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孔門授受之教典,全體大用之成規(guī)也。兩程表章,朱子闡繹(闡述演繹),真文忠公衍之于前,邱文莊公補之于后,其于全體大用之實,發(fā)明無余蘊矣。吾人無志于學則已,茍志于學,則當依其次第,循序而進,亦猶農服其先疇(先人所遺的田地),匠遵其規(guī)矩,自然德成材達,有體有用,頂天立地,為世完人。 吾人自讀大學以來,亦知大學一書為明體適用之書,大學之學乃明體適用之學。當其讀時,非不終日講體講用,然口講而衷離,初何嘗實期明體,實期適用,不過借以進取而已矣。是以體終不明,用終不適,無惑乎茫昧一生,學鮮實際。 明體適用,乃吾人性分之所不容已,學而不如此,則失其所以為學,便失其所以為人矣。 朱注謂大學者,大人之學,則知學而不如此,便是小人之學。清夜一思,于心甘乎?甘則為之,否則不容不及時振奮,以全其性分之當然。 明體而不適于用,便是腐儒;適用而不本于明體,便是霸儒;既不明體,又不適用,徒汨沒于辭章記誦之末,便是俗儒;皆非所以語于大學也。 吾人既往溺于習俗,雖讀大學,徒資口耳,今須勇猛振奮,自拔習俗,務為體用之學。澄心返觀,深造默成以立體;通達治理,酌古準今以致用,體用兼該,斯不愧須眉。 問體用,曰:明德是體,明明德是明體;親民是用,明明德于天下、作新民是適用。格、致、誠、正、修,乃明之之實;齊、治、均平,乃新之之實。純乎天理而弗雜,方是止于至善。 明德即心,心本至靈,不昧其靈,便是明明德。心本與萬物為一體,不自分彼此,便是親民。心本至善,不自有其善,便是止至善。 明德之在人,本與天地合德而日月合明,顧自有生以來,為形氣所使,物欲所蔽,習染所污,遂昧卻原來本體,率意冥行,隨俗馳逐。貪嗜欲、求富貴、慕聲名、務別學,如醉如夢,如狂如癡,即自以為聰明睿智,才識超世,而律之以固有之良,悉屬昏昧。故須明之,以復其初。親師取友,咨決心要,顯證默悟,一意本原。將平日種種嗜好貪著,種種凡心習氣,一切屏息,令胸次纖(xiān)翳弗存,自然凈極復明,徹骨徹髓,表里昭瑩,日用尋常,悉在覺中。 昔顯仲問象山云:“某何故多昏?”象山曰:“人氣稟清濁不同。只自完養(yǎng)不逐物,即隨清明;才一逐物,便昏眩了。人心有病,須是剝落;剝落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隨起來,又剝落,又清明,須是剝落得凈盡方好。今吾人平日多是逐物,未嘗加意剝落,口談明明,心原不曾明明,雖欲不昏,得乎?當時時提醒,勿令昏昧,日充月著,久自清明。” 清明在躬,氣志如神。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隨感輒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萬善自裕,無俟擬議。 問:明德、良知有分別否?曰:無分別。徒知而不行,是明而不德,不得謂之良。徒行而不知,是德而不明,不得謂之知。就其知是知非,一念炯炯,不學不慮而言,是謂良知;就其著是去非,不昧所知,以返不學不慮而言,是謂明德。曰明德,曰良知,一而二,二而一也。 心之為體,本虛本明,本定本靜;祇緣不知所止,遂不能止其所止。隨境轉遷,意見橫生,以致不慮不明,不定不靜,未嘗安所當安,是以不能慮所當慮。須是真參實悟,知其所止而止;止則情忘識泯,虛明不動,如鏡中象,視聽言動,渾是天機。 知止不難,實止為難。吾人終日講學,講來講去,其于所止非全不知,然志向末嘗專精,世緣未嘗屏息。初未嘗實止其所止,心何由常寂而常定、至靜而無欲、安安而不遷、百慮而致之一乎?此心既未定貼寧靜,安固不搖?憧憧往來,朋從爾思,思慮紛擾,天君弗泰,學無下落、無結果,學問之謂何? 學問之要,全在定心;學問得力,全在心定。心一定,靜而安,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廓然大公,物來順應,猶鏡之照,不迎不隨,此之謂能慮,此之謂得其所止。 靜中靜易,動中靜難。動時能靜,則靜時能靜可知矣。是故金革百萬之中,甲科烜赫之榮,文繡(錦繡的衣服或織品)峻雕之美,財貨充積之盛,艱難拂亂之時,白刃顛沛之際,一無所動于中,方是真靜。 呂原明晚年習靜,雖驚恐危險,未嘗少動,自歷陽過山陽,渡橋橋壞,轎人俱墜浮于水面,有溺死者,而原明安坐轎上,神色如常。后自省察較量,嘗言十余年前在楚洲,橋壞墮水中時,微覺心動;數年前大病,已稍勝前;今次疾病,全不動矣。故學問得力與不得力,臨時便見。此公臨生死而不動,世間何物可以動之乎?吾人居恒談定談靜,試切己自反,此心果定果靜,臨境不動如此公否? 宇宙內事,皆己分內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是盡己分內事。 古人以天下為一家,億兆為一身,故欲明明德于天下。今則一身一家之外,便分彼此,明明德于一鄉(xiāng)一邑,猶不敢望,況明明德于一國、明明德于天下乎? 古人為學之初,便有大志愿、大期許,故學成德就,事業(yè)光明俊偉,是以謂之大人。今之有大志愿、大期許者,不過尊榮極人世之盛;其有彼善于此者,亦不過硁硁(kēng)自律,以期令聞廣譽于天下而已。世道生民,究無所賴,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范文正公(范仲淹)自做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雖與“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德性作用與氣魄作用不同,然志在世道生民,與吾人志在一身一家者,自不可同日而語。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即欲即仁,此欲何可一日無?吾人非無所欲,然不過欲己富,欲己貴,欲己壽考,欲己不朽;即欲即私,此欲何可一日有? 吾人立志發(fā)愿,須是砥德礪行,為斯世扶綱常、立人極,使此身為天下大關系之身,庶生不虛生,死不徒死。 格物乃圣賢入門第一義,入門一差,則無所不差,毫厘千里,不可以不慎。物即身、心、意、知、家、國、天下;格者,格其誠、正、修、齊、治、平之則。大學本文分明說物有本末,事有終始,其用功先后之序,層次原自井然(整齊有條理的樣子),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與物有本末是一滾說。后儒不察,遂昧卻“物有本末”之物,將格物物字另認另解,紛若射覆(原為一種猜物游戲。將物品藏在碗盆下,讓人猜想,也用來占卜),爭若聚訟,竟成古今未了公案。今只遵圣經,依本文,認定為身、心、意、知、家、國、天下之“物”,從而格之,循序漸進,方獲近道。格物二字,即中庸之擇善,論語之博文,虞廷之惟精。博文原以約禮,惟精原以執(zhí)中,格物原以明善。大人之學,原在止至善,故先格物以明善。善非他,乃天之所以與我者,即身、心、意、知之則,而家、國、天下之所以待理者也。本純粹中正,本廣大高明。涵而為四德,發(fā)而為四端,達而為五常。見之于日用,則忠信篤敬,九思九容,以至三千三百,莫非則也。如此是善,不如此是惡,明乎此,便是知致。知致則本心之明,皎如白日,善惡所在,自不能掩,為善去惡,自然不肯姑息,此便是意誠。以此正心則心正,以此修身則身修,以此治國則國治,以此平天下則天下平,即此便是止至善,便是明明德于天下。若舍卻“至善”之善不格,身、心、意、知、家、國、天下之理不窮,而冒昧從事,欲物物而究之,入門之初,紛紛轇轕(jiāogé,雜亂的樣子),墮于支離,此是博物,非是格物。即以身、心、意、知、家、國、天下言之,亦自有序,不能究其身、心、意、知,而驟及于家、國、天下之理,猶是緩本急末,昧其先后,尚不能近道,況外此乎?今須反其所習,舍去舊見,除四書五經之外,再勿泛涉,惟取近思錄、讀書錄、高景逸節(jié)要、王門宗旨、近溪語要,沉潛(集中精神,潛心)涵泳(反復玩味和推敲,以獲得其中之味),久自有得,方悟天之所以與我者,止此一“知”,知之所以為則者,止此“至善”。虛靈不昧,日用云為之際,逐事精察,研是非之幾,析義利之介,在在處處,體認天理,則誠正之本立矣。夫然后由內而外,遞及于修齊之法,治平之略。如衍義、衍義補、文獻通考、經濟類書、呂氏實政錄及會典律令,凡經世大猷(yóu)、時務要著,一一深究細考,酌古準今,務盡機宜,可措諸行,庶有體有用、天德王道一以貫之矣,夫是之謂大學,夫是之謂格物。否則,誤以博物為格物,縱博盡羲皇以來所有之書,格盡宇宙以內所有之物,總之是騖外逐末。昔人謂“自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此類是也。喪志愈甚,去道愈遠,亦祇見其可哀也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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