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中國電影,你覺得中,還是不中?”
2017年,中國電影票房逼近560億,電影銀幕數(shù)量超過5萬塊,在通往全球最大電影市場之路上,又邁出極為扎實的一步。 這一年,華語電影依舊高歌猛進,儀仗威嚴:前有《電影產業(yè)促進法》,后有國產電影保護月,延期密鑰通知八百里加急,放映國產影片成績突出影院大加獎勵。 這一年,中國電影人放開了手腳,有關部門放緩了拳腳。“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口號,響徹神州大地的每一塊銀幕。不再是令行禁止的一聲號令,這“一”,隱隱約約在頭尾標上了箭頭,橋接起銀幕兩端的交流:想你所想,也要彼此著想。 要為2017年華語電影下注腳,《一代宗師》里,宮寶森對葉問說的那句話最為妥當:咱們今天不比武功,比想法。 在這場比試里,以想法之大傲然出列者有二:《戰(zhàn)狼2》與《妖貓傳》。 一 有些想法一朝做大,一旦放大,便會發(fā)現(xiàn),這不僅是他一己的想法,甚至不一定是其個人的想法,而是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稇?zhàn)狼2》的大想法,即是眾志成城撐起來的大。 2016年張藝謀的《長城》一役,讓所有人開始清醒地意識到,民族與世界的關系如若辯證不明,不但沒有來路,也將自斷退路?!堕L城》反向輸出”中國夢”的大想法,不待異鬼御龍出擊,在長城圍起的高墻之外,已被宣判死刑。 去年,《戰(zhàn)狼2》在民族認同上精作深耕,最終用近57億票房燒旺2017年中國電影的烽火臺,狼煙突起,三月浩蕩不絕。有人被這股濃煙嗆傷,有人吸食成癮。 聞煙而來的外媒,劈面一句“你是不是在宣揚民族主義”,吳京反手一個“不管你是誰,我愛國無罪”利落打回。而《戰(zhàn)狼2》通篇也正是對這一回答的反復涂染,并攜“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騰騰殺氣,將來犯之敵獵殺殆盡,以此宣告”積貧積弱的中華民族,是以前的事了”。 影片最后,當“中國隊長”冷鋒(吳京 飾)將套著五星紅旗的手臂擎天一振,緩緩從非洲軍隊中,驕傲而莊嚴地穿過,此時我們除了仰望和熱淚盈眶,別無選擇。 《戰(zhàn)狼2》以其足以代表國內當前重工業(yè)水準的軍事動作電影創(chuàng)作,將個人英雄主義與集體愛國主義捆綁銷售,使得由好萊塢超級英雄片建立起類型審美的年輕觀眾,也能毫無障礙地辨識出它的文化符碼,并一一呼應其設下的雷點和淚點,兩方合力,在不知不覺中,接過隔壁《建軍大業(yè)》未能肩負起的獻禮重任,極為出色地完成一次建軍90周年匯報演出。 但是它的問題,還是在于大想法下的小九九太過昭著。我們不會忘記開頭“冷鋒怒踢強拆隊隊長”這一幕。強拆隊隊長敢叫囂軍人,敢非法持槍,敢暴力拆遷烈士的家,都為冷鋒踢出致命一腳,拉滿了弓。 而這一腳踢出去,也把一個令人困惑的想法踢到觀眾眼前:是否只有在國家“愛”不到我的地方,我才能驕傲的愛國、愛我的同胞? 不同于《戰(zhàn)狼2》的“我為人人”,《妖貓傳》頗有點“人人為我”的意思。 只見它貓身一躬,一躍回到冷兵器時代。不慌不忙操起了鐮刀和斧頭,在湖北襄陽劃地600畝,栽下奇花異草,植育兩萬株樹,等風來,等雨至,等一座唐城佇立風雨時。惟其如此,方能裝得下陳凱歌的想法。 陳凱歌有一個說不清的大想法,所有為他忙前忙后的人,所有坐在銀幕下張著嘴或流著口水觀看的人,即或能感受到這個想法,也只能追摹其一二。 這個模糊的想法,準確地說,是詩意。整部電影由白居易創(chuàng)作《長恨歌》串聯(lián)而起,片中不著一句《長恨歌》,而處處皆是《長恨歌》。這正是詩歌的高級創(chuàng)作方式。賈島可以“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長恨歌》全篇60句,花去6年醞釀詩意,有什么不可以? 但陳凱歌顯然不是那個老嫗能解的白居易,他要當李白。拍出《妖貓傳》的陳凱歌,就是李白。 在他心中,當辛柏青飾演的李白吟成《清平調》,醉倚瓊漿池,此刻,以楊貴妃的傾動天下之美,也敵不過李白的一滴清淚。 拍到這里,想必監(jiān)視器前的陳凱歌也喜極而泣了吧,而此中之樂,卻不足為外人道也。 而說到真正能把想法小而大之、亦能大而小之的個中好手,還數(shù)馮小剛的《芳華》。馮小剛以高蹈而感性的姿態(tài),帶領觀眾一同翻閱他的私人日記,結果一打開,發(fā)現(xiàn)全粘上了從歷史手冊里剪貼上去的大事記。 這如同影片中,好人劉峰(黃軒 飾)鋸木、刨花,純手工打制一對沙發(fā),以求成人之美。我們極容易被這一番心意收買,以致忽視了成品更像是從家俬市場批發(fā)來的事實。 馮小剛應該是為數(shù)不多的追求哭相好看的導演了,他要哭,更要你陪他一起哭。 二 當然,去年也不乏想法大于電影的作品。比如年初的賀歲檔,在《乘風破浪》與《西游伏妖篇》雙重夾擊下,被人漸漸遺忘的《健忘村》。 這是一出急于表達并且想要表達很多的風格化鬧劇,同時更是一則寫在臉上的黑色政治寓言。 它把一件象征絕對權力的寶器“無憂”,交到三任村長的手里,讓我們看權力如何在掌權者和失權者之間發(fā)生作用。 “無憂”名義上可以助人忘卻煩惱,實質就是洗腦。于是,村長說什么是什么,一起勞動最光榮,餓了就吃大鍋飯,沒事就唱“沒有田貴我們怎么辦”。 而歷經(jīng)三任村長,村落由“裕旺村”到“健忘村”再到“又一村”,村民的生活,柳暗花明了嗎?它把寓言包裹的荒誕和黑暗,粗暴撕扯開,幾乎推到了捅破窗戶紙的地步。 但纏作一團的敘事結構,蒼白陳舊的情感模式,過于賣弄的戲謔手法以及毫無野心的人物塑造,使得電影整個基調,如同王千源(飾演二代村長田貴)過分舞臺化的表演,無處覓得一絲真實性。 而這也許正是導演刻意追求的效果。只是這種有意為之,除了造成觀眾代入困難,也讓這則想法頗多的寓言,宛如遭受了“無憂”的刪繁就簡,徒剩骨架以示深刻,幾無血肉以顯生動。到頭來,只是滿足了導演本人的政治文化自戀。 如果說《健忘村》是借寓言之口洋洋灑灑發(fā)表了一篇獨白式的政論,《大護法》則干脆借口也不要,直接把它的想法明明白白寫在每一句臺詞里。 當花生人發(fā)現(xiàn)可以開口說話,可以產生思想,可以摘掉假眼睛和假嘴巴,他們就注定要經(jīng)受比《健忘村》的村民更大的折磨——他們無法被取出記憶之繭,然后快樂地活著;他們活著只為被吉安大人取出腦袋里的黑蠱石,然后豬玀一樣死掉。 《健忘村》沒能完成的“操控——覺醒”這一組對抗,在《大護法》中,通過大護法本法保護太子這條線有效介入,讓一開始麻木如健忘村村民的花生人們,實現(xiàn)了從集體無意識到意識慢慢蘇醒的轉變。 《大護法》雖以金句臺詞裝潢出“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的門面,但內里卻如大護法險些喪命的蟲洞,峰回路轉明槍暗箭,需要觀者充分調動起注意力和戰(zhàn)斗力,才能喋血生還。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大護法》以越軌的筆致披露出的種種“不合時宜”,猶如庖卯一刀自取的心臟,至今猶在我的眼前熱血淋漓地跳動。 而令范偉金馬封帝的《不成問題的問題》,則向現(xiàn)實主義邁出謹小慎微的一步。影片如同一場微雕直播,讓我們看農場主任丁務源(范偉 飾)如何在方寸之間,輾轉騰挪,飛鞭走馬。 做事要務實?做人要左右逢源?錯,丁務源這個名字的正解是:做人,務必左右逢源,才能廣進財源。 這場“以微知著”的表演,上聯(lián)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下聯(lián)是:人情練達即文章。橫批:成與不成主要看人。 三
在青春片領域,去年也有想法讓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青春片,貴在一個青春感。所謂青春感,既是自有分寸,也是有失分寸。在分寸的進退間,總能從心所欲不逾矩,怎么舒服怎么來。擁有青春感的青春片,好比不倒翁,任你笑得前仰后合,還是哭得東倒西歪,轉臉都跟沒事人一樣。 這種恣意綻放的生命力和強大的自愈能力,正是我們在青春片里想要捕捉的珍貴品質。 例如年中上映的《我心雀躍》,頗為大膽的觸及了“師生戀”這一禁忌話題。鏡頭如春風,把所有隱秘的角落吹起,又不疾不徐撫平這場驚心動魄的交鋒,把少女心事點化為一場春夢了無痕。 導演試圖在這對師生的一來一往里,埋伏一些小機關,伺機以待伏擊??上н@些機關不但殺傷力不夠,還幾乎全部失靈,就像少女劉唯唯(劉紫薇 飾)明顯有違校規(guī)校紀的清涼穿著,臨了,還是會被值日生強制要求穿上校服。 為了維持這條素描般清淡的師生感情線,導演不敢涂抹一筆,全校師生仿佛活在文革時代,學生忙著捯飭盆栽倒賣磁帶,風情萬種的女老師,最擅長兩件事:課上教生物,課下在抱團的男生間走貓步??傊藢W習,什么都干。 本片雖然傳達出了質地還算純正的青春感,但為了讓觀眾屏住呼吸充分感受師生間的微妙情緒,不惜抽空校園氣息,從而使得敘事局促如籠中雀,想收,怕你看不見,想放,調度能力又供應不足。 而《我心雀躍》走鋼索一般小心維持的青春感,在《閃光少女》里終于等來一次痛快如跑酷的宣泄。 影片中展現(xiàn)的二次元世界,與《我心雀躍》的被迫含蓄和故作鎮(zhèn)靜不同,它絲毫無懼出丑,能撲棱幾下是幾下;毫不憐惜羽毛,愛掉幾根掉幾根,但“每一片羽毛都閃耀著自由的光輝”。 《閃光少女》也談戀愛,不過在陳驚(徐璐 飾)大膽表白(慘遭拒絕與羞辱)背后,它更想表達的態(tài)度是,不是我喜歡你,你就了不起。我喜歡,我敢說,我敢做,我才是那個了不起的人。 正是這種肆意張揚的青春感,才讓《閃光少女》沒有在批量出產的偽青春片中如流星閃過,成為2017年最為閃耀的青春之光。 在表現(xiàn)現(xiàn)代都市愛情方面,彭浩翔的《春嬌救志明》率先拋出一道令人坐立不安的命題:遭遇“中女危機”的春嬌,要不要等Mr.Zhang從男孩成長為男人? 雖然影片精心設計了“內憂外患”以苦其心志、教其做人,為張志明的快快長大添加催化劑,但我們知道,問題并沒有在結尾的浪漫獻唱里得到圓滿解決。 而這種不安在邱禮濤的《原諒他77次》里,被進一步推至無法回避的懸崖邊,不再是春嬌和志明臺北旅行中,那場突如其來但有驚無險的地震考驗,這一次,生和死的選擇似乎異常決絕。對于男人在戀愛中的情感教育,迫在眉睫。 片名昭示了某種容忍的限度,并且分工明確:男人負責犯錯,女人負責原諒。更為犯錯的頻次劃定了上限:77次。 Adam(周柏豪 飾)一次次的犯錯和犯忌,女友Eva (蔡卓妍 飾)不但要訓話和發(fā)脾氣,還要一筆筆記錄在粉紅色筆記本里。 他們之于彼此,就像小小公寓里那張尺寸過大的沙發(fā),明明礙手礙腳,但卻割舍不掉。 從他們的英文名字不難看出來,導演邱禮濤想要從亞當與夏娃的感情糾葛里,提煉出人世間男男女女的愛情生活本質:男人總是有口無心,女人只好一次次傷心。 要男人認錯容易,要他們認識到哪里錯了實在太難。這差不多已經(jīng)成為當代都市愛情電影里男女關系的一種原罪。 當兩個人的關系發(fā)展到是去是留的階段,我們看到的經(jīng)典情節(jié)總是,男人從一錯再錯到幡然悔悟,以此贏得女人“當然是原諒他啊”。最后,忘掉傷痛,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而在年末上映、并成為票房黑馬的《前任3:再見前任》里,卻開辟了另一條思路: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千辛萬苦都請就此別過。 雖然向歐美性喜劇靠攏的類型嘗試和三觀奇絕的性觀念輸出,引起了大部分觀眾價值觀不服,但在“男渣女作”的轟趴式劇情開展下,也讓觀眾在一次次“失之交臂”的毀滅與打擊中,慢慢積攢起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揮手作別的殘忍。 愛情是沒希望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來到三十歲門檻前的女人,還要當心遭到《三十歲的女人》的詛咒,于是小心翼翼地改成小女芳齡《29+1》。這部由香港大熱舞臺劇改編的電影,無疑是去年最被低估和忽視的一部女性題材作品。 影片中,白領林若君(周秀娜 飾)的一天,從爭分奪秒的起床、梳妝和早餐開始。要化最靚的妝,吃最營養(yǎng)的早餐,然后坐上最寬敞的……巴士。 三十歲的女人,不得不精致,不得不緊繃。就像美劇《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里展現(xiàn)的那樣,麥瑟爾夫人半夜對鏡貼花黃,只為讓一早醒來的丈夫,覺得生活和太太都美好如初。她們感到不但要抓牢已有的,還要盡可能抓住更多的。不年輕了,來不及了。最后卻發(fā)現(xiàn),抓得越緊,一切有如手中沙,流失地越徹底。 不到一貧如洗,似乎就不能看到層層包裹下的自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29+1》是獻給所有人的成長宣言。 四 回望過去的一年,當發(fā)現(xiàn)喜劇電影勞模(參演并上映6部)擔當是著名相聲演員岳云鵬的時候,恍惚間讓你覺得,德云社已經(jīng)把分社開遍了全國每一家影院。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昨天是小品大串燒,今天是段子大雜燴,但不管走進哪家影院,你收看的大部分喜劇還叫《曲苑雜壇》。 現(xiàn)如今,只要撐滿90分鐘,就敢叫電影。萬一岳云鵬捏著嗓子來一句“我膨脹啦”,就敢叫“大電影”。由此可見,作為最受觀眾歡迎的電影類型之一,國產喜劇創(chuàng)作的門檻及質量已經(jīng)低劣至何種地步。 正因其廣受歡迎,我們也似乎出奇的包容,以致《大鬧天竺》這種完全脫離了電影范疇的作品,也能憑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賣力路演,瘋狂斬獲7.5億的票房。 而63歲的成龍依然以兢兢業(yè)業(yè)的自我重復,準時出席一年中的每一個熱門檔期,押中一個是一個,最終憑狂攬17.5億票房的《功夫瑜伽》告訴你,“你大哥永遠是你大哥”。 在抓過一兩個笑星無底線賣人設就能攢一出戲的當下,我們的觀眾也逐漸失去了基本的耐心與教養(yǎng):不在宋小寶“瞧你那損色(shai)”的陳舊段子轟炸下昏睡過去,就在岳云鵬起頭的《五環(huán)之歌》大合唱中徹底放飛自我。你還要我怎樣?要怎樣? 如何真誠而不作死地搞笑,如何禮貌而不尷尬地令人發(fā)笑,成為喜劇創(chuàng)作者亟需嚴肅對待并認真解決的問題。 當然,在整體疲弊的氛圍下,也偶有亮點。 盧正雨的《絕世高手》一出手,我們很難不被其向周星馳近乎教徒般虔誠的致敬打動。本片在對周星馳作品及周氏喜劇核心爛熟于心的基礎上,巧妙融入本土氣息、年代記憶,試圖用80、90后一代觀眾喜聞樂見的喜劇形式與倍感親切的生活內容,打通致敬和創(chuàng)新的任督二脈,達到融會貫通的境地。 但致敬的同時,也意味著將自己推上同臺競技的擂臺,《絕世高手》越是在每一個細節(jié)上追求周星馳附體,就越有可能被這份良苦用心一拳拳打到。至于這一頓小拳拳是“面目全非拳”還是“還我漂漂拳”,結果,已經(jīng)揭曉—— 畢竟,眼前看著一個人、心里想著另一個人的觀影體驗,實在是太過怪異了。 而在《夏洛特煩惱》之后,再度發(fā)力的開心麻花團隊,揮出一記當仁不讓的《羞羞的鐵拳》,打響了自己國產喜劇品質保障的名號。 事實表明,精心打磨的笑點和反復調試的節(jié)奏感,都獲得了如期甚至是超出期望的積極反饋。 《羞羞的鐵拳》的成功,并不是靠開宗立派的類型模式顛覆或極具辨識度的風格營造,它在觀眾已有的觀影經(jīng)驗里,劃定一片舒適區(qū),將“反差、重復、巧合”的喜劇創(chuàng)作三板斧運用到極致,年度第三的票房成績足以說明,這一招非常奏效。 從劇場轉戰(zhàn)大銀幕,扎實的舞臺表演,一方面讓主創(chuàng)團隊能夠對喜劇效果保有相當自信,另一方面也依然存在舞臺感過重、電影感寡淡的問題。從《夏洛特煩惱》到《羞羞的鐵拳》,未見太多好轉。而這也是我們只能在電影限定的時間里開懷投入,一旦走出影院就很難再對人物與事件感懷于心的原因。 懸疑犯罪題材影片去年依舊高產,這也是國內導演樂于檢驗和鍛煉自己主流商業(yè)片調度能力的偏好之選。 尤其對于新人導演來說,拍出一部每一幀都閃耀著“牛逼”的犯罪類型片,既是業(yè)務能力嫻熟的體現(xiàn),同時也能從中得到充分的自我認同。比如去年年中,拍攝成本不足200萬的《提著心吊著膽》,就給我們帶來一個不小的驚喜。 影片一開場,便通過鼓點強勁的配樂和高速運動的鏡頭,積極調動我們觀看類型片的經(jīng)驗與審美。扎根東北語境的黑色幽默,將“無巧不成書”放進每一秒的戲劇沖突建置,都在分章節(jié)、非線性敘事結構里得到了有條不紊地編排,從而將一個“雇兇殺妻”的故事講述的完整而別有生趣。 但是,就完成度而言,這又是一出敘事結構大于敘事的作品。 當新銳導演們瞻仰過蓋·里奇和昆汀·塔倫蒂諾的風騷操作,見證過寧浩、曹保平和忻鈺坤的票房口碑雙豐收,就再也不安于本本分分敘事。這帶來的結果,便是敘事本身的沖擊力為結構所困,這也是影片前兩章先聲奪人之后,結構漸成掣肘的根結所在。 而對于這種“不好好講故事”的結構,在大銀幕見識過《瘋狂的石頭》《追兇者也》和《心迷宮》的觀眾,又能指望他們多買賬呢? 同樣是小成本,來自臺灣的《目擊者之追兇》卻實實在在玩了一把多線推進,插敘、倒敘來一套的“羅生門”式敘事游戲。劇本打磨之精細,人物形象之豐滿,人性燭照之幽微,都堪稱近年來為數(shù)不多的懸疑犯罪佳作。 奇招迭出的敘事方式我們當然歡迎,但前提是導演們必須想清楚,這究竟會使得敘事更加搖曳多姿,還是反而會暴露故事的短板與空洞? 所以,我們還是更樂意看到中規(guī)中矩偶爾來點猛料的類型之作。例如延續(xù)該系列濃烈宿命氣息的《殺破狼·貪狼》,它的敘事主線異常簡潔,并且在泰國這片為犯法或犯賤(《泰囧》)提供“法律避難所”的電影空間里,拳腳大開,讓我們得見香港電影久違的生猛與爆裂。 還有前半部能打五星好評的《非凡任務》。令人遺憾的是,以《無間道》系列開創(chuàng)香港警匪片新路的麥兆輝、莊文強組合,還是在北上合拍片途中,將“以文治武”的拿手好戲給丟失了:動作戲有多火爆,人物心理動機就有多浮躁。 因段奕宏摘得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影帝而倍受關注的《暴雪將至》,用一場連綿始終的陰雨,一點點澆滅你“暴雪何時將至”的熱望。一切抗爭的結果,都像保衛(wèi)科科長余國偉(段奕宏 飾)在工廠大會接受表彰時從天而降的假雪,徒勞且充滿了嘲弄。 本片起手不凡,極為出色的影像質感,完成度極高的場面調度,充沛而克制的情緒拿捏,復雜如深淵的心理側寫,撲朔迷離的殺人命案,共同打造出一個攫住觀眾所有心緒和注意力的懸疑世界,這在抬頭看一眼電影低頭玩一把手機的觀影時代,實在難得。 在把玩類型之余,導演還試圖講述大時代變革之下小人物命運何去何從的嚴肅話題,由此也帶來了某種“疑犯追蹤”觀影情緒的斷裂:案件的真相不再重要,真正的罪犯指向了一個形而上更高的存在。 就像結尾下崗職工們聚眾圍觀工廠爆破的一幕,這種有些過于明顯的隱喻外化,也相應削弱了影片的批判性,暴雪將至的震懾性和沖擊力,最終沒能迎來期待中的高潮。 五
現(xiàn)實關注方面,張艾嘉的《相愛相親》用一種舉重若輕的方式,來讓我們重新打量什么是愛。 一上來,在片名上就迫使我們去思考,去推翻:人與人之間,不因血緣或親緣而天然親近。一世夫妻,也許只是陌路同行—— 相愛,才能相親。 愛,是需要學習和感受的,更是需要付出與回應的。這一堂“愛的教育”課,沒有巴掌和嘶吼,欠奉流血和說教。它通過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阻撓遷墳(墳里是進了城就拋棄了她的愛人)這一極富中國民間特色的故事,把一種不自知的堅持,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等候,打包進老太太顫顫巍巍的腳步,微微顫抖的嘴角和深情篤定的眼睛。 由此蕩開,我們還看到年輕一輩和人到中年后,愛情在生活這個化學反應池里,會得出什么,又會消除什么。 這是一部十分難得且值得再三回味的作品,它讓我們放下手機,關上電腦,斷掉 WIFI,像薇薇(郎月婷 飾)去到鄉(xiāng)下陪伴老太太那樣,以一種近乎古老的方式,去探究愛的本質。 但從它的票房表現(xiàn)看,習慣了“快意恩仇”的觀眾,對于在大銀幕上學習如何愛,何以親,顯然缺乏耐心。 反映青少年性侵題材的《嘉年華》,本來以它的話題敏感度與并不如主題那般奪目的電影內容,最終的結果,極有可能又是在影迷小圈子里收集100個贊,然后匆匆謝幕。 但彼時恰逢“三種顏色”事件引發(fā)全民聲討,《嘉年華》趁熱造勢,由此搏來大范圍的關注和觀看。對于“直擊性侵現(xiàn)場”這一最能煽動觀眾情緒和反應事態(tài)嚴重性的環(huán)節(jié),影片幾乎一筆帶過。這既是規(guī)避審查風險的自保手段,也是導演想要探討另一重更尖銳的話題,不得不做的取舍—— 性侵發(fā)生以后,怎么辦?誰來救救我們的孩子? 毫無疑問,僅從重大社會議題關聯(lián)度上來講,《嘉年華》也將成為彪炳于中國電影史的一樁大事件。但它克制而準確的表達方式,生動有力的象征符號運用(海灘邊的夢露雕像),使得本片沒有淪落為氣急敗壞的厲聲控訴,而是以其恒久的藝術魅力,在所有觀眾心中埋下一粒“憂患意識”的種子,一想起便不禁陷入思考與焦慮:怎么辦? 感謝《嘉年華》。 而上半年賺足千萬人眼淚的《忠愛無言》和下半年以“慰安婦”題材逆轉票房的《二十二》這兩部紀錄片,也讓我們看到紀錄片的院線市場有漸漸打開的趨勢。但離一個成熟、開放和包容的院線市場環(huán)境,顯然還有很大的距離。 六 在憑各式各樣的想法以圖撩撥觀眾的作品中,張大磊的《八月》,用它黑白膠片質感的畫面,使人不由得安靜下來,一蹲身,仿佛就回到了多年前的小鎮(zhèn)大禮堂,伸著腦袋,或托著腮,擠在七上八下的人群中,似懂非懂地看電影。 《八月》試圖要做的,是把濃稠的詩意,稀釋進日常生活里。我們看不到太過晃眼的年代符號,但它們又都以最自然的姿態(tài)一一就位,就像當年一樣貌不驚人。這是尤為難得的地方。 和《暴雪將至》一樣,影片反映的也是國企改革、職工下崗的特定歷史環(huán)境,這對于出生于七八十年代的人而言,或許更有情懷觸動。但絲毫不妨礙其他年齡背景的觀眾進入那片私密領地,獨享,陶醉。 我們似乎也變成了小主人公張小雷(孔維一 飾),時刻將雙截棍別在褲衩里,對小流氓三哥的崇拜、對身體開始發(fā)育女生的暗戀以及漫無目的的瘋跑瘋玩,就是每天的全部內容。八月,夏,日子百無聊賴,又處處驚奇。 不同于《八月》的私人化表達,張揚的《岡仁波齊》像是一場盛大的放空。它跟拍一個村落的朝圣之路,這也是一條平凡之路,張揚跟著他們經(jīng)歷了生死病痛和天災人禍,然后又看著他們平靜地接受,微笑著面對,繼而抖擻精神,磕長頭,上路。 得以在大銀幕看一場《岡仁波齊》,是觀眾的幸運。我們不需要知道岡仁波齊是什么,朝圣是什么,甚至信仰是什么。這是一個漫長的求索歷程。磕滿十萬個長頭,被拉薩的喇嘛鄭重地戴上哈達,最終站到岡仁波齊(藏傳佛教四大神山之一)山腳下,這一路艱辛,似乎也得不到終極答案。 但是影片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充滿信仰的民族,是如何對待同類、如何看待自然的——敬畏。人與人之間古樸的情義,人對自然取予有方的態(tài)度,都讓觀眾的心如被大雪濕潤的土地,變得異常柔軟。 七
過去的一年,沒有太多想法的導演們,不約而同地選擇自我致敬,或向曾經(jīng)的黃金時代拋去套馬桿。所以當以爛片橫行于世的王晶,套到一條搖頭擺尾的《追龍》,嗷嗷叫著“富貴險中求”,的確令我們吃了一驚。 這是一部因極其工整而讓我們刮目相看的作品,它挑不出惹眼的毛病,也勾不出我們對老港片的感情,從劉德華、甄子丹兩位大佬到手下小弟,一個個從一登場已經(jīng)把“我有錢了有錢了”寫進了臉上的褶子和頭頂?shù)募侔l(fā)里。 《追龍》最大的問題在于,我們看不到洋溢的血性和一代梟雄的草莽氣,格格不入的精致感貫穿始終,令人不舒服,也實在無法信服。那個被踩在腳底嘴里還咽著飯的小人物崛起的故事,如今被踩之前,臉皮還貼了一層加厚保護膜。 別多想了,看看緊隨其后的《降魔傳》,你就知道,王晶還是那個王晶。 而年過六旬的大導吳宇森,面對《追捕》的追趕無力,不由得加重一個從《赤壁》以來就沒想通的困惑:我拍我想拍的,你們不感興趣,我拍你們想看的,為什么還是不滿意呢? 這是一次為討好觀眾發(fā)動的全力追捕,也是一次思緒混亂到故事都講不明白的全面潰敗。白鴿依然沒頭沒腦地飛翔,英雄們依然沒完沒了地打手槍,壞蛋一次次高喊“打針使我更強”,但是親愛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一代宗師》里說,功夫,是纖毫之爭。想法亦如是。2017年的中國電影,不論成與敗,我都要恭喜它,終于敢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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