下半旗哀悼活動,這些全屬民眾的自發(fā)行為。 這個叫趙禎的皇帝,就是宋朝在位最長的宋仁宗,一共干了42年。 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宋仁宗并不出名,就算在宋朝的皇帝中,“存在感”也并不強。 那并不是一個“偉大”的時代。 / 01 / 北宋元豐年間,蘇軾被貶到黃州團練副使這個卑微的職位上,薪俸大幅縮水,生活水平大不如前。 他采取了有計劃節(jié)省開支的辦法,每月月初拿出4貫500文錢,分成30分掛到屋梁上,每天取一份即150文使用,這樣下來,能勉強養(yǎng)活全家。 有歷史學(xué)家考證,北宋時維持一個人一天生活的最低費用,大約在20文錢左右,而一個打零工的人,靠出賣勞動力,每天平均可以掙到約100文錢。 也就是說,一個人勞動的所得,可以養(yǎng)活一個五口之家,如果多幾個能掙錢的勞動力,生活就能過得頗為滋潤。 在宋朝,成為一個中產(chǎn)的概率,比其他任何朝代都要高?!熬┏琴Y產(chǎn),百萬者至多,十萬而上,比比皆是?!?/span> 京城之外,其他地方的財富也毫不遜色,蘇轍就曾說過:“惟州縣之間,隨其大小,皆有富民。”由此可見,這真的是一個“藏富于民”的時代。 宋朝經(jīng)過多年的發(fā)展,到仁宗的時候,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濟工商業(yè)等都非常發(fā)達,在繁榮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上,誕生了世界上第一張紙幣——交子。 一個時代好不好,不是看它表面有多強大,多么牛逼哄哄地喊著“雖遠必誅”,關(guān)鍵看它社會是不是穩(wěn)定,人們兜里有沒有錢花,生活過得好不好。 / 02 / 在我們的印象中,宋朝似乎是個積貧積弱、四處挨打的朝代,這樣一點都沒有“天朝氣象”的時代,老百姓應(yīng)該是過得很悲慘的。 歷史教科書告訴我們,發(fā)生在仁宗時著名的澶淵之盟,就為宋朝奠定了這樣的一個格局。 事實上,澶淵之盟中對遼國的歲幣支出,對于宋朝來說并不是沉重的負擔(dān),跟戰(zhàn)爭的軍費開支比起來,這筆費用更可以說是微不足道。 最為重要的是,宋仁宗以歲幣的微小代價,換來了宋遼之間百年的和平,讓國家不在戰(zhàn)爭中疲于奔命,經(jīng)濟得到了快速的發(fā)展,人民的生活水平也得到極大的提升。 對于發(fā)動戰(zhàn)爭,宋仁宗非??酥疲f:“好戰(zhàn)者亡,忘戰(zhàn)者危,不好不忘,天下之王?!?br> 俗話說,爺們漢唐娘們宋,就是說宋朝偏安一隅沒有血性,但是,如果這種血性是以無數(shù)老百姓做炮灰換來的,你還愿意不愿呢? 穩(wěn)定的社會和發(fā)達的經(jīng)濟,同時又推動了科學(xué)技術(shù)的進步,中國的四大發(fā)明中,有三大發(fā)明——活字印刷術(shù)、火藥、指南針,都出現(xiàn)于仁宗時代。 一個是皇帝英明神武,武力強悍大國崛起,老百姓跟著四處征戰(zhàn),勒緊腰帶過苦日子。 一個是皇帝低調(diào)忍讓,一門心思發(fā)展經(jīng)濟,讓老百姓手頭寬裕都有好日子過。 如果讓你穿越過去,會更愿意選擇哪個? / 03 / 嘉佑二年(1057年),殿試。 在交上來的試卷中,有個考生寫道:“我聽人說,宮中美女?dāng)?shù)以千計,只以飲酒作樂為生;皇上既不關(guān)心百姓疾苦,也不跟大臣商量治國安邦大計?!?br>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主考官看后被嚇壞了,趕緊向仁宗匯報,并認為這名考生無中生有,對皇上惡意誹謗,必須嚴懲不貸! 不料,宋仁宗卻非常淡定:“朕設(shè)立科舉考試,本來就是要歡迎敢言之士,這名士子敢于如此直言,應(yīng)該特與功名”。 這位考生就是蘇轍,他不但沒有被“查處”,還與胞兄蘇軾名登同科進士,成為一時之佳話。 看了蘇氏兄弟兩人的策論,宋仁宗欣喜自得之情溢于言表:“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 如果換作其他朝代,蘇轍這樣“妄議朝政”,并且矛頭直接對準九五之尊的皇帝,不被砍頭就算祖墳上冒青煙了,更不要說金榜題名。 / 04 / 四川有位書生,寫了首詩獻給成都太守,太守一看太坑爹了,因為書生這樣寫:“把斷劍門燒棧閣,成都別是一乾坤”。 媽蛋,這不是明目張膽地煽動造反嗎? 很快,這位書生被解送京城,人們覺得,朝廷就算不給這個家伙治個“謀逆”的大罪,“危害國家安全”肯定是怎么也逃不了的,就等著被“咔擦”吧。 仁宗得知后,笑著對前來報告的人說:“這是老秀才急于要做官,寫一首詩泄泄憤,怎能治罪呢?不如給他個官?!?br> 于是,書生不但沒被治罪,還得到了司戶參軍的官職。 聯(lián)想到歷朝歷代的“文字獄”,再看看仁宗的大度,不禁讓人感慨萬千。在封建帝王中,對天下士子能如此理性和寬容,宋仁宗可以說是第一人。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無論什么朝代,讀書人總是最關(guān)心時事和政治的一群人,也是最容易“妄議朝政”的人。 一個時代好不好,在于知識分子是不是能夠有話直說,“朝政大事”有沒有信心被人“非議”,統(tǒng)治者聽不聽得進所謂的“逆耳忠言”。 有了這樣寬松的環(huán)境,宋仁宗時代成了中華文化的一個發(fā)展高峰,正如陳寅恪所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strong> 在“唐宋八大家”中,光是北宋就占了六家,而三蘇、歐陽修、曾鞏、王安石這六大家,全部都是活躍在宋仁宗這個時代的人。 / 05 / 有一次,仁宗想任命寵愛的張貴妃的伯父張堯佐為節(jié)度使。 這個決定,遭到了包拯(沒錯,就是那個包公,也是這個朝代的人)的激烈反對,他與七位言官找仁宗理論。 仁宗雖然內(nèi)心很生氣,但又無可奈何:“節(jié)度使這個職位只是個‘粗官’,你們就別管了吧!” 沒想到,人家根本就寸步不讓:“太祖(趙匡胤)、太宗(趙光義)都做過節(jié)度使,恐怕不能算是‘粗官’吧?” 這下仁宗沒轍了,只得做出讓步。回到后宮,仁宗只好把滿腔的悶氣撒在她身上,大吼說:“你只知道要節(jié)度使、節(jié)度使,卻不知道包拯是御史!” 在仁宗面前,包拯的表現(xiàn)可以說是非常放肆,屢屢犯顏直諫,甚至連唾沫星子都濺到了仁宗的臉上,仁宗一面用衣袖擦臉,一面接受他的建議,竟不予怪罪。 手握至高無上權(quán)威的皇帝,竟然被臣子“逼”到這種地步,真可以說是“駭人聽聞”了。 “包青天”的事跡路人皆知,大家沒想過的是,如果沒有宋仁宗如此的忍讓和大度,就給包拯一百個腦袋,估計也不夠用,又何來“包青天”的千古盛名? / 06 / 宋朝的開國皇帝趙匡胤立下規(guī)矩,要求子孫“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縱犯謀逆止于獄中賜盡,不得連坐支屬”。 人們所看到的是,在幾千年的歷史中,宋朝是最為厚待知識分子、寬恕異己人士的一個朝代。 而宋仁宗,則把這一點做到了令人稱羨的高度。 在中國歷史上,唐太宗是善于納諫的典范,但皇帝再開明也是人,整天對著挑刺的官員也是很不爽的,“殺此田舍漢”,唐太宗就曾好幾次動過干掉魏征的念頭。 宋仁宗一直在學(xué)習(xí)唐太宗納諫,對于包拯和其他官員不斷提出的反對意見,宋仁宗除了在后宮對妃子發(fā)發(fā)牢騷,卻始終沒想過要殺掉他們。 “臺諫之言,豈敢不行”! 這樣,就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奇特的現(xiàn)象,歷史上宋仁宗并不是個出名的皇帝,而他那一朝卻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科學(xué)家,名氣都比他大得多。 范仲淹、呂夷簡、杜衍、龐籍、包拯、韓琦、富弼、文彥博、狄青、張方平、趙抃、范鎮(zhèn)、司馬光、呂公著、呂公弼、呂大防、呂惠卿、曾布、章惇、范純?nèi)省⒘?、晏殊、宋庠、宋祁、梅堯臣、蘇舜欽、蔡襄、張載、邵雍、周敦頤、程顥、程頤、沈括、蘇頌…… 這樣一大串的大咖名單,恐怕沒有一個朝代能與之匹敵。 蘇軾就曾說過:“仁宗之世,號為多士,三世子孫,賴以為用?!?/span> / 07 / 一天,大臣們發(fā)現(xiàn)仁宗臉色很不好,身體不舒服,以為老板是在后宮用力過猛,言官們紛紛委婉進諫,大意是說,后宮美女雖多,但老大你為了江山社稷,可要注意身體啊。 仁宗聽了哭笑不得:“你們都想到那里去了,我只是昨晚想吃烤羊肉,卻沒有現(xiàn)成的,就被餓到了而已?!?br> 這下該輪到大臣們吃驚了:“為什么不傳御膳房做呢?” 仁宗嘆口氣:“我想啊,祖宗沒有深夜做烤羊的成法,如果開了這個頭,后代也有樣學(xué)樣,深夜不知道要殺多少只羊,勞動多少人呢。于是就作罷了?!?br> 有一個深夜,宮女聽到外頭民間酒樓絲竹歌笑之聲,抱怨說:“外面那么熱鬧,宮里反而冷冷清清……” 宋仁宗說:“正因為我這里冷落,所以外面才能如此快活,如果我這里熱鬧快活,那他們那里就該要冷清了。” 作為一國之君,宋仁宗明白,如果不加節(jié)制地放縱自己的激情與欲望,便意味著朝廷的權(quán)力將得到擴張;而權(quán)力的每一步擴張,則意味著民間社會的權(quán)利與活力將一步一步退縮、失守。 / 08 / 在中國歷史上,有很多生活簡樸不貪美色的皇帝,卻癡迷于權(quán)力,尤其喜歡專斷獨行的專制,如崇禎、雍正等。 宋仁宗卻知道,皇帝的權(quán)力如果毫無節(jié)制,全國上變成只有一個想法的“大一統(tǒng)”,連個“不”字都聽不到,絕非萬民之福。 有仁宗身邊的嬪妃,服侍多年也沒能晉升級別,遂向仁宗提出請求。 仁宗說,我說了不算,要主管部門說了才算。眾妃嬪都不信:“皇上說的就是圣旨,誰敢違抗圣旨呢?” 于是,仁宗寫了打招呼的“條子”給她們,沒想到都被退了回來,當(dāng)著他的面,嬪妃們撕掉“條子”,還邊撕邊說:“原來這個真不管用的。” 在事事講關(guān)系的中國,竟然連皇上的“條子”辦事都不好使!這恐怕也只有仁宗才會容忍得下。 歷朝歷代的皇帝,無不希望自己大權(quán)獨攬,所謂“乾綱獨斷”,他們經(jīng)常繞過宰相領(lǐng)導(dǎo)的政府,直接下發(fā)“手詔”、“內(nèi)降”,直接任命一些官員,指揮政事。 到了朱元璋的時候,更是直接廢除宰相,在明、清兩朝,皇帝的權(quán)力達到了頂峰。 宋仁宗也會發(fā)出一些“手詔”,但他也知道,這是破壞法制的事情,于是一邊下手詔,一邊給宰相打招呼,凡是我下發(fā)的“手詔”,你們?nèi)绻荒軋?zhí)行,退回來就行了。 根據(jù)史書的記載,仁宗的“手詔”經(jīng)常被政府官員否決,直接駁回,仁宗并不會覺得“沒面子”而處罰這些官員,而是一一接受。 王權(quán)不能大過制度,做不到不私發(fā)手詔,卻能打招呼“毋輒行”,在那個年代,君主的權(quán)力能夠做到自我克制,是相當(dāng)了不起的。 / 09 / 有一個內(nèi)侍犯了錯誤,宋仁宗想自己來給他審理定罪,“近臣有罪,不付有司議法”,這在當(dāng)時來說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這時,一個叫王贄的言官不識時務(wù)出來批評說,司法審判這東西太專業(yè),陛下你又沒讀過法律系,如果判錯的話就不好了。再說,你連這樣撈過界,讓那些科班出身的法官們今后怎么混啊。 仁宗聽了并不生氣,而是虛心接受了這個建議,將案件都交付司法部門審理。 500多年后的歐洲,也有一個相同的事例。 1608年,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想親自審理一個案子,遭到大法官柯克的反對,說的理由與王贄幾乎一模一樣,結(jié)果卻是天壤之別。 詹姆士一世聽了非常生氣:正是豈有此理,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老大了! 見到國王雷霆震怒,柯克選擇了屈服,忙不迭祈地向詹姆士一世祈求憐憫和寬恕,最后還是被免職。 一樣的事情,兩種不同的結(jié)局,再看今日之英國,不禁讓人感慨良多。 清朝末年,改革派主張推行“君主立憲”,最終以失敗告終。 雖說歷史沒有假設(shè),但還是忍不住聯(lián)想,如果在宋仁宗時代就有君主立憲的思想,恐怕成功的幾率還會更高一些。 / 10 /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明太祖、康熙大帝……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提到杰出的帝王,大家?guī)缀鯐患s而同想到這些“成功人士”。 我們想到他們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仰慕他們的開疆?dāng)U土、四海賓服,在他們的統(tǒng)治之下,帝國走向強盛之巔。 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些被國人所崇拜的“雄主”的背后,是多少的累累白骨,多少的妻離子散,多少文人和不同思想者的腦袋落地,民眾和整個社會付出多大的代價? 一帝功成,何止萬骨枯! 秦始皇焚書坑儒而天下士人莫敢言,漢武帝窮兵黷武而財政枯竭民不聊生,唐太宗手足相殘血濺玄武門,成吉思汗稱霸歐亞卻屠城無數(shù),康雍乾盛世之下多少文字獄…… 宋仁宗,這個時代一點都不“偉大”,卻是人民生活安定、經(jīng)濟繁榮富足、科技文教興盛、帝王專制收斂、春秋以降言論最開放的時代。 他沒有大家眼中的“豐功偉績”,缺乏野心、霸氣和手腕,甚至手下的一批大臣都比他有名得多。 然而,他卻是第一個廟號為“仁”宗的皇帝,現(xiàn)代人所重視的經(jīng)濟、人文、科技等國家軟實力,在他的治下達到了封建王朝的頂峰。 就算自稱“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也表示宋仁宗是自己佩服的三個帝王之一,另外兩個是康熙和唐太宗。 王夫之說,仁宗之稱盛治,至于今而聞?wù)吡w之。帝躬慈儉之德,而宰執(zhí)臺諫侍從之臣,皆所謂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 雖然仍是“人治”的時代,但接近現(xiàn)代文明的寬容、審慎、克制等政治思想已經(jīng)萌芽。 宋朝雖不是“大國”,但宋朝人卻是最接近現(xiàn)代“大國公民”特征的人。 英國歷史學(xué)家湯因比說,如果讓我選擇,我愿意活在中國的宋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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