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美顏（1900~1928）廣東省臺山縣人。著有《摩登情書》，又名《浪漫情書》。

一.  天生風(fēng)流種

余美顏，人如其名，美艷不可方物，時人驚為天人。

1900年，世紀之交，多事之秋。那一年，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慈禧太后逃亡西安，北方災(zāi)禍不斷，戰(zhàn)事迭起。南方有李鴻章坐鎮(zhèn)廣東，與洋人謀得東南互保，尚且平安無事。廣州城里，商賈往來不絕，行人穿梭如流，一派祥和氣象，然而亂世的味道卻越來越濃重，木心說：“世不亂了，人也不佳了。”而余美顏恰好趕上了那個亂世佳人的時代，不知是她的不幸，抑或是她的幸。

余美顏生于富裕之家。她的父親余大經(jīng)是一位典當商人，家財雖算不上萬貫，但也稱得上是富甲一方。她的母親是來自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知書識禮，高貴典雅，氣質(zhì)如蘭。她繼承了母親的美貌與優(yōu)雅，自幼便生得粉雕玉琢，嬌俏可人，是天生的美人坯子，一如《紅樓夢》里的甄英蓮，天生眉宇間一股風(fēng)流氣質(zhì)難自棄，似乎注定了情路的坎坷不平。

余大經(jīng)夫婦視漂亮的女兒為掌上明珠，寵溺非常。余美顏的母親更是想把女兒培養(yǎng)成一代名媛，她在余美顏身上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余美顏幼時，其母便教她讀書認字，背詩作畫，彈琴下棋，還專門請了英文老師，為她講授英文，幫她開闊眼界。小小年紀的余美顏很快便修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外文交際，得心應(yīng)手，名媛風(fēng)范，顯露無遺。

籠子里的百靈鳥被關(guān)得太久了，余美顏長到18歲，才得到母親的允許得以走出家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站在人來人往的熱鬧街頭，她呼吸著新鮮自由的空氣，竟然連家都不想回了。百靈鳥一旦得到自由，怎會再眷戀曾經(jīng)豢養(yǎng)它的牢籠，它只會越發(fā)地向往藍天白云與清泉流水，只想遠走高飛。

一日，余美顏在丫鬟的再三催促下不急不慢地朝家趕著。在家門口，她與一位少年郎不期而遇。她嬌羞低頭，他目光躲閃，驚鴻一瞥之間，情愫兀自生長。少年就住在她家隔壁，眉清目秀，溫潤如玉，像極了《詩經(jīng)》里描繪的謙謙君子，她的心不由地被他攪動了，愛情的腳步姍姍來遲。

情竇初開的少女瞞著父母，在丫鬟的掩護下，偷偷溜出閨房，從后門繞開，與她中意的鄰家少年暗中相會。橋頭溪邊，一雙卿卿我我的小兒女戀得纏綿悱惻，花前月下，一對情深義重的癡心人愛得死去活來。

余美顏的父母很快便知道了此事。她的父親勃然大怒，她的母親捶胸痛哭，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出格事，但她并不覺得有錯。廣州的天地是自由的，她的父母通達明理，她才躲過了纏足的厄運，得以接受新文化和新思想的熏陶，成為新時代的新女性。她從小就被人夸贊聰慧，殊不知，聰慧與早熟是相伴相隨的，她只是不解，母親教過她要向往自由與民主，為何現(xiàn)在卻要阻止她追求自由。

當時的廣州不比內(nèi)陸，自由戀愛的風(fēng)氣盛行。余美顏不能理解父母對她的指責，她被鎖在房里，失去了自由。她讓丫鬟捎書信給情郎，請求他帶自己私奔。望著窗外的明月，她想起了他對自己許下的山盟海誓，她以絕食抗爭，決心捍衛(wèi)她的真摯愛情。可惜她想錯了，她的情郎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勇敢，他竟然拋下她臨陣脫逃了。直到親眼看到隔壁人去樓空，她這才意識到，這場“偉大而熾熱”的戀愛，不過是對方的一片戲言，她盼望的真愛，其實就是一場游戲，如夢方醒，后知后覺。

二.  寂寞閨中婦

余大經(jīng)雖是傳統(tǒng)的漢人，但受廣州開放的風(fēng)氣影響，思想并不狹隘，他對女兒學(xué)習(xí)英文、出門交際原本并沒有什么意見。身為商人，尤其是在廣州經(jīng)商，多的是同西洋人打交道的時候，所以他才精心培養(yǎng)女兒，鼓勵她讀西方書籍，想讓女兒做自己的“翻譯”，使得他在商業(yè)上能夠順利地和洋人進行溝通?？墒撬麤]有想到，余美顏讀了《天演論》和《茶花女》等書后，思想變得愈加激進，經(jīng)常發(fā)表一些奇談怪論，不免令他擔憂，如今又與鄰家少年偷偷戀愛，真是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余大經(jīng)是個商人，他一心想給女兒介紹一門好親事，來鞏固自己在商場上的地位，如今見“女大不中留”，他認為也該是給女兒找一門親事的時候了。

很快，余美顏就被父母許配給了開平的一戶譚姓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

余美顏很失望，她想不通素來開明的父母為何偏偏在她的婚嫁上如此保守，她更加怨恨戀人膽怯懦弱，留下她一個人獨自受苦。她想過逃跑，想過自殺，卻一一被現(xiàn)實打敗，于是，她哭著穿上了嫁衣，一頂花轎將她送到了譚家。

譚家也是商賈之家，余美顏的丈夫婚后不久即去了美國經(jīng)商，留下新婚燕爾的她獨守空房。寂寞空庭春欲晚，閨中少婦徒增憂愁。

余美顏并非普通女子，她自小受到的思想啟蒙與文化教育不允許她做閨中怨婦，再加上她與婆婆不和，于是她整日在外交際，出入于聲色犬馬之地，沉迷于放浪形骸之間。

余美顏為自由付出了代價。

譚家不能容忍她在外交際，要求和余家解除婚姻。她離開譚家的時候，是偷偷逃出來的，這件事讓譚家人很是生氣，認為她“大逆不道”，于是堅決地休她出門。

余美顏對于婆家并沒有什么留戀，如此一來，倒樂得一身自在。她沒想到的是，她的親生父親，認為她此舉令自己顏面掃地，一氣之下，竟把她投進了習(xí)藝所。

所謂的習(xí)藝所其實與監(jiān)獄并無區(qū)別，是當時的政府為流放的犯人而開辦的一種收容所。犯人在監(jiān)獄里服刑期滿后，轉(zhuǎn)進這種“習(xí)藝所”里，以接受勞動改造。在習(xí)藝所里，除了進行監(jiān)禁，做苦工之外，還要學(xué)習(xí)一定的技能，為將來走上社會打下基礎(chǔ)。

習(xí)藝所里魚目混雜，什么人都有，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余美顏在其中的境遇自是苦不堪言，沒有人知道她在那里遭受了多少苦與罪，也沒有人知道她在暗夜里流過多少淚。顯然，習(xí)藝所改變了她的人生，令她性情大變，甚至公然與社會道德為敵。

出了習(xí)藝所，余美顏與家里一刀兩斷，再無干系。從此，百靈鳥真正自由了，海闊天空任她飛，大千世界憑她闖。

三.  春夢了無痕

余美顏曾立下誓言：“吾今生致力于追求愛情之自由?！?/strong>

人身自由之后，她開始追求愛情自由。

余美顏口出驚人：“情欲的迸發(fā)，猶如銀壺炸裂，加之于相互的好感，即是愛情?！?/strong>

在她看來，愛情就是情愛，情欲即是愛情。這樣的愛情觀驚世駭俗，自然為世人所不齒。

不久，余美顏認識了一位姓何的商人，他對她很好，輕而易舉地俘獲了她的芳心。其實她原本就是一個心軟的女子，只要有人對他好，她就愿意跟他走。

只是“商人重利輕別離”，小氣鬼何商人很快就忍受不了余美顏的鋪張浪費與放浪形骸。有一次，余美顏又賭輸了錢，受到他一頓劈頭蓋臉地責罵，她驚恐地看著面前的愛人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嘴臉，有些恍惚，她不敢相信這些污言穢語是從這個昨天還口口聲聲地說著愛自己的人的嘴里吐出來的。

很快，何商人連余美顏的美貌也厭倦了，他在報紙上將她的“惡行”昭告天下，斥責她“放蕩不羈，揮霍無度”，決絕地同她解除了婚約，她又一次被人拋棄。

又成了孤家寡人的余美顏變得更加放縱，她毫無顧忌，繼續(xù)在人間游蕩。她與廣州城中三個和她一樣離經(jīng)叛道的女子，結(jié)為了好姐妹，與她們經(jīng)常一起出入于各大舞廳酒肆，當時廣州有人給她們起名“四大金剛”，余美顏是“四大金剛”之首。

余美顏喜歡騎馬，常常一身男裝，駕馬于集市之中，萬眾矚目。她還喜歡裸睡，以致于許多旅館都不敢讓她入住。

余美顏四海為家，身無私產(chǎn)，卻常常一擲千金，因為她能讓男人都心甘情愿地為她花錢。她開始一個人闖蕩世界，先后游走于美洲、東南亞等地。由于她年輕漂亮，因此大受歡迎，無數(shù)男人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有人罵她是蕩婦，她就拿出錢撒在路上說：“不是每個男人都可以和我過夜的?！?/span>

有一次，余美顏賭光了身上的錢，一無所有之時突然想起了曾經(jīng)對自己示過好的一個富翁，為了明天的飯錢，她給這個富翁打了電話。富翁傾慕她的美色，欲與她一夜貪歡，她遂開出三千大洋的條件。富翁在當?shù)匾菜闶鞘浊恢傅拈熅b老板，余美顏認為，對方拿出三千大洋，不算什么難事。

沒想到這個富翁來到酒店后，卻狡猾地和余美顏討價還價，說自己沒有錢，只帶了一半的錢，剩下的改日再付。

余美顏見狀，冷笑幾聲，打開窗戶，把富翁給她的一千五百元大洋盡數(shù)拋到了窗外，她說：“你們這些人，買一雙皮鞋也好幾萬，怎么給我三千元錢，就這么小氣呢？”

真是諷刺，所謂的男女之愛，不過是床第之歡，她的一片真心，無人問津。

四.  一場空歡喜

不知不覺，余美顏25歲了，青春韶華輕負，她想到了嫁人。

恰在此時，她結(jié)識了南?？h縣長的兒子，一副公子哥兒的模樣，瀟灑俊郎，風(fēng)流倜儻。他對她一見鐘情，立即展開了熱烈的追求。

余美顏以為縣長公子不過又是一個輕浮的子弟，所以她最初并沒放在心上，但是他不僅給她送錢送鮮花，還信誓旦旦地說要娶她過門。一個“娶”字立即讓她的心軟了下來，等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有人愿意娶她，她既感動，又歡喜。

就在余美顏正興高采烈地等著縣長公子來娶她時，又一瓢冷水從頭澆到了尾?？h長聽說余美顏名聲不佳，斷然拒絕了兒子的結(jié)婚請求，縣長公子拗不過父親，只得作罷。

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歡喜。

余美顏離開大陸，去了舊金山療傷。在那里，她意外地遇到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將近十年未見，新婚燕爾的場景，猛然間涌現(xiàn)于腦海，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愛著他的，當時是她耐不住寂寞，私自離開，對不住他。此時，她希望前夫能原諒自己，與她破鏡重圓，然而她終被拒之門外，只好失望地離開美國。

回到廣州后，余美顏又開始了放縱的生活，她周游在各色男人中間，不再談感情，不再獻真心。她玩弄生活，生活也在玩弄她。當?shù)匦笊险f她在廣州生活期間“軍界官長多識之，莫不被玩于股掌之上”。據(jù)說她在短短四年之內(nèi)，竟和三千個男人有染，這個數(shù)字未免太過夸張。很多人罵她淫蕩，她置之一笑，有人說她是妓女，她依然毫不理會。沒有必要解釋什么，她從來都不需要被別人理解。

就這樣，余美顏游戲人間，玩樂生活。她覺得自己來到世上一趟，總要留下一點什么才對，于是她開始寫日記，寫情書，她把她與每個男人的事情都記在日記里，把情書也附在上面。她給自己的日記取名叫《浪漫情書》，一經(jīng)出版即被瘋搶一空，這本書，至今還有民國珍藏版。

書的封面上，站著一個孤獨的女人，雙手遮住臉，看起來失落而悲涼。她的身后，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大海。

不過是想要一份能夠白頭偕老的愛情，只是她用盡了半生力氣，空做了一場美夢。

五.  情深人不壽

1927年，心灰意冷的余美顏遁入空門，出家當了尼姑。

然而，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余美顏曾經(jīng)的戀人們并不愿放她一條生路，他們依舊貪戀著她的美色，時不時地跑到尼姑庵里擾她清凈。老尼姑看到她塵緣未了，凡心未死，再加上佛門凈地，總是被男子騷擾，遂把她趕出了庵堂。天大地大，卻無她安身之處。

這一次，萬念俱灰的余美顏想到了死。

鳥兒飛的太遠了，又迷失了方向，再也回不了頭了。

是年夏天，余美顏去了上海，她特地找到一個名叫馬浪蕩的記者，向他請教自殺方面的問題。

馬浪蕩把自己對自殺方法的研究心得分享給了余美顏，他對她說：“你如果真是要死，我可以告訴你兩個藝術(shù)的死法，這是很容易的。其一是投美妙的西湖，其二是投身茫茫無涯的碧海。前者，以你這樣的人，能夠埋香葬玉于西湖畔，可供騷人墨客的題詠，留心社會問題的研究；再就是偉大的毀滅，藝術(shù)的自殺，永遠不留一點痕跡在此污濁的人間?！?/span>

馬浪蕩的此番分析令余美顏頗為認同，她最終選擇了投海這樣藝術(shù)的自殺方式，來追求她人生最后的自由。

1928年4月的一天，在一艘從香港到上海的輪船上，余美顏站到了甲板的邊緣，時而大哭，時而大笑，然后，面對著蒼茫洶涌的大海，縱身跳下。波濤洶涌，浪花翻滾，很快，她就消失不見，不知此時的她，是不是得到了解脫。

她死的時候，才28歲，正值一個女人的黃金年紀。

她生前曾許下愿望：“來世或可做一純潔女子，得到真正自由”。因為她覺得，“在此黑暗社會偷生，毫無生趣，非一死了之不可”。

余美顏死后，有人在報紙上寫文紀念她。文中評價她是“放辟邪侈”之人，但卻欣賞她能“以一女子而能趨役須眉之人”，更推崇奇女子的行事風(fēng)格，認為“女同胞如能自拔于玩之地位，雖如奇女子何害”。

別人說她是奇女子，她一笑而過。她從未在乎過什么“奇女子”的頭銜，她不過是遵從本心、偏愛自由，追求真愛，為了心中的一點自由夢，燃盡了自己肉體和情欲。

余美顏留下了一封絕命書，她在絕命書中寫道：

“顏不幸生于此青黃交接時代，自小憑媒妁之言，聽父母之命，嫁夫遠適外國，數(shù)年未謀一面，少識之無，誤解自由，竟任性妄為。在此污濁萬惡之社會，浮沉十載有奇，雖閱人甚多，終未能結(jié)朱陳之好，前雖鐘情渤海九少，奈為家長所阻，終失所望。終失人生樂趣，留此殘生亦無所用，決然立意畢命，離此污濁世界，還我清凈本來?！?/span>

時代的進步趕不上她的思想，社會的偏見毀滅了她的情感，于是，她以死明志。

余美顏生前有個好友，叫楊耐梅，是中國最早的一批女演員之一，也是中國第一位電影制片人。余美顏跳海自殺后，楊耐梅感其身世凄涼，念其真情可貴，遂以她的故事為背景，拍攝了一部名為《奇女子》的無聲電影，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

戲里戲外奇女子，生前身后不堪情。一生追求自由與愛情，卻也被自由與愛情誤了終生。不過是一個迷路的靈魂，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回首來時路，滿目蒼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