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鎮(zhèn)的冬天很是寒冷,雪花還未飄下,北下的冷氣就凍得路邊的松樹枝瑟瑟發(fā)抖,街道的環(huán)衛(wèi)工人穿著橘黃色的單薄工作服,在冷風里給馬路邊的松樹套上過冬的衣服。大街上行人零星點點,店鋪的招牌被冷風吹得呼呼作響。雖已至晌午時分,店鋪的門卻大多緊閉,大約經(jīng)濟不太景氣的緣故吧。 “給我來三塊錢的饅頭。怎么,今天沒有油炸卷餅賣了嗎?”我問道。 饅頭鋪子的小哥麻利地系好一袋饅頭,接過我手中的錢說道,“嗯,卷餅買賣兒也大不如從前了,我賣的錢還不夠我這一鍋油的錢?,F(xiàn)在人都不舍得掏腰包里的錢咯!” 這話說得倒也是。如果不是我放假回家,家里人怕也不會讓我吃這卷餅。畢竟比起一塊錢三個饅頭管飽,這一份六塊錢的卷餅實在是吃不飽的,更何況卷餅用的油還是地溝油,平鎮(zhèn)的人們對此都是心知肚明的。 北風肆虐著,揚起路面的沙土。我使勁兒地拉上拉鏈,把買來的熱騰騰的饅頭揣在懷里,邊哈氣,邊使勁揉搓著雙手,急匆匆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習慣于半低著頭走,不經(jīng)意間,遠遠瞥到了右前方有一個熟悉的人影,等走近細瞧,原來是阿惠,已經(jīng)整整有一年沒有見到她了。雖正值大冷時節(jié),她還是穿著那件一年四季幾乎不會變的吊帶睡衣,斜倚坐在門口的椅子里,翹著二郎腿,她的腦袋卻垂得很低,深埋在一只手里,仿佛在尋思著什么,這倒是我很少見的。忽然,她抬起了頭,我注意到她的臉龐,沒有化妝,缺失了昔日的奕奕神采,顯得有些蒼老。她看見了我,朝我淺淺一笑,并沒有招呼我過去坐坐,我便回以微笑,繼續(xù)低頭趕我的路了。 回想起剛剛的那一幕,我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卻又說不出來。 晚上的時候,鄰居家的大媽們來家里吃火鍋,大家圍坐在一起,各種話題的聊,對于中年婦女間的話題,我向來是不感興趣的,便只顧低下頭吃自己的東西,過了會,聽他們好像提到了阿惠,我停下手中正夾菜的筷子,加入了他們的聊天隊伍。 “你們說的是阿惠嗎?” “除了她還能有誰?。坑植皇遣恢?,所里的協(xié)警沒錢的時候就去搜一下,她也不提前打好招呼,不被查到才怪,干那行也有些年頭了,還不學乖?!备舯诘睦畲髬尯懿恍嫉鼗卮鹆宋?,她自恃有幾分威望,習慣于用那樣傲慢的態(tài)度對別人講話。 我沉下腦袋,繼續(xù)夾著菜,阿惠,阿惠…… 第一次見到阿惠,是我念高一的時候,周六日難得放假,于是下午陪媽媽來到后街的菜市場買菜。我很快便注意到了坐在理發(fā)店門口的阿惠,她斜倚坐在理發(fā)店門口的椅子里,穿著吊帶的睡衣,頭發(fā)染成了酒紅色,波浪般的卷發(fā)垂到雙肩,臉上抹了很艷的妝,可我卻不覺得她艷俗。她用手撥弄著頭發(fā),撩人心扉,伴著落日的余輝,更添一份妖嬈。我找不出比“精致”更好的詞來形容她了,她讓我聯(lián)想到森本草芥畫下的憂郁女子。 “媽媽,那邊坐著的那個女人是誰啊,怎么穿個吊帶就坐在門口呢?” “她是剛搬來的,叫什么阿惠,聽說都快四十歲了,還出來賣,那股騷勁,還不把男人們迷的團團轉?!眿寢寣τ谶@樣的女人很是反感,急忙拉著我走開。 我拽著媽媽的胳膊,還是忍不住地回頭望了望,恰巧她也在看我,大概是發(fā)現(xiàn)我剛剛在觀察她吧,她的嘴角輕輕地上揚了一下,然后眼神擺向了別處。 不知怎的,我居然生不出對她的厭惡之情,反倒是覺得她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是她那個眼神的原因嗎?這種好奇驅(qū)使著我不斷地想要靠近她,試圖了解她的人生是怎樣的一番境況。 我小心的收集著有關于她的一切,關于她的好的或者壞的傳聞,我向來對于別人的負面消息充耳不聞,好的方面倒是愿意相信一些的。 就這樣,終于逮到了一個可以近距離接觸她的機會—剪頭發(fā),“媽媽,我自己出去剪頭發(fā)就行,你不用跟去了啊,走啦!”我擺脫了媽媽可控的范圍,騎著自行車朝理發(fā)店的方向疾馳而去。 “來啦……進來吧……”她拉著長腔,緩緩地起身,拖著慵懶豐腴的軀體,引我走進里屋?!跋胍粼鯓拥陌l(fā)型呢?”她一邊問我,一邊擺弄著旁邊的剪發(fā)器械,“剪短些就好,麻煩您了?!蔽揖谷蝗绱说叵嘈乓粋€陌生人。然后,她走進內(nèi)屋,不多會,換了一身理發(fā)師的衣服出來,也倒像是那么回事了。 “過來這,先給你洗一下頭發(fā)?!薄班??!蔽矣淇斓貞?。 我自覺地躺在長皮椅上,閉上眼睛,等待她為我洗發(fā)。她的十指輕柔地從我的發(fā)梢間穿過,夾雜著洗發(fā)液的味道,讓我覺得很舒服,感覺阿惠是一位很溫柔的姐姐。 在整個剪發(fā)過程中,她并沒有像其他理發(fā)師那樣,東打聽西打聽的,只是很安靜地給我剪著頭發(fā),偶爾我張開雙眼,觀察著她給我剪發(fā)時的嫻熟動作,只覺得她的整個人注意力集中在我的每一根發(fā)絲上,以至額角竟沁出了幾粒汗珠,間或幾縷頭發(fā)垂下,她也無暇撥弄了,那神態(tài)仿佛是在精心打造自己的藝術品,這倒讓我有些詫異了。待頭發(fā)快要剪好時,她終于開口講話了,“還在念書吧?”她語氣里帶著幾分不確定。“嗯,今年剛升入高一?!蔽冶M量以輕松的口吻回答,可仍是掩不住靦腆?!斑€是上學好啊……有沒有想過以后干什么呢?”“我啊,以后想要成為一名老師,跟學生在一起,幫助那些需要我的學生。”在我的心里,教師是項很神圣的職業(yè),于是我頗為得意的答道。她沖我笑了笑,然后很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年輕的時候,想當一名護士,照顧那些生病的人,呵……”正說著,她忽然停下了,我便會意,沒敢再問下去。 空氣就這樣沉默了幾分鐘,過了會,頭發(fā)剪好了,她慢慢移走我脖間的毛巾,拿海綿墊輕輕地掃去了殘余的頭發(fā)?!昂昧耍杏X怎樣呢?”她對自己的設計很滿意,“嗯,挺好的!謝謝你,麻煩你了?!彼艘徽缓笕允菧\淺地一笑,我也回以微笑,看著自己的新發(fā)型,我很興奮,等把錢遞給她后,我起身準備離開,她卻叫住了我,“吃點水果吧?”她的邀請是我所預料不到的,不過我很爽快地“嗯”了一聲。 然后,我們便開始聊了起來,她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事,也沒有詢問我的家人,我們就這樣漫無邊際的聊著各自喜歡的事物,這樣的對話,讓我感覺很輕松,我們像是老朋友一樣,聊得很投來。不覺間,到了吃晚飯的時刻了,我便要告辭離開,她沒有挽留,起身送我到門口,揮揮手,也沒有說“歡迎下次再來”之類的話,就這樣,算是我們的第一次邂逅吧。 回到家里,媽媽責問我這么晚才回來,我編了個借口,“排了好長的隊呢,這個時候,理發(fā)店忙著哩。”心里卻美滋滋的。 從那之后,每次理發(fā),我都會去阿惠的店里,她每次都會留我吃點水果或者點心之類的,盡管漸漸變得熟悉,可是她從來不提自己的事情,她不說,我也不愿意打聽,可心里的疑問卻是一直有的。到底是什么使她落到現(xiàn)在這番境遇呢? 后來隱約的聽大人們說,她年輕的時候,嫁給了一個男人,男人開始對她很好,可沒想是個賭徒,經(jīng)常輸光錢,就拿阿惠的錢去賭,甚至還動手打她。就算是這樣,阿惠卻沒有跟他離婚,甚至不得以靠出賣肉體維持生計,大概始終念念不忘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歡樂日子吧,后來,她的那個賭鬼丈夫?qū)嵲谇穫啵銙佅铝税⒒?,一個人離走了。而阿惠呢,帶著一個兒子,生活了下去。 這或許只是大人們的猜測,或者確有其事,我終是沒能得知。 高中三年很快就結束了,我也如愿以償?shù)貋淼搅宋依硐氲膶W府,這樣一來,見到阿惠的時候更少了。 終于盼到了寒假,我像以往那樣興致沖沖地去她那兒理發(fā),卻發(fā)現(xiàn)店門緊關,仔細看,門的一角有蛛網(wǎng),發(fā)生什么了嗎。 回家后,我問了媽媽,說是家里出了點事,具體的也不太清楚,“都四十歲的女人了,也該給自己謀條別的路了,阿濤都升入高中了,還好在外地上學,要是知道他媽在干這見不得人的事,不知道該怎么想呢?!?/font> “往后要是被他的同學知道的話,可不得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啊。唉,這也真是的……”媽媽何嘗不是人云亦云,我雖不能茍同,卻也不愿與她爭執(zhí)。 然而,對于阿惠,我卻始終不能放下心來,她到底發(fā)生什么了。在別人眼里,跟阿惠這樣的女人打交道,怕是要遭鄙視的,但我還是鼓起勇氣,到她店附近問了同為一行的其他人,她們給我的回應很簡單,還不是被他那個高材生的兒子發(fā)現(xiàn)了,來這里大吵大鬧,說是沒有這樣的媽。這不倆月多沒有來了。 那一刻,一陣寒意頓時襲上我的心間,阿惠,一個單薄的女人家,是要吃多少苦,受多少辱,才能把她的孩子養(yǎng)到這么大,她干的工作雖然不正當,可倘若有其他謀生之道,又有哪個女人愿意作踐自己的青春?一個帶著孩子,有著卑微過往的女人,恐怕很難遇到一個愿意接納她的男人吧。先前為了她的丈夫,后來又為了她的兒子,她自己去哪里了呢?她難道不想給自己的兒子創(chuàng)造一個正常的家庭,可太難太難……選擇隱瞞,或許是最好的方式吧。想到這里,我很是心痛,這個女人究竟承擔了多少生活的重荷啊…… 突然記起她曾對我說過的夢想---護士,真的,她總是那么會照顧別人,卻不能為自己活一次。 如今,在沒有聽到她的消息后,已過去了整整一年,又是寒假,能夠再次見到阿惠真好,可是她卻變了好多。她的面色很憔悴,笑容里不再是對生活的美好期待,更多的是一種倦怠。 “她的兒子后來怎樣了?”我問道。 “早就跟她斷絕母子關系了,說不會用這么臟的錢,后來也輟學打工去了。”李大媽對于自己消息的靈通很得意。 我頓時沉默不語了,一個勁的夾著菜,可心里卻是說不出的難受。 對于生活在自己周遭的人們,在他們的生活軌跡圈里,我仿佛永遠只是一個過客,卻絲毫引不起他們生活的些許變化,這種無力感總是讓我懷疑人生的價值。就像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那只貓,任憑它的呼吸變得多么厚重,呻吟多么哀痛,我最終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的離去,我無法讓自己閉起眼睛,假裝所有的這一切都不存在,因為他們此刻正真實地在我眼前上演著,而我呢,卻什么都改變不了,什么都改變不了…… 對于阿惠更是如此…… 我在想究竟是誰扮演了她不幸生活的劊子手,于是我的腦海里呈現(xiàn)出小學思想品德課本里提到的“互助”“包容”的字眼,仿佛看到老師在講臺上侃侃而談的場景,可我又分明看到這些字在現(xiàn)實的海洋里扭曲變形直至消失了。它們?nèi)チ四睦铮?/font> 后 記 這篇小說寫于2012年,那時候的我剛讀大學不久,對社會停留在感性的觀察與反思中,此文是給校獨立雜志的一篇投稿。阿惠這個人物,在我的生活中是有這樣的原型,但中間的故事卻是我部分想象出來的。如今舊文重新扒出來,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的描述是有些脫離實際的,但也只做了部分修改。這篇小說代表了過去的我的認識,那時候的我對于現(xiàn)實的改變是無力的、不解的,對于身邊不幸的人不幸的事情,除了被同情的淚水淹沒,什么都做不了,進而否定人生的價值,仿佛人生除了痛苦與虛無外,別無其他。我想應該會有不少讀者曾經(jīng)歷過我這樣的時期吧,所以我認為這篇小說,對于一部分讀者仍然是有閱讀意義的,所以便基本保留原文了。但未來希望自己能夠?qū)F(xiàn)在的觀察與反思繼續(xù)以這樣的形式寫下來。 也許因為我是女生的緣故,所以對于女性特別是底層女性為了求生存的無奈與酸楚,尤感同情與理解。文章中我用到了很多語句形容阿惠的美麗、溫柔與善良,這也是我臆想出來的,這上面大概是受到日本電影的影響比較多。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中,是否真的有阿惠這樣的形象,我其實是缺乏足夠了解的。但我想借此說明,阿惠這樣的女子,雖然靠出賣自己的肉體謀生,但我卻覺得她要比很多“干凈”的人高貴得多。我不禁聯(lián)想到建國初期對賣淫婦女的勞動改造,那時我們稱呼她們“階級姐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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