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后海的宋慶齡故居里，有兩株明開夜合花。相傳這是三百多年前，由一位少年公子親手栽種的。

這位公子就是納蘭性德（字容若）。1655年1月19日，在嚴(yán)寒的北京城，納蘭性德出生了。雖然是雪虐風(fēng)饕的時節(jié)，但納蘭托生的地方好，是當(dāng)時滿族貴族明珠的府中，當(dāng)然毫無凍餒之苦了。

他出生后，取名為納蘭成德，這個名字源自《易經(jīng)》：“君子以成德為行?！?/strong>后來，因皇太子取名“保成”，為了避諱，改為性德。

納蘭可謂是身在富貴之鄉(xiāng)，含著金湯匙出生。他的父親納蘭明珠的仕途，在他的有生之年，幾乎是一路飆升。當(dāng)年北京官場流行一句話，叫“要當(dāng)官找索三（索額圖），要人情拜老明（明珠）”。

成長在豪門貴府，納蘭性德自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18歲便鄉(xiāng)試中舉，22歲時被康熙帝授為三等侍衛(wèi)，不久便升為一品侍衛(wèi)。

在當(dāng)時，像納蘭性德這樣的滿族青年多以披堅執(zhí)銳戰(zhàn)場立功為榮，漢族士人則以讀書應(yīng)試為出仕做官的正途。納蘭性德出身滿洲貴族，既善騎射，又科場得意，可見其才華的卓越。

不過，納蘭性德的仕途也就到這里了。由于父親是權(quán)相明珠，這讓康熙非常忌憚。一方面他愛惜納蘭性德的才華，但由于想鉗制明珠，納蘭性德一生也未得重用。

外人看來的春風(fēng)得意，在納蘭性德自己看來，并不快樂。他的詞中，很多是這樣悲傷凄婉的調(diào)子：

《憶秦娥》

長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惡。心情惡，模糊一片，強(qiáng)分哀樂。

擬將歡笑排離索，鏡中無奈顏非昨。顏非昨，才華向淺，因何福薄。

不看作者，單看詞意，很多人以為這不知出自哪位落魄江湖的窮酸秀才，哪里有半點(diǎn)侯門公子的氣象？

不過，單從幾篇詩詞的感情定義這樣一個背影偉岸的詩人，未免太過偷懶。在學(xué)問上，他被梁啟超譽(yù)為“清初學(xué)人第一”；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王國維稱頌他“北宋以來，一人而已”。評價不可謂不高。   

如此高的創(chuàng)作水平，必然要有清澈的人品做底子。納蘭性德曾在一篇文章中說：“師者，以學(xué)術(shù)為吾師也，以文章為吾師也，以道德為吾師也?！?/strong>他鄙薄有師之名而無師之實(shí)的“師”，推崇的是學(xué)術(shù)、文章、道德上的先導(dǎo)者。

康熙十五年，朝廷擔(dān)心八旗子弟“專心習(xí)文，以致武備廢弛”，于是停止了旗下子弟的考試，直到十一年后才恢復(fù)考試。但納蘭性德不管這些，他向老師表示，對宋元諸家經(jīng)解，“某當(dāng)曉夜窮研，以副明訓(xùn)。其余諸書，尚望次第以授”。這種不畏困難的鉆研精神，絕不是詞作中的纖弱形象所能概括的。

遺憾的是，納蘭性德在這個世界上只活了 30 年，卻留下了接近四百首作品，即后人編纂的《納蘭詞》。

31歲的人生能有如許成就，我們一方面哀憐蒼天不對他假以時日，一方面又覺得他體會了別人幾輩子也體會不了的豐富爛漫，塵世的歲月雖短，也足矣。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問題依舊非常奇怪：

在一般世人眼里，納蘭容若這樣的貴公子，吃的是玉露瓊漿，住的是高堂廣廈。就連官爵，也是小事一樁。他還有什么窮愁悵恨呢？他為什么寫出滿紙悲怨的《飲水集》這樣的詞來呢？

他當(dāng)然不是無病呻吟。

納蘭性德的父親明珠，位極人臣。但此人官品并不好，庸俗卑鄙，而且貪財，和納蘭性德那種清高絕俗的性格，正是極端相反。

納蘭性德本質(zhì)上是一個有正義感的讀書人，他父親的所作所為，都令他聽不慣、看不慣，可是在封建的壓力下，他又能做什么實(shí)質(zhì)性的改變呢？

精神上的郁悶，只能讓他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一樣，更多通過詞章上的悲苦之聲尋求解脫。

文章憎命達(dá)，憤怒出詩人。納蘭性德的出現(xiàn)，不得不說是中國詞壇上的一個奇跡。他雖是相國公子的身份，卻大膽鄙棄了貴族的生活，追求個性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

法國的巴爾扎克熱衷于做貴族，但他的作品卻尖刻的諷刺了貴族。俄羅斯的托爾斯泰是個伯爵，但卻走到農(nóng)民當(dāng)中。對于有良心的作家，腐朽和衰頹的環(huán)境，桎梏不了他們向上和純潔的心靈。

除了不得志之外，這個男人在短短30年的人生中，還有什么能激起他積聚的情感？

納蘭性德的感情非常豐富，他說自己“不是人間富貴花”，而是天上的“癡情種”，這一點(diǎn)和賈寶玉也很像。無怪有些人認(rèn)為《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就是納蘭性德的化身，大觀園之事，即是納蘭相府之事。

說到感情，就不得不提妻子盧氏的早亡。納蘭性德十九歲時和十八歲的盧氏結(jié)為夫妻。盧氏的父親在很早的時候就去世了，是個命苦福薄之人，而她嫁給納蘭性德后，親親密密的夫妻生活只度過了四年，盧氏就因難產(chǎn)去世了。

所以，納蘭集中，又多了不少傷心的悼亡詞：

《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蹋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rèn)取雙棲蝶。

“不辭冰雪為卿熱”，是三國時的一個典故，荀彧之子荀奉倩娶了曹洪之女為妻，夫妻非常恩愛。有一年冬天，荀奉倩的妻子發(fā)起了高燒，他就跑到庭院里把自己凍得冰涼，再去抱妻子，為她退燒。最后妻子沒救過來死了，荀奉倩也因此得了病，不久也死了。

納蘭容若在詞中用此典故，可想他的心情也是如此。盧氏的死，也帶走了他的半條命。上天似乎有意讓納蘭這個多情人斷腸傷魂，剛剛由這個嬌倩秀美的妻子撫慰了的心中的傷口，卻又因她的去世，連痂帶血地被撕裂。

我們只能試著體會當(dāng)時納蘭性德的痛苦。他經(jīng)常對著她的遺物以淚洗面，回憶著兩人在一起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那時的我們，就像趙明誠和李清照，一起讀書，一起撫琴，一起填詞……但是現(xiàn)在，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在西風(fēng)殘陽里思念著你。十幾年后也是同一個日子，納蘭性德終于追她而去了地下。

一個優(yōu)秀男子存在于世間，首先要有高尚的志趣和可供奉獻(xiàn)的事業(yè)，自然也需要深沉甜蜜的感情與溫柔旖旎的伴侶。納蘭性德不是沉溺個人情感的普通人，如果他足夠長壽，也許還有更多可以傳唱的情感故事吧。 

誰也不曾想，在盧氏之后，另外一個女人闖入了納蘭性德的生活——江南才女、清初詞人沈宛。一個是多愁多病的身，一個是傾國傾城的貌，在好友顧貞觀的引見下，兩人一見鐘情。

遺憾的事，這門婚事遭到了納蘭性德父母的極力反對。無奈之下，他只好在府外給沈宛另尋了一處住所，沈宛就像唐代才女薛濤一樣，日夜在枇杷花底苦等情郎。

清康熙二十一年，皇帝出關(guān)祭祖，納蘭性德也在隨行之列。到達(dá)山海關(guān)時，千里冰封，萬里雪飄。茫茫雪夜中，千萬頂帳篷燈光搖曳。

納蘭性德看著這千古壯觀，想起了千百年來戍邊將士的悲涼，想起了遠(yuǎn)方溫暖的家和友人，一宿無眠。于是有了這首：

《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和前面提過的賈寶玉有所不同的是，納蘭性德并非只是在閨閣中混跡的“怡紅公子”，他的文人朋友還是很多的，而且不少還是布衣之士。雖然身為相門公子，但他卻不矜不傲，和很多漢族文人都結(jié)為摯友。

與女性交往，他留下了繾綣纏綿的詞作；與男性交往，更能看出他大丈夫的一面。這些朋友里，最親密的當(dāng)屬顧貞觀。

他是江蘇無錫人，出身于書香門第。比納蘭性德大十八歲，和晚明東林學(xué)派淵源極深，他的曾祖是東林學(xué)派的領(lǐng)袖顧憲成，父親顧樞，又是東林學(xué)派高攀龍的門生。

當(dāng)顧貞觀已經(jīng)是四十歲，容若二十二歲時，他們終于遇上了。兩人一見傾心，直嘆相見恨晚。詞壇上的好友，當(dāng)然就是以詞相贈，所以《飲水詞》中，有了這樣一闋揮灑情意的佳作：

《金縷曲·題側(cè)帽投壺圖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這首詞中，納蘭性德對顧貞觀的友情表露無遺，可謂是玉壺冰心，絲毫沒有半點(diǎn)渣滓。開頭他說自己其實(shí)也是一個狂生，只不過誤生在了豪門公侯之第罷了。

然后，納蘭性德又誠心誠意地表達(dá)了要和顧貞觀終生相知相守的愿望：“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男女間海誓山盟，要的是“生生世世為夫婦”，而納蘭這首詞中，也是“盟訂三生”。

像納蘭詞中最著名的那首：

《木蘭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 

很多人都當(dāng)作男女情愛中的滋味，卻忽視了《木蘭詞》這個詞牌后面還有小字題目：“擬古決絕詞，柬友”。也就是說，這也是首寫給友人的詞。

朋友陪伴納蘭性德走到生命的盡頭。直到他得病辭世的前一天，他還和朋友們一起吟詠?zhàn)髟?。第二天，他就病倒了?/p>

這時正是盛夏，密云不雨，悶熱難耐?；蛟S，在現(xiàn)代的醫(yī)學(xué)技術(shù)下，納蘭性德可能只是得了傷風(fēng)感冒，住幾天醫(yī)院就好了，但在那個年代，卻讓他就此一瞑不視。

在康熙十六年妻子忌日這天，他永遠(yuǎn)離開了人間。我寧愿相信這不是巧合。

納蘭的早逝，給才子多夭、紅顏薄命的例子，又增加了一個例證。民國的張恨水寫到過一位才子，死于三十歲的壯年。其友痛哭道：“看到平日寫的詞，我就料他跟那納蘭容若一樣，不能永年的……”。

納蘭性德這個人，一生只在乎一個“情”字：對親人、對朋友、對愛人。這種情鑄就了他的人生，錯就錯在，他這種純情的人，不該生在這復(fù)雜的人世間。他的愛情，他的人生，都凝結(jié)在他用淚水寫就的詞集里，凄美而又悲涼。

所以他說：“我是人間惆悵客”。當(dāng)納蘭性德追隨妻子離開這個人間，當(dāng)所有人痛哭惋惜的時候。或許只有他自己會微笑吧，因?yàn)?，他要去的世界里有他愛的人，有他最溫暖的家?/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